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琴棋美酒少年游(下)
- 桃李不言,丹青不渝
- 云徊
- 2646字
- 2022-07-30 08:00:00
再遇之后,唐偶每每到林中,總能遇上子桃,李子桃至仙游手好閑,得空就扯著他辨花識草。大地生草木,性用各不同,前人相傳授,意在概括中。唐偶天性使然,傲氣與聰穎交互滋長,束發之時,已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又因常年在山間行走采藥,身形輪廓生得挺拔,與昔日蓮藕般的模樣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子桃雖是個仙,卻是個愛玩鬧的不太正經的仙,唐偶常年與她混在一起,漸染“惡習”:“妖精,你看那是什么?”
“哎?”她旁邊一棵海棠花枝招展,沒什么不正常,顏色比別的深些,許是枝葉繁茂的緣故。順著主干向上看去,露出點淺色,剛要怨唐偶騙她,樹干上有什么動了一下,先是突出于表面,而后索性變成弓形。這一下不得了,視野內很多處也都蠢蠢欲動,甚至掉下樹皮——啊,織巖日日巡山,怎么就放任了一樹的毛蟲!子桃嚇得慌忙躲開三丈遠。
看她這副狼狽樣子倒與尋常女孩無異,唐偶笑著出言調侃:“妖精也有害怕的時候,不過是幾條小蟲。”
子桃驚魂甫定,不敢想象方才所見。蟲是樹的天敵,即使她是仙仍要忌憚三分。聽了他的話,佯裝生氣道:“上月村口貼了告示,要為你們尋新的教書先生,若我成了先生,你還敢如此不恭不敬?”
唐偶聽了不以為然:“哪有你這樣‘妖里妖氣’的先生。”
“這身衣服是不成樣子。”子桃搖身一變,倒真變了個白袍白褂的俊雅書生模樣,打量了自己一番,似乎缺了點東西,晃晃手又添了一把白扇,很是滿意地扇了扇。
唐偶見子桃一臉陶醉喜不自勝,不由想要再逗逗她:“咦?你肩上黑黑的又是什么?”
子桃既不敢動,也不敢看,閉上眼喚他:“你來幫我拿掉。”
“好。”唐偶伸手在子桃肩上快速點過,手心已握了一物,故意擺在她臉前攤開,“好像挺可愛呢。”
子桃哪肯正眼瞧,撥開他的手,轉身就跑,怎料他手中沒掉下毛蟲,卻掉下一塊頑石。
唐偶俯身撿起頑石:“原想送你一件禮物,既然不要,拿去送給桂花也不錯。”說著便要塞回袖袋。
“來。”子桃勾勾手指施個術,輕松從他手中拿回頑石,嬰兒拳頭般大小,意外地沉手,“你覺得里面會是什么?”
唐偶實話實說:“我只是碰巧撿到,竟有些心意相通之感,你可瞧出什么玄機?”
子桃托著頑石嫣然一笑:“吾乃綠君山嘉應仙人,速回你家,仙人自有妙計。”
唐偶被她一路拉回家,子桃輕車熟路推開院門,阿爹阿娘正在午休,花母雞見了生人嚇回窩里,俏公雞隨時準備打鳴示警,唐偶從她背后蹦出來,比了個“噓”,兩只雞稍稍放松精神。子桃在院里東找西找,找到阿爹做木工的一把鋸,剛要拿起,俏公雞已對著她擺起了戰斗姿勢。
“禽類啊禽類,我是樹不是蟲,不要總與我為難。”掏出一枚李子丟給它,子桃施個術,鋸和唐偶被她一同帶走。
俏公雞眼見他們神奇消失,打鳴不止。阿爹阿娘被吵醒,推開窗子映入眼簾的卻是花母雞叼著李子到處藏,阿娘罵了句“貪吃鬼”,阿爹翻身起床曬藥。俏公雞啼叫一聲,花母雞蔫耷耷放棄李子,俏公雞泄憤似地一口啄下,覺得不夠,又連啄幾口,抖抖尾巴散步去了。花母雞看著坑坑洼洼的李子,仍食指大動,把它就地正法……
唐偶起初并未注意她手中提著什么,待發現是自家的鋸,翻了個白眼:“這就是仙人妙計?”
