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中)
- 桃李不言,丹青不渝
- 云徊
- 1622字
- 2022-08-01 08:00:00
翌日,織巖送她到綠君山腳,子桃欲說還休。
“仙界一月,便是人間一年。不必牽掛,無論是山,還是人。”織巖表情嚴肅認真,又是身為土地盡忠職守的模樣。
子桃知道除卻土地的職責,他亦在向她承諾會照看唐偶:“織巖,山和人你已經守護了幾千年,等我回來,或許就會有抗衡天火的辦法。”
織巖點點頭:“好,但愿我以后不用總是隔幾百年就踏著灰燼播種。”
子桃愕然:“難道綠君滿山的草木都是你一手培植?竟從未聽你說過。”
“有什么可說呢?”織巖的目光變得不可捉摸,明明看著近處,又好像很遙遠,遙遠到似乎子桃并不存在,“初初做土地的時候,本不愛與它們搭訕,第一次天火降臨,就由它去了。一個人在荒山待久了,沉默寡言是必然,偶爾自言自語便會嗆灰咳嗽。”
子桃手心里躺著一把木梳,感受到他的壓抑,梳齒嵌進肉里渾然不覺。
“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盡職盡責吧?竟沒有栽樹的念頭,終日只在廟里清掃。直到有一天,土地廟外幾聲鳥鳴,我以為是鳳,急忙跑去瞧,不過是幾只普通的鴉雀。站在山頂一望,綠色已蔓延至山腳,恍如隔世,大概是隨風吹來的種子生了根,沒人澆水施肥也如此生機勃勃。”
生命之強大,的確不是一場天火能夠摧毀的。
織巖頓了頓,繼續說道:“過了五百年,有棵銀杏修成精,主動與我攀談。彼時我幾乎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她卻不以為意,每天滔滔不絕,直把我的耳朵磨出繭。因她還不能自由移動,便總央求我講些別處的故事聽。開始我并不擅長,碰巧遇到什么就講什么,敘述平淡無奇,她仍聽得津津有味。又四百年,被銀杏纏得緊,她越是知曉外面的世界,越是盼望更多趣聞,最終我竟多了幾分八卦的天分,常刻意向各地神仙討幾則軼事記錄,便是你謄抄的那些。”
子桃知道多半是不好的結局,不愿去問,怔在原地。
織巖好像看穿她的心事,又似是隱藏太久,連自己都想要揭開舊傷回憶疼痛:“她已經是灰燼了。兩千七百年前,我守在樹前無能為力,天火燃著了她的枝椏,熏紅了我的眼眶。幾百年如此短暫的時光,她沒能修成人型,我亦沒辦法挪動她。她說綠君山是我們相識之地,死得其所,只可惜當初該少偷些懶,就不用連累我陪著受苦。臨終前她要我取一顆白果,待來年種下。”
可這漫山遍野,沒有一株銀杏。
“種下又如何呢?生離死別循環不休,讓我于心何忍。我想與她一起灰飛煙滅,她用最后的力量施了法術把我封在地下。小小一棵銀杏而已,壓在上面竟如此沉重,地下悶如磚窯,堅不可摧,我遁地幾里才破土而出,天火著實無情,硬要趕盡殺絕,尋到她時已燒得一絲不剩。”披散的頭發遮住半張臉,漆黑的瞳孔里照不進光,完全不似她所熟悉的織巖。
“你常年貼身掛著的就是她吧。”金絲紡的袋子已同他的灰袍一樣黯淡,再如何悉心呵護,也抵不住時間的蠶食,她原竟以為里面是顆寶石。
織巖伸手撫摸著袋子:“是。痛徹心扉,以至于這次天火過后,有風吹來胡亂發芽的種子,我都強挖了移栽至別的山。可是我移得再多,又怎么比得上風呢?天意讓綠君山重新變綠,我無力違抗,再飄來種子,一律悉心栽下時常照顧,盼望它們能靠勤苦修行躲過一劫。天火又降臨過兩次,我植了兩山草木,唯剩那顆白果,忐忑了兩千七百年,未敢種下。”
“為什么你不移栽她?”子桃剛問出口,心中已有了答案,“是她不肯?”
“她太倔強了。我一直不離開綠君是有緣故的,不單單是為了土地之責。只要我出山十里,白果便開始腐敗,離身三尺,亦是如此。她誓死守著我與山,試問我又能如何?”子桃掌心滲出血,織巖掰開她的手,取過木梳,施術醫治,傷口快速愈合,唯余一排淺紅的小點。
“自己身上折的?”
“你可不要嫌材料不好。”
“無謂之事,莫須執著。起程吧,阿李。”織巖收起木梳,恢復常態。
子桃捻個訣凌空而起,綠君的春天一碧萬頃,薄云下織巖獨自立在山巔,漸漸像是一塊灰色的石碑,銘刻著屬于這里的千年宿命。
神也好,仙也罷,活一生太長,卻長得幾乎不允許片刻的自私。她行前只來得及做一件事,便是封印了唐偶關于她的記憶。若此后還能重逢,或再續前緣,更盼君今生平安喜樂,不必相認,想不到最后上蒼竟連這點自私也不予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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