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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有這樣的時候,無論多么不可思議的事,一旦融入過于平淡的日常生活,也會覺得無足輕重,甚至懶得去多想。比如,一邊看著電視,一邊隨意地用撲克牌算卦,幾次總是出現同一張牌;或者散步的時候,接連三次看到破碎的鏡子。大概就屬于這樣的情形吧。


自從我和童年好友——一個叫達麗亞[1]的女孩兒在十一歲那年分別以后,一直以來,我幾乎每年都至少夢到她一次。她和再婚的媽媽一起去了巴西,我們之間早已中斷了書信往來,也沒有電話聯系。我卻不斷地夢到她,而且總是相同的夢。盡管對于達麗亞早已沒有了那種強烈的依戀,可是每當我夢到她時,依然感到安心。因為夢里的氛圍是那樣的幸福無比,使我從內心深處感覺到達麗亞正在遙遠的某個地方幸福地生活著。對于我來說,能讓我這樣牽掛惦念的人再沒有第二個了。所以,當心中被這種感情溫暖充溢著的時候,足以讓我感到幸福。


關于達麗亞的夢,大致總是相同的。我覺得,與其說那是夢,不如說是我們以某種形式超越時間和空間,回到了從前,又變回到小時候的樣子,一起度過了某個夜晚。毫無疑問,這樣的情形,如果不是夢的話,是絕對無法實現的。

在夢中,我依然住在童年曾經住過的姨夫家。現在,那排房子早就拆掉了。那個時候,房子后面有一片樹林,晚上,我常常跑去找住在林子另一頭的達麗亞,把她叫出來,在林子里見面。

即使僅僅是過去時光的重現,因為是夢,在夢里,人的感受性會變得更加強烈敏銳,所以無論是聲音,還是色彩,以及情感方面,震撼的力量要比現實中的回憶高出百倍。

在那些夢里,我總能聞到枯葉的味道。總是在夜晚,泥土和著秋風的薰香,干爽的空氣,落葉鋪就的地毯,我站在那里。周圍月光朦朧,街燈星星點點地矗立著,只有那里發出一些強烈的光。星星像寶石一樣閃爍。隨著吹過的秋風,枯葉發出微妙的、隱隱約約的沙沙聲響,仿佛在水中流動一樣,飛舞在地面上和半空中。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而且是寄人籬下。在姨媽姨夫不在家的時候,我克制著不讓自己使用家里的電話。因為我知道,如果在一件事上放任自己的話,那么這種恃寵撒嬌的欲念就會沖破身體,不斷釋放出來,在被其吞噬的同時,我也會失去自己全部珍而重之的東西。那時,雖然我還小,但已經懂得這個道理。

所以,在叫達麗亞的時候,我總是用我們小學里使用的一種豎笛。

我吹起笛子,那質樸的音色仿佛是踏在枯葉上的足音,一步一步地走向達麗亞,傳到她的耳朵里。夜晚,孩子們一般是不會外出的,達麗亞總是在聽到笛音后立刻趕過來。

當笛音在林子的樹與樹之間流淌的時候,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音符要那樣標記在五線譜上了。我想人們之所以發明樂器,大概就是為了讓音和心完美地統為一體吧,我覺得和我的聲音比,笛音仿佛更富有生命力。

達麗亞還是童年時的樣子,曬得黑黑的,臉上掛著笑,腳下踢著枯葉猛跑過來。一看到那個身影,我的心中就充滿一種幸福感。

一般我們在林子里玩上一會兒后,不是到達麗亞媽媽經營的小酒吧去玩,就是去姨媽姨夫經營的什錦煎餅店消磨晚上這段時光。只要我們兩個人一起去,就不會挨罵。和大人們待在一起,對于我們這樣兩個特殊的孩子來說,比較容易挨過這漫長而無聊的夜晚。


在我那不算美好的童年時代,唯一快樂的記憶就是達麗亞了。定期做的那個夢,就像我唯一的一本影集。

然而,有一天,就是在我二十五歲生日過后幾個月的一天早上,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好久沒有再做達麗亞的夢了。

我悵然若失,心想,也許二十五歲就是大人了吧?或許人到了這個年齡,才能把腦子里的一些東西轉換掉,把童年時一些依戀著的東西徹底割斷吧?然而,那個夢曾經是我的歡樂所在,一想到少了它,內心里竟生出些許沮喪來。

那天下午,我忙得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一直在不停地做著什錦炒面。

因為做什錦煎餅很花時間,所以我們店里在午餐時間一般是不賣什錦煎餅的,只賣什錦炒面,而且大部分時間是我負責賣午餐。我常常覺得不可思議:怎么中午會有那么多人要吃什錦炒面啊?

