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香子】
孟蕓心想自己沒有事兒才怪。此時此刻,她覺得吐出一個字都好費勁,就是一呼一吸,她的胸口都像是被刀片子劃過一樣劇痛。
忽然,一個一身黑衣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擋在兩人面前。那身影挺拔修長,氣度非凡。孟蕓一下子認出來了來者何人:沈最。
阿雅在背后呼喊道:“師父,教訓一噶這個皮子!”
沈最未回首卻微微點頭。他負手面對著漢子,臉帶寒霜,俏面緊繃。那漢子此時身體好不到哪里去。雖說孟蕓手上力道兒不足,但是那一拳正中要害,已經讓漢子受到沉重打擊。
大漢跌跌撞撞的,神志不清,恍恍惚惚。然而,由于被一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打的怎一“慘”字了得,漢子心中是萬分窩火。經過一番慘痛爭斗,他已經殺紅了眼。看到又有一個不知道從哪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小白臉兒擋在自己面前,他更加憤憤然了。
看著殺氣騰騰的漢子,沈最赤手空拳卻一副盛氣凌人之態。他一直負著手,隨后微微頷首表示讓著那漢子兩只手也可以打趴下他。
漢子一看便更加憤怒了——豈有此理!一個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小生怎么會是自己的對手?接著,忍著腹部劇痛,漢子像一只獅子似的沖過去,大腳丫子“噔噔”地踩著地。
沈最微微皺眉,先是右腳踢開了漢子的拳,接著,還沒有等眾人反應過來,他旋身過去,凌空一腳踢中對方頭部,隨后下壓,將那大漢踢趴在地上。
于是那漢子還沒來回過神來便被踢翻在地。
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打的密不透風,讓人猝不及防,安靜如靜水深流卻爆發出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震撼力量!
孟蕓看了禁不住喝彩,心說這才是真功夫,自己方才的“三板斧”在沈最少俠面前不過是花拳繡腿罷了。
沈最仍然板著臉,這一來二往并沒有在他平靜如水的心中濺起半點漣漪??墒悄菨h子卻已經沸騰了,此時此刻,就算肝臟傳來的劇痛都被他忽略了。
一個小白臉兒也想打倒本大爺?今天爺就不信這個邪了!
漢子一骨碌爬起來,又朝沈最沖過去,沈最平靜地負手打量著對方。只見黑影一閃,一陣風動,漢子應聲而倒——又一次狗啃泥!漢子不死心,又一次沖過去,沈最仍然俏面緊繃,又一次撂倒了他。他還來,他接著撂倒。
一次,兩次,三次……
孟蕓在一邊看著想發笑,小臉微微漲紅。心說你就盡管來,自會有人隨時奉陪。一會不服兩回,兩會不服三回,諸葛孔明還七擒孟獲呢,今個兒沈少俠也招待到底。
等到第二十五次時,漢子消耗盡了體力,他捂著肚子呋哧呋哧喘著氣,嘴角隱約可以見到幾絲血跡。他還真是意志頑強,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只見漢子又試著掙扎著直起腰來,可是怎奈肝臟已傷,又被人踢了二十有四回,渾身像灌了鉛一般重。他剛剛站直,隨即又一頭栽倒下去。
今日,死心眼一根筋的他非要和眼前的小白臉一決高下,于是他喃喃道:“等……等我站起來,咱們再大戰三百回合……”
都說小白臉兒沒好心眼兒,可是白面沈少俠心腸好得不行。他見到漢子站不起來了也沒有趁機痛打落水狗,只是背著手站在他面前恭候。
沈最微微頷首,一襲黑衣穿在挺拔的身子骨上,兩只明眸長在白凈的小臉上,整個人似清竹傲然挺立。此刻,一直看熱鬧干著急的小七在一邊注視著這個恍若畫中仙的少俠,眼睛熠熠發光,仿佛要化為星輝落在沈最如一江春水般清澈平靜的目光中。他已經聽不到周圍嘈雜的人聲,看不到紛紛擾擾的他物,此時此刻天下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他,一個是——那個橫空出世各路退讓的少俠。
大英雄!小七心中的英雄。
奈何英雄也有遭人暗算的危險。鮮有人注意,沈最身后不遠處的人群中,一個嬌小身影慢慢移動,行如弱柳扶風。
但是,那小嬌娘手里還拿著一塊……磚頭。
那個和漢子同伙的女騙子也不是省油的燈。見到自家“相公”被人打的馬上就要一命嗚呼,她哪里肯吃這個虧。于是乎,她策劃著一場暗算,這磚頭也就因此到了她手上。由于她動作無聲,體態嬌小,并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瞄準后腦勺,屏氣凝神,氣沉丹田,女騙子運功后揚起右手,抄起磚頭就要進攻!
