【行香子】
弦月樓。
吳纖塵在門外遠遠看到孟蕓。他本來腿長,又因為焦急,便三下五下邁到孟蕓面前??粗荒樢笄袠觾?,孟蕓禁不住笑了。吳纖塵也笑了,但是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凝固在臉上,變得十分不自然。
只見阿雅輕輕巧巧地跳進閣樓,嘴里念念有詞:“先前常常在弦月樓前跳舞,今個兒終于有幸來這里坐坐了。”
“阿雅姑娘……”吳纖塵眼睛有些直。
“嗯?吳掌柜你原來認識窩!”阿雅燦爛地笑了。她這一笑,讓吳纖塵再也移不開眼了。
桌前,沒有認識多久的眾人聚坐一堂,倒也是和和睦睦。
燭臺華燈高照,似東風夜放花千樹。
門外游人喧囂,笑長街一夜魚龍舞。
其真邪?其夢邪?
終不如濁酒一壺醉倒于柳樹邊,不問恩恩怨怨。
多年后,孟蕓常常會回想那起今宵今景今人,也漸漸明白當時飲來一杯還一杯的吳纖塵是何種心情。
初來乍到,初次見面,初識初聚。這往往是最寶貴的一段時日。流光容易把人拋,時光只解催人老。誰用刻刀,雕皺了容貌。無意間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雖說整日跟著一個啞巴,阿雅并沒有因此不健談,她甚至打開話匣子便說個沒完沒了。然而她的口音帶著濃濃口音,吐字不清,就好似是舌頭在發音時轉不過來彎兒一般。她語速又快,嘰嘰咕咕好似鳥叫,故而只有集中注意力才可以聽懂她的言語。
根據阿雅所言,她與沈最都是孤兒,年長她十歲的沈最帶著她四處風餐露宿。他們曾經被關中一代的一處好心財主收留做雜役。阿雅的蹩腳官話也是受了那里的影響。但是后來那人家遭到了土匪打劫,家破人亡。沈最帶著阿雅又踏上了四處流亡之路,流浪途中,天賦異稟的阿雅沿途學會了各式各樣的舞蹈,也靠著賣藝表演過活。他們也終于在涼州一代安置下來。
由于從小到大,沈最簡直是手把手教阿雅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別說什么燒火做飯、識字寫字,甚至縫縫補補都得是沈最當師傅。這么一來,阿雅叫沈最“師父”也是不為過了。
孟蕓聽了咋舌,很難想象一個沈最一個不能說話之人是怎樣艱苦卓絕地拉扯這個女孩子的——那要付出多大努力!孟蕓吐了吐舌頭,心說沈最這“師父”當的要“父”多于“師”。
笑著看著關系親密的一對兒金童玉女,孟蕓腦袋里忽然冒出個古怪想法:這沈大俠就當是養了個童養媳吧。
銅鈴輕敲,壓軸的一道菜上來了。這是弦月樓最著名的一道菜——“半江瑟瑟半江紅”。
所謂“半江瑟瑟半江紅”,就是將上好嫩豆腐就著鹵湯小火慢熬,撒上桂圓、陳皮、香葉,熬上一整個星辰日夜。期間,用西域胡椒、若羌紅椒加上精糖熬制成鮮紅色醬汁兒,奇辣香麻。豆腐經過出鍋后點鹽少許,澆上預先做好的醬汁兒,隨后再在一半撒上郁香青蔥。豆腐嫩白鮮滑,入口即化;醬汁麻辣綿香,回味綿長。兩者同時入口既可調和豆腐的清淡無味,又可沖淡醬汁兒的沖勁兒,簡直是天生拍檔,無雙絕配!
潔白如瓊的嫩豆腐上,一層醬汁兒鮮艷可口,一層青蔥青翠欲滴,一鮮紅一新綠,恰似血色晚霞與碧玉江水,真真是演繹了“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之絕句!
高長睦笑著把那佳肴的“半江瑟瑟”的一半推到沈最面前,他客客氣氣地說:“方才多虧了沈少俠出手相助才讓我們輕易捉到反賊,我高某人實在是感激不盡!這盤著名的‘半江瑟瑟半江紅’,還是要留給沈少俠的。”
那沈最瞥了一眼那菜,仍然板著小臉,隨即冷漠地把“煮熟了的鴨子”給推開了。一番動作毫不猶豫,利利落落。
眾人看了大為不解,打心底替他的無禮感到害臊。
孟蕓見了,心里奇怪這沈最少俠和高太守曾經結下過什么梁子,竟讓他毫無顧禮節地拒絕溫文爾雅的那人的一番好意。
注意到大家異樣的目光和突然安靜的氛圍,沈最又面不改色地拉近了那盤子,耳根子竟微微泛紅……?