我們店里正中央有一塊大鐵板,圍著鐵板是一圈客席。客人點菜,我們做好后直接端到客人面前。也就是說,客人們坐在座位上就能看到我做什錦炒面的全過程。剛開始時,我特別緊張。而今即使有什么失誤,自己也能裝著若無其事地遮掩過去了。有一次因為想事兒,忘了放油就直接把材料倒在鐵板上炒了起來。發現后,我若無其事地在旁邊倒上油,裝著熱油的樣子遮掩了過去。秘訣當然就是不露聲色。因為整天做什錦炒面,做得太多了,所以無論肚子有多餓,我也決不想吃什錦炒面。我已經見到了我一輩子都吃不完的什錦炒面。用眼睛感覺著那個味道就已經膩了。

盡管如此,我卻干得非常開心,因為午餐時經常會來一些晚上在我們這樣的店里很難見到的客人。有獨自一人從中午就開始喝起啤酒的大叔,有饕餮能吃的公司白領小姐,有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婦,以及帶著幼兒的年輕媽媽。這些不同的人們,都吃著同一種東西,而且是一種叫做“什錦炒面”的獨特的東西,他們并排坐在那里狼吞虎咽的樣子,實在是有趣。

午餐過后,我們把“準備中”的牌子掛在門口,客人慢慢走光了,大家開始分工搞清掃,然后,打零工的大學生也走了,店里終于安靜下來。剛才那喧囂熱鬧的余韻和著什錦炒面的味道,仍飄蕩在小店的空氣中。

在小店的一角,我拿出一個豆沙餡兒面包,剛要吃,姨媽來到我身邊。她好像從來沒有吃膩過什錦炒面。在給客人做什錦炒面時,也把自己那份做好端了過來。我從沒想到有誰能像姨媽那樣把什錦炒面吃得如此津津有味。我注意觀察過姨媽做的什錦炒面,就像看插花一樣,姨媽做的什錦炒面比我做的看上去要濕潤鮮亮得多。

我很早就離開了姨媽和姨夫家,但是到升入高中為止,我是一直和姨媽他們生活在一起的。雖然是這樣,卻從來沒有單獨和姨媽一起聊過天。姨媽是我死去的媽媽的妹妹,但是她和媽媽長得一點兒也不像。有的時候,當姨媽和我一起在廚房里,姨媽站在我背后干著活兒的時候,我會有一種錯覺,仿佛是和媽媽在一起干活兒似的。然而,當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和看到她的身影時,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不可思議的是,她不出聲時的樣子,和媽媽是那么的相像。

我們兩個默不作聲地吃完各自的午飯,一起看了會兒電視。下午,玻璃窗外的街道上,不時有行人通過。

“姨媽,你有過這樣的經驗嗎?經常做的夢,突然間不做了,心里會感到很不安?”

我一邊沏著茶,一邊問姨媽。

“我從不信那些東西,都是迷信、騙人的。不是嗎?”姨媽說。

“姨媽一般都做什么樣的夢呢?”我懷著好奇問道。

“夢嘛,總是自由的。有時會夢見麒麟呀、安康魚呀什么的。有時也會夢見那個叫做什么……帝國大廈的。還有戀愛。”

“是嗎?”

“人的心啊,深不可測呢。白天想都沒想過的事,晚上竟會在夢里出現呢。”姨媽說道。

“是啊。”我臉上裝著平靜,內心里卻暗暗覺得好笑。心想這世界可真是百人百樣啊。本來想再詳細問問的,但想必再問也還是一樣的結果,便打住了。電視里正播放著“廣角鏡”節目,電視機的音量被調得很小。天空陰沉沉的,暗灰色的云在天空中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去。

“好像要下雨了,出門時最好帶上傘。”姨媽叮囑我。


那天晚上,在夢的開始處,我又聞到了枯葉的味道,感覺到了颯爽的秋風。啊!太好了,又是達麗亞的夢!然而,我剛剛想到這里,接下來讓我吃驚的卻是,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夢!

那個屋子是一幢別墅一樣的建筑,建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從那里可以看到海。屋子的后面是刀切一樣陡峭的懸崖。門就設在懸崖那一邊,門兩側的窗戶都被大山遮擋住,斜面的巖石呈現暗灰色,巖石被銹跡斑斑的金屬網罩著,以免垮塌下來。

進了門,正面是一張很大的桌子,桌面是用一塊能夠看到木紋紋路的巨大原木板切割成的,很厚很結實,看上去足夠十個人一起在上面用餐。桌子的后面是一個很陡的樓梯,與那張桌子的厚重感相反,那個樓梯像一架梯子一樣單薄狹窄。從樓梯處再往里,是一個暖爐。那個暖爐好像很長時間沒用了,爐里積滿了木頭和紙屑燃燒后留下的灰燼和殘渣。暖爐上放著一摞舊雜志。