然而,電光火石間,女騙子的手腕子被人抓住了。她回頭,迎接她的是一雙漣漣隨波千萬里的明眸。
皎皎君子,溫潤如玉。先前贈給她玉佩的那個男子攥住了她的手腕,溫熱的氣息輕輕掃著她的腦門兒,掃地她暈暈乎乎地不知今夕何夕,掃地她恍恍惚惚地一頭扎進那溫柔鄉!
男子輕聲喚道:“小妹妹……”
女騙子頓時感到自己被蘇到融化,哪里管甚么暗算?
然而,接下來,她感覺手腕一涼一緊,一副鐐銬鉗住了她的手。
女騙子:“……”
這這這是怎么一回事兒!
女騙子咆哮起來,卻一下子被男子身邊一個“路人”反剪著手按在地上。
可憐她雙眸含情盼著那皎皎多情郎,可笑她癡癡傻傻成為那哀哀階下囚!
接下來一瞬間,看熱鬧的人中跳出來多名“路人”,這等來路不明之人綁了倒在地上的漢子,也捉拿了按在地上的女騙子。
一個身著褐色粗布衣服的大胡子拿著一塊腰牌走過來,喝道:“官府辦事,違抗者格殺勿論!”腰牌亮澄澄的,上面撰寫“涼州衛巡捕”五個大字。聞者一哄而散。孟蕓這下明白這些人原來是易服的官府中人。
那青衣男子微微笑著,他走過去端詳著被綁成粽子的兩個騙子,嘴角上揚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接著,他從從容容地說:“鐘氏兄妹,祖籍兗州府,黃旗軍反賊,打著朱熾娣公主的名號裝神弄鬼,跟隨所謂‘梁王’于齊魯一帶作亂造反。三個月前黃旗軍被我朝官兵端了老巢,各州府都在通緝你們兄妹二人。爾等逃竄到玉門關外,靠坑蒙拐騙謀生。今日,你們既然逃到了我這涼州衛,便是好日子到頭了……”一席話流暢自然,胸有成竹,孟蕓暗暗心驚這人竟然已經對這兩個小賊的底細了如指掌。
成竹在胸的他仍深藏不露,步步試探,最后將獵物一網打盡——這樣沉得住氣不得不讓人佩服。
兩個騙子驚愕,他們萬萬沒想到會不知不覺中了狗官們的暗算。可是要打要罵由不得他們,那些衙役已經把他們拖去了牢獄。
眾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街邊的紙燈籠越發顯得明亮。孟蕓揉著胸口,感到那陣痛又襲來了。
孟蕓沒有慌亂,她伸伸脖子,自顧自地揉了揉——還好,鎖骨肋骨沒斷。
之后,她不慌不忙地抻抻胳膊拉拉腿兒,卻感到右手傳來一陣鉆心的痛。“嘶……”,孟蕓疼得嘴直抽抽冷氣。她發現右手完全不能動了,應該是方才打的那拳讓自己擰了筋或斷了骨頭。
“這位姑娘,在下佩服你當眾揭發騙局的魄力……若是傷到哪里了,我會請郎中給你瞧瞧?!鼻嘁履凶吁獠竭^去,柔和的燈光穿過糊紙,披散在他肩上,越發顯得他朦朧動人。但是,當孟蕓直視他的眼睛時,卻發現他眼睛迷蒙,似乎焦點不在自己這個被搭話之人上,而是在身后……
“免了,我就是郎中。”孟蕓擺擺那只能動的手。
乖乖,都說“燈下看美人”,此言不假。這不,好好的一個大男人竟也被硬生生地被看成美人坯子了??墒?,這樣一個“小白臉第二”,大概不會是天天東跑西顛、風餐露宿的普通衙役。于是乎,孟蕓試探到:“閣下是……”
“在下涼州太守,高長睦?!鼻嘁履形⑽⑶飞?。
好家伙,誤打誤撞見到了堂堂涼州太守本尊,孟蕓心驚于這奇跡般的巧合。忽然,孟蕓感到扶著自己的那雙手微微收緊了,她偏頭,看到阿雅死死地攥著自己,手指關節竟發白。那妮子,已然滿臉飛霞,仿佛失去了意識。
雙眼提溜提溜地轉,孟蕓的視線反復在高長睦和阿雅之間轉換。
如果說高長睦一席爾雅青苧衣似桃花潭的泱泱碧水,漣漣碧波千萬里。那么阿雅一張皎潔桃花面就似閑潭月的淡淡月輝,朦朦朧朧方寸間。
閑潭月影,含情脈脈自來去;物轉星移,桃李依依香暗度。
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慕君久矣。
不遠的黯淡角落,也有一人反復打量著兩人。黑暗處的那個身影微微顫動。沈最的呼吸變得急促,一襲黑衣似乎要與如漆的夜色相融。盯著一頭烏發的女孩,他只是靜默,再靜默……
“咕嚕?!苯锹淅铮恢朗钦l的肚子叫了。
眾人側目,發現是小七在那里揉著肚皮。那廝吐吐舌頭,弱弱地說道:“諸位俠士,吃完飯再聊唄……”
孟蕓聽了扶額,高長睦扭頭笑了。
“諸位相識皆為緣分”高長睦“嘩”然打開紙扇,他接著提議:“今晚,我請諸位去弦月樓喝茶?!?