隨后,眾目睽睽之下,沈最拿起筷子一絲不茍地挑著那蔥花兒,一下,兩下,三下……
他坐姿端正,認認真真,耐心十足,直到把那“瑟瑟碧水”全部剔除干凈。
眾人:“……”
挑完蔥花兒的沈最舔了舔嘴唇,一瞬間竟然像從一個“冰山美人兒”變成了一個羞羞怯怯的男孩兒。接著,他從懷間掏出一紙一筆,刷刷地寫了幾個字后展示給眾人看。
眾人伸著脖子看過去,只見那薄紙上幾個字龍飛鳳舞:
“喜食胡椒,極惡蔥花。承蒙勝意,難以推辭。見笑,見笑。”
眾人撫掌大笑。此時沈最平日波瀾不驚的眼神里也在這輕松氛圍中閃著靈光。
歡宴結束后,案幾上肴核既盡,杯盤狼藉。難得歡快的眾人便要相互告辭。
本來腳已經邁出門檻,阿雅卻折回去,盯著桌上的殘羹剩飯出神兒。只見青瓷兒碟中還有幾塊肉羹沒有消費完。阿雅轉過身看著吳纖塵,咧嘴一笑后問道:“吳掌柜,這剩菜可否讓窩拿走?”
一笑傾國傾城,卻眼角眉梢帶著幾分哀戚之意。
吳纖塵聽了愣了一下。此時孟蕓也猜測著:莫非,這姑娘要把這剩飯帶回去接著吃?從阿雅的現狀來看,這樣做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這樣一個大姑娘做如此行為,未免也太……有損顏面了吧。畢竟,誰愿意眾目睽睽之下討殘羹剩飯吃呢?孟蕓頓時對這個街頭賣藝的小姑娘心生憐憫,打心里替她感到難堪。
吳纖塵似乎和孟蕓想到一塊兒去了。他為難地沉吟道:“阿雅,我看這……似乎沒有必要……你若執意要拿,我便派人幫你拿著?!?
誰知那妮子揮揮手說不用代勞。接著,她端起那碟子肉羹就跑到了門外。
眾人跟過去,發現阿雅吹了個口哨,還念念有詞。
就在眾人迷惑不解之時,一只從對面房梁上跳出的一只橘色大貍子解答了大家心中的疑惑——原來是喂一只橘貓。
孟蕓霎時對自己的惡意揣測感到萬分慚愧,真得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抽自己兩巴掌——方才自己怎能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為了彌補化解慚愧感,她輕咳,感嘆道:“真是人美心善,原來阿雅是想喂養這一只貓呀……”
馬上,她就知道自己錯了——只見不到半刻鐘的功夫,另一只玳瑁貓隨著那只橘貓出現也從左側的土墻那里現身,直奔阿雅。
孟蕓改口:“原來是想喂養這兩只……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還會有第三只從她腳邊跑過。
她接著改口:“這三只……”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接著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更多的貓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來!頓時,安靜的街道回蕩起此起彼伏、軟軟綿綿的貓叫聲。這貍奴數量多的數不勝數,場景頗為壯觀。
孟蕓:“……”
眾人也安靜了,他們只是看著少女嬌小的身影被五顏六色的貍奴兒們簇擁著。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貍貓,喵嗚一片,絨毛紛紛。像是哪個笨手笨腳的拙繡娘嘩然打翻了針線球,毛茸茸的球滾了一地。又像天上的云霞青煙降落在了塵世間,而一同下凡的還有那位宛在“水”中央的仙姑吧。
小七驚得合不攏嘴:“乖乖……這恐怕是全涼州的貓吧?”
高長睦揮扇淺笑,打趣道:“本太守決定,從今以后,阿雅姑娘就是涼州貓太守了……”
眾人會心一笑。
這笑容中,最動人的當屬沈最。只見他在一旁抱著臂,出神地看著月光下的阿雅,如癡如醉地笑著。這笑容讓孟蕓捕捉到了,她忽然意識到似乎沈最的笑永遠只留給阿雅。
一個極惡鮮嫩蔥花,一個讓全城貍子不舍歸家,這一對古怪之人還真是般配。
天色已晚,高長睦彬彬有禮地告辭。
臨行前,出乎孟蕓意料,他特意把那塊閃著幽光的玉佩放在了她的手掌心里,涼涼的,微微消解了孟蕓胸腔中的熾熱難耐的灼燒感。
隨即,他吟打油詩一首:
“三招風動休惡賊,
鼓動乾坤百花開。
見過神醫揮仙袂,
吾信人間有蓬萊?!?