“小小頑石,無須本仙耗費法力。”子桃邊說邊賣力拉鋸。“嗞——嗞——嗞——嘎吱——”鋸齒邊緣卷起,當中裂一條縫。
唐偶探身一看,目不忍視:“你們仙人可講究弄壞了別人的東西要賠。”
李子桃至仙嘆口氣:“好,你先回家,我賠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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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巖——織巖——”惹禍的人來求救了。
織巖上下瞧了瞧她,遲疑道:“阿李,你怎么穿成這副樣子?”
子桃才想起來自己還是書生打扮,忙解了仙術:“土地大人,先幫幫我,日后定還你的人情。”
織巖補過的鋸果然不一樣,三下兩下鋸開頑石:“你運氣挺好,里面竟是塊璞玉,可惜已經破損。”
子桃接過手,確是塊玉,料子平平雜質頗多,雖碎作兩段,仍隱隱泛著月白色的光澤。
織巖問她:“可要留著?”
子桃答道:“自然留著。”
夜里,花母雞睡夢里啾啾低鳴,俏公雞歇在窩頂淺眠。子桃隱身放回鋸,偷偷立在窗口望了唐偶一眼,唐偶竟還醒著,他自是看不見子桃的,屈膝靠在榻上,似有什么心事。
人間四月天,子桃卻愈發清清淡淡。她容貌并不驚艷,五官堪堪秀氣二字,光憑這副模樣很難給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記住它需要用點心,用了心便再難遺忘。桃紅李白花參差——一身素白衣裳,沒有動作,沒有言語,或許是她最符合至仙身份的時候。
子桃在院里尋了幾樣工具調制樹膠。璞玉拜托織巖剝出,天黑以前把玉面磨得圓潤,只要兩斷合攏粘好即是枚小巧的項墜。樹膠是她自己所制,透明無痕,對正玉石,剛要涂膠,右手卻棄了細筆刷,變出一瓣淺白李花,將花瓣塞于其中才又繼續粘合。捻了自己一點樹皮揉搓成繩,穿過玉石系好,抻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再轉過去看唐偶,已換了側臥的姿勢,除呼吸之外沉沉不動。仙與人不同,幾百幾千年也不見有容貌變化,而眼前這張臉,則是她看著變了又變的。想替他扯出肩膀下的被子蓋好,卻對下巴新生出的胡茬產生了好奇,以指腹小心摩挲了一下,觸感尚且柔軟,忍不住又劃過棱角分明的下頜,直撫到鬢角與耳珠……或許她若真的是個妖精,會想吃了他也說不定。
就這么近近打量了唐偶一陣,子桃方才回神意識到不妥,頓時臉頰發燙,輕輕把項鏈給他掛上,飄然離去。花母雞聞到果香,迷糊地尋尋覓覓,俏公雞被吵醒,剛要教訓,小主人屋里驀地亮起溫暖的燭火,地上多出一片暗影。月亮幾不可見,影子從伸窗口出,緩緩變短消失。
某一天起,唐偶頸間多了一塊玉墜,由于模樣普通,連阿爹也沒有多問,既然非偷非搶,隨兒子高興就好,至于阿娘說的什么傻笑、思春,也只有一道浣衣的嬸子陪著樂樂。
子桃倒是逗過他幾句,例如“哎?以前沒見你戴過呀?”,唐偶裝沒聽見;又如“你一個男孩子還喜歡這種小玩意呀?”,唐偶嗆一口水;一直調戲到“是不是桂花偷送的定情信物?”,終換得唐偶忍無可忍紅著臉吼道:“不是你這個妖精給我戴上的么!”因害怕唐偶對玉墜大卸八塊毀尸滅跡,子桃便不去打探他為何如此篤定此物出自她的手筆……
話分兩頭,子桃走后,村長親自挑了兩擔新摘的梨子來到土地廟:“土地大人在上,請受徐某一拜,告示貼出去許久,一直找不到接替的教書先生可如何是好。懇請土地大人顯靈,保佑綠君的娃娃們能有人細心管教,保佑今年風調雨順,村里的莊稼能夠豐收,保佑家家戶戶的雞天天生蛋,保佑嫁出去的女兒們常回來看看……”
約莫說了兩三個時辰,村長盯著梨子咽咽口水,也沒敢取一只出來解渴,對著織巖的土地像又拜了拜,意猶未盡地走了:“徐某明日再來。”
織巖把堵在耳朵里的棉花掏出來,當下決定子桃的人情該怎么還了——與其總想辦法管住她,不如讓她自己有事可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