順著陡直狹窄的樓梯上到二樓,二樓的房頂是斜的。有一個空若廢墟的木板房。在走廊的一側有一個小門,我以為是儲藏室,推開一看,原來是一個小房間,一張小床把房間占得滿滿的。走廊的盡頭,是一個寬大的陽臺。在陽臺下面很深、很遠的地方,可以看到閃著暗灰色光芒的大海和海灣。

我置身于那個昏暗的被棄置的屋子里,在暮色中徘徊。屋里再沒有其他人。我實在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在那里。灰塵、霉斑、舊紙的味道令我頭昏腦漲。房間的角落到處是蜘蛛網,地板很臟,腳掌踩得黑漆漆的。我想快點兒出去,同時又想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在這里。想打個電話,但是,幾次拿起那個古老的黑色電話機的話筒放在耳邊,都沒有任何聲音,只有那冰冷的感覺沁透耳朵。

在這個沒有電的荒涼頹敗的屋子里,月光終于照射進來,夜晚以驚人的速度迅速充滿了整個房間。


我又腳步蹣跚地爬上二樓,站在陽臺上凝視夜幕下的海。沿著海灣,街道和漁船的燈光像珍珠一樣鑲嵌在那里。我的長發被海風吹得凌亂飛卷,但我仍留戀地凝視著那些燈光,不想回到房間里去。我癡癡地想:在那有燈光的地方肯定有人家吧。晚上,人們下了班,一定在急匆匆地往家里趕吧。

然而我的心境距離那種氛圍卻是那么遙遠。我覺得,不僅僅是外在環境,好像在所有的意義上,我都已經遠遠地離開了我原來所認識的人以及從小長大的街道。從未品嘗過的一種孤獨和月光一樣,帶著一種氣息滲透我的全身。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坐在公共汽車或電車上的人們,肯定也在望著同一片天空中的月亮吧?或者已經回到了家中,正準備吃晚飯。各種各樣的店鋪迎來了買賣興隆的時刻。勞累了一天的人們終于可以放松下來,在這漫漫長夜就要開始時,人們舉著今夜的第一杯酒,迎來這干杯的時刻……不用說,這是世界上無論走到哪里都能見到的風景。我想,如果我走過去,走到港灣那片明亮的地方,這風景也會在我面前展開吧。我驚訝地察覺到,在我的內心竟然沉睡著如此強烈的感情,對于那些陌生人的日常生活,我竟是如此的眷戀。

在我住的那條街道,肯定又到了一天中我最喜歡的時間。結束了昏昏欲睡的午休時間,天色漸漸暗下來,姨媽在店門口做著清掃,煎餅店又到了該掛簾營業的時間了。我在店里做著準備,擦好廚房用具,店里的燈亮起來,我興奮地等待著老顧客到來時大聲說“歡迎光臨”的那一刻。我喜歡那一瞬的感覺。那是我唯一的家,是溫暖和熱鬧的象征,是能夠遇到我想見的人的地方。我好想回家!

大海只是遠遠地發出一閃一閃的光亮,卻無法把那些活力帶給我。我知道,我大概永遠也無法從這個寂寞的屋子里走出去了。雖然沒有什么好后悔的,但是一想到曾經在店里度過的那些美好的時光,內心里還是不免感到有些苦悶。我索性不想了,身上帶著海風的味道,回到屋子里。走廊里也灑滿了月光,銀白色的月光把窗子的形狀清楚地映刻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仿佛觸手可摸。我走進小屋,天棚上儲藏柜的門板松了,垂落在小床上方,毛毯、舊雜志之類的東西從里面掉下來。我隨手把它們挪開,躺在了那張散發著霉味的床上,然后,強迫似的閉上了眼睛。


醒來時,已是淚流滿面。仿佛依然感覺到月亮的光芒和潮水的味道包圍著我的身體。

我的目光和窺視著我的高春的目光相遇,他說:

“好可怕啊!雛菊,你夢到什么了?”

“我夢見一個從未見過的家。”我回答。

“可是,你一直在喊‘尸體、尸體’。”

“什么尸體啊?夢里根本就沒有啊。”

“真奇怪啊。你喊著,好像是被噩夢魘住了。”

“也許做了好幾個夢吧。”我說。

到底是怎么了?我陷入沉思。那個夢我記得如此清晰。那個寂寞的屋子的影像、遠處大海的色彩、暮色降臨時天空的顏色……不是達麗亞的夢!難道是達麗亞發生了什么?我這樣想著,卻無法確認。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想,至少今天我依然能夠站在那塊鐵板前干活,這本身就足以讓我感到幸運。

一直到做了這個夢,夢里讓我品味了再也回不到從前那個地方的感覺,我才知道,在我的內心深處竟然有著如此強烈的對于人們那種日常生活的渴望。


[1] 此處采取音譯,這是日本較為普遍的女孩名。原文是ダリア,在日語中也有一種植物名——“大麗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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