隨后,他意味深長地看看了孟蕓一眼,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話后便離開了:“后會有期,遲婷小姐?!?
孟蕓瞇著眼睛打量他漸行漸遠的身影,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賓客散主人歸,孟蕓也要包扎傷口去也。
廂房內,小七小腦袋一碰到軟綿綿的床榻便迅速打起了呼嚕,孟蕓卻睡不著。
燃起一盞油燈,孟蕓借著豆大的燭火查看著傷勢。解開衣帶,孟蕓發現自己胸口已然是一片淤青,青中透紫。這不看不要緊,孟蕓頓時感到胸口的那一陣灼燒感愈加讓人窒息。
別說胸口上的炙熱了,就是那青紫皮肉也絕對可以說得上是觸目驚心。
眼不見心不煩,孟蕓索性拉緊了衣襟蓋住胸口。寒風刮過,孟蕓居然想要干脆敞開胸懷去讓寒風吹一吹,仿佛這樣才可以澆滅胸中炭火。孟蕓被自己古怪的想法逗樂了。
她伸手要去撩一撩自己披散的長發,怎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右手的劇痛之感接踵而至。孟蕓抽了一口冷氣,盯著自己微腫的手出神……
這手綁上竹板后敷專治跌打損傷之藥,加以調養應該沒有什么大礙。但是,這莫名其妙的胸口淤青疼痛極其古怪,只能先喝幾天藥湯活血化瘀,日后徐徐更謂之。
孟蕓又想起高長睦臨行前一番意味深長之言。她細細琢磨著,這高太守打中原來,既然可以認出被通緝的兩個反賊,那十有八九也可能認出自己。畢竟前段時日通緝孟蕓的告示可謂似雪花漫天飛。身為朝廷命官,高長睦捉拿圣上所要之人是理所當然??墒牵羰撬攬稣J出了自己,為何不立刻捎帶著緝拿呢?
孟蕓隨手拿起筆,在桌上一張廢紙上寫寫畫畫。她回味著高長睦的打油詩,隨意在紙上謄寫著:“三招風動休惡賊,鼓動乾坤百花開。見過神醫揮仙袂,吾信人間有蓬萊?!?
孟蕓撇嘴,心想這高長睦的斐然文采用在巴結人上也太可惜了。自己方才笨的和鴨子一樣的三板斧,沒有打倒對手不說還讓自己掛了彩。這居然也能被他美化成蓬萊仙人。
窗外寒風呼嘯,窗戶嘩地一聲被吹開,那張紙也被吹歪了。孟蕓下意識“啪”地按住輕紙,隨即便后悔了——她情急之下用的是右手。一陣撕裂了似的疼痛順著指尖傳到胸口,孟蕓忍不住“啊”了一聲。
孟蕓疼得直不起腰來,半晌,她終于側著身子坐穩了,換了個角度看那張紙。
她原本只想隨意看看,卻有了一個天大的發現。
孟蕓打了一個激靈。這首普普通通的打油詩換個角度看別有洞天,她猛然發現那首詩竟然是一首藏頭詩!每句開頭連起來就是:
“三鼓見吾”!
三鼓?見他?孟蕓聳了聳肩,心里暗暗吃驚。她不知道這高長睦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為何要在三更半夜與他會晤?還有,他也沒有說清和他在哪里見面??!
去哪里?做什么?還有何人?孟蕓感覺云里霧里的。
倏然,木門那側傳來一陣三聲一拍的敲門聲打斷了孟蕓的思緒——吳纖塵來看望她了。
趕緊收起那張紙,孟蕓匆匆披一件夾襖便去開門。
門開的一剎那,屋外的冷風灌進來,微弱的燭火跳躍了幾下便熄滅。此時此刻,夜晚并不是幾個時辰前那樣風清月白了。空蕩蕩的弦月樓漆黑一片,好似濃墨一般。
好在吳纖塵提著一盞明亮的燈籠。孟蕓一開門,溫暖的光暈點亮了室內與兩人的臉頰,似一道晨輝照徹東方,又似皎潔月光點亮夜空,把所有人間美好都揉碎在一汪幻彩的泡沫里了。孟蕓鼻子有點酸。
冷風透過衣襟直直侵襲心胸,孟蕓竟然感到這種溫度剛剛好,甚至帶著幾分愜意。
“進去說話,風口怪冷的。”吳纖塵自顧自地說,他把那盞燈籠塞到孟蕓手里??吹嚼滹L被拒之門外,孟蕓有些不滿,她接過燈籠時不小心碰到了吳纖塵的指尖。
那手同樣熾熱發燙,讓孟蕓不適地縮了縮手。
相對而坐,吳纖塵盯著孟蕓的右手發呆。半晌,他才用帶著擔憂的語氣問道:
“你……去打架了?”