好巧不巧,去弦月樓。
“那里是我家!也是干娘家!”小七跳腳。孟蕓只得坦白自己和小七在涼州的情況。高長睦挑挑眉,喃喃道:“遲姑娘是怎樣結識吳掌柜的?”
紙扇扇來的風拂過孟蕓的鬢角,孟蕓感到一絲涼意。
他這一問,引來了兩方目光停在孟蕓臉上,一個來自他自己,一個來自那邊的沈最。
氣氛有些劍拔弩張之勢。
孟蕓的臉僵住了。她尷尬一笑,心想這高太爺腦瓜兒如此好使,自己搞不好不能瞞天過海。于是乎,她裝作傷勢又發作之態:“嘶……我的手好像拉了筋兒了,好痛——咦,什么聲音?”
側耳傾聽,一陣輕輕的“噠噠”腳步聲由遠及近。眾人屏住呼吸,只見肉鋪那邊的一群趴著的蒼蠅“哄”地一聲四處逃竄,接著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街邊雜物依次被擾動——有什么東西在靠近。
空氣中可以隱隱約約聽見類似于野獸的咆哮喘息聲,陰風陣陣。
銀锏出鞘半寸,沈最一個箭步擋在阿雅身前。孟蕓感覺喉嚨有點緊,她輕輕拉了拉高長睦的衣袖,問道:“你們涼州,夜間會出沒什么野獸么?”
那邊的小七本來也懼怕了,但是他看到自己的大英雄沈最一副鎮靜的樣子,便也裝作天不怕地不怕。他主動請纓去查看來者為何方妖物。
然而,一個人的害怕心理有時是會不受控制地外化于行——小七腿抖。
不敢再靠近了,他大喝一聲,拿起地上一塊爛木頭便擲過去?!班粏琛币宦?,一個黑影跳出來叼住那兇器。
孟蕓定睛一瞧,頓時啞然失笑——好一只兇神惡煞高大威猛呼風喚雨的神獸——來者是只大灰犬!
奇怪的是,那狗不汪汪叫,偏偏嗷嗚嗷嗚的。
可沈最一看,瞬間拔出了銀锏,似乎更加戒備了。孟蕓松了口氣,高長睦卻退后幾步,他的話讓孟蕓打了個激靈:“或許……它是狼。”
孟蕓打量著眼前這只耷拉著耳朵的灰狗,心里犯了嘀咕:狼?對了,看尾巴。她繼續端詳著神獸的掃帚似的尾巴,卻發現那尾巴是豎豎著的。
娘曾經說過,垂尾為狼,豎尾為犬。那這只搖著尾巴的神獸就是只犬無疑了。
這時,小七已經沖了過去。他親昵地拍著那只灰犬,自顧自地說道:“我還以為是什么,原來是這個畜生。”他拍拍手,說道:“戎戎,坐!”那只叫戎戎的灰犬還真是通靈性,竟然真的乖乖坐下了。
“這是九娘子家的獵犬。”小七轉頭解釋。他擦了擦方才鼻尖上沁出的汗后接著說道:“上次,我偷……啊不,是借了九娘子家一個瓢,被這個小祖宗追了三條街。我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
孟蕓鼓了股腮幫子,心里奇怪一個當壚賣酒的娘子為何要豢養獵犬……
烏龍化解后,眾人前往弦月樓。
一路上,小七感覺還握著銀锏的沈最簡直太風流倜儻了,他噌地竄到人家面前就是一頓套近乎:“大俠,啊不……大英雄,不只你是否有意愿收我為徒?”
沈最不語,因為他根本不會說話。阿雅趕緊解釋,小七聽完悻悻地。不過很快,他又恢復了熱情。他又湊到沈最身邊說道:“沈少俠,你若是愿意便點個頭也成!”他一過去,戎戎也嗷嗚嗷嗚地跟了過去。
一邊的孟蕓偷偷瞄了沈最一眼,只見那“小白臉第一”仍然表情僵硬,面帶寒霜,板著張俊俏小臉兒。孟蕓吐了吐舌頭,心說這和尉遲臭脾氣發作時有的一拼。
尉遲如琢?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再一次闖入孟蕓的心臟。
孟蕓揉了揉胸口,那里劇痛無比。一陣燥熱充斥胸膛,來勢洶洶,仿佛要從喉嚨跑出來。像是揉了一團烈火進入胸腔,孟蕓痛苦皺眉。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受了傷還是由于什么別的原因。
沒人注意到,沈最的表情不是冷漠,而是一種病態的僵硬。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沁了出來。
果然,一個人的害怕心理有時是會不受控制地外化于行,就算他是絕頂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