孟蕓聽了撇嘴,心說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這番話說的像自己好好的一個大姑娘無緣無故地和街頭痞子斗毆一般。
吳纖塵看到鼓起腮幫子的孟蕓,得意地哈哈大笑。接著,他笑著坦白自己已然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隨即從腰間拿出酒袋,朝孟蕓的方向傾了傾,說道:
“銀針娘子,無雙神醫,習絕世武功。”
孟蕓聽了這不知是打趣兒還是贊美的話,用濃濃鼻音翁里甕聲地回敬:
“酒仙老吳,油嘴滑舌,擅拍人馬屁!”
說完她還用手拍走了吳纖塵的酒袋兒。
她話音剛落,兩人都忍不住大笑。
半晌,吳纖塵用手摩挲著下巴的短胡渣,語重心長地叮囑:“涼州魚龍混雜,中原逃竄的土匪、流放發配的罪犯、打劫搶掠的豪強大多會流竄于此地,需謹慎行事。土街、城墻根、窄巷子,這些地方一般都聚著痞子土匪,你一個姑娘家最好不要單獨去那里?!?
孟蕓點頭,心想自己認識吳纖塵這個本地人還真是益處多多。自從跟著濃眉大眼的這位混,他還真是幫自己少走了不少彎路子。
吳纖塵真是個淳樸正直之人,孟蕓真的把他當成自己不可或缺的一個友人。
由點及面,想想在涼州的這些時日,這里沒有京都的錦衣玉食、香車寶馬,有的只是黃沙漫漫,燥熱與苦寒交替。但孟蕓卻感到賓至如歸,仿佛這沙窩子不僅僅是她的血脈源地,更是她的精神原鄉。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這里雖不是真正的桃源,但攜“友”入室,有酒盈樽,卻是真真切切的“忘卻營營”。
孟蕓想到這里微微笑了。
吳纖塵出神地盯著孟蕓放在桌上的右手,隨口嘟囔了一句:“阿雅姑娘也是生活不易……”一句話看似無意實則有情。
孟蕓猛然抬頭盯著吳纖塵的眼睛看。
帶著年輕女子特有的敏感,孟蕓看出來阿雅在吳纖塵心中和他人不一樣。每每吳纖塵談到阿雅,眼中都會泛起漣漪;每每吳纖塵看到阿雅,雙手都會微微顫動。這不是意外巧合,這是心緒悸動……
孟蕓瞇了瞇眼睛,認認真真地問道:“很久以前,你說我長得像你的一個故人——那人是不是阿雅?”
她這一問猝不及防,吳纖塵沒想到孟蕓猜的如此之快。他的目光躲閃著,但是卻弄巧成拙,暴露自我。感覺到孟蕓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犀利目光,吳纖塵自知瞞不過孟蕓,便只得微微點頭。
孟蕓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問道:“你對那姑娘有好感?”孟蕓這一問沒有什么做說媒人的心思,畢竟她沒有這樣的閑心。她只是念在和吳纖塵關系不錯,打趣兒而已。
沒想到吳纖塵側了側身子,不敢再去看孟蕓。燈光照亮了他的半張臉,喉結微微動,他還用手蹭了蹭鷹鉤鼻。這看似無意之舉卻展示著他內心的慌亂。
接著,沙啞的聲音傳來:“沒……”
孟蕓步步緊逼:“那阿雅天天在你這弦月樓前跳舞,致使你不能于門口擺茶棚,影響你的生意,你為何不管管呢?”
吳纖塵這回有話說了:“你有所不知。他們在樓前賣藝,反倒可以招攬客人來我這弦月樓……”
孟蕓見到對方微微慍怒便知趣兒地閉嘴。氣氛有些沉悶寂靜,靜得可以聽見吳纖塵粗粗的喘氣兒聲。
孟蕓自顧自地給自己的手纏著紗巾,吳纖塵的話鉆進她耳朵里,讓她想發笑:“據說今日和你過招的大漢是叫鐘泉,是黃旗軍的什么第三員大將。那個大梁王曾還夸下??谡f等到他們坐擁江山,就封他為驃騎大將軍……”
鐘泉?我看是中拳!就那三腳貓功夫還相當驃騎大將軍?孟蕓搖了搖頭,纏緊了手上的紗布。
嘶,那手還是有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