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無人,過分冷清得有些干擾色覺,仿佛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不遠處傳來鷓鴣啼叫的空曠回響,更增添了幾分蕭條。
望著屋后一縷炊煙,子桃忍不住問:“他可知你的身份?”
紫墨并不介意她開門見山:“今生么,他是知道的,前世么,未必不記得。”
想來亦是如此,子桃無奈道:“你這樣長此以往,會擾亂他身為凡人的氣運。”眼前二人就猶如她與唐偶,只是未料唐偶另有一重身份。
“凡人的氣運是比不了丹玖殿下。”紫墨無視子桃訝異的表情,“我說個故事與你聽,你倒來分辨是誰擾了誰。”
看來丹玖化身唐偶的事,她多少知情,子桃心里盤算背后曲直,嘴上應承著請她繼續講。
紫墨的神色多了幾分認真,一段往事娓娓道來:“從前有個年輕人一心向善,在街上看到攤販賣孔雀,便把它買回家養了。你或許想他見不得焚琴煮鶴,可實際上這只雌孔雀其貌不揚,又很刁鉆,年輕人換了很多種食物,它最終勉強吃了些玉米。擇了細軟的稻草給它搭窩,它卻不睡,轉了一圈蹲在床頭合起眼睛。如此養了許多天以后,孔雀突然不見了。年輕人怕它在外面過不慣,于是總要備好一些新鮮玉米在院子,房門也一直留著。”
子桃猜想年輕人或許是逸云,可逸云現在不正年輕么?暫且附和道:“孔雀本就不是一般家禽,難免天性使然飛回山中。”
“大抵他也是這么想的吧,只是多抱有一絲憐憫。”紫墨尋了一處臺階坐下,“年輕人信奉修行,過得十分清貧,中年時去了一座道觀當道士。寒食節,碰到一個女孩跟一個男孩偷拿觀里供奉的果品,道士就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他們,將兩個孩子都扮做小童模樣收留下來。沒過多久,男孩外出不小心掉進捕獸的陷機,等了三天三夜才有人來看,被救后他花了很大力氣回到道觀,卻得知女孩身份被人發現,觀里不能留,道士已帶著她走了。”
隨著故事展開,紫墨身上的鬼魅之氣同逐漸迫近的黑夜般氤氳彌散,子桃一時竟看得有些出神。
“有一天,女孩對道士說,還記得那只孔雀么?其實它被嫉妒你的鄰居偷走了,鄰居怕被發現,便把它藏在地窖里,因為過度害怕,又寒冷難耐,孔雀最終凍死了。道士說,貧道罪不可恕,被人嫉妒是我的過錯,怎生白白讓孔雀丟了性命。女孩說,我前世身為一只畜生卻還有一直人惦記,因而轉世為人。道士說,讓你忘不了前世的苦,亦是我之過,只盼你能過好今生。女孩見他一心懺悔,并未摻雜別的感情,便留書一封,去尋曾經來過觀里愿意收養她的一位婦人去了。”
“他身為道士,自有志向,確實無法許諾女孩什么,女孩選擇平常人生也是穩妥之策。”從紫墨的情緒中不難推斷她正是這女孩,卻不明因何跳出輪回入了鬼族。
遠處傳來踏碎枯葉的聲響,一個孩子探頭探腦,應是來喊她吃飯,紫墨搖手示意他先回去。
“或許是吧。道士老了以后,遇到一個年輕女子,女子找他算了個字,便是孔雀的‘雀’字。拆開‘雀’字,分成‘一、小、住’。道士問,姑娘是來這兒玩的吧,只在此一小住。女子含著淚答,誰在人間不是一小住,可這人間也著實太苦。道士看著眼前和女孩十分相似的臉,突然悟了:女子是特意來尋他的,既然她這么快又轉世了,前生一定過得不如意。當初她離他而去,不過是成全他潛心修行,而她之所以還記著他,怕是因為他每天都在心里祈求女孩能夠安度歲月。”
“三世難忘之緣,可惜天意弄人。”子桃聞此由衷感嘆。
紫墨的口吻倒是未曾自憐,只是繼續平淡地敘述:“女子確是來尋他的。上一世婦人轉手賣了她,她夜里逃跑時踩空摔死了。入地府,鬼族見她長得有幾分像少主死去的未婚妻,于是破例告訴她,道士這一世結束就會得道成仙。如果他肯為她放棄成仙再世為人,成全他們也并非難事。但倘若他不肯放棄,她便得留在鬼族伺候少主。當然,此事不得向道士透露分毫。”
難怪初見時她自稱“紫嗔”做餌,而她在鬼族的真實身份恐怕另有文章。
“眼看天色已晚,女子終于忍不住問道士,你是不是對所有人都一樣好?道士說,孔雀也好,稚童也好,世間相逢便是緣,緣在一日,便好一日。女子說,也罷,你我今生又相逢,我便在此一小住,為你送個終吧。道士說,這樣也好。道士享年八十歲,女子為他送終后,想來他無此心思,便一杯鴆酒提前來到鬼族赴約。鬼族問,你確定不會后悔么?女子說,不后悔。于是她正式被納入鬼族,不再輪回。”
落日即將沒入云海,映在紫墨眼中,蘊滿情愫。
“有一日她照例來凡間來給道士掃墓,卻無意碰見道士的轉世。原來道士并不知她會提前結束這一世,竟在自己即將成仙之際,對前來迎接的仙使說,還想再轉一世報恩。可惜,她已無法回頭了。”
炊煙斷在暮色里,想是逸云道士也來尋她。
子桃雖理解紫墨心有不甘,卻不認同她的做法:“紫墨姑娘,世事萬物輪回,初衷是要人放下執念,你何苦糾纏不放,自尋煩惱。”
“本不是我來招惹他的。”紫墨看一眼逸云滿臉灰漬,嘴角掛起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如今我已入鬼族,凡間無人念著他,他應該也不記得前世之緣了。只是他體內有了幾縷仙識,在街上一眼認出我是鬼,如同當年憐憫一只孔雀,想要盡力渡我吧。”
紫墨帶著子桃回到偏殿,逸云遞給她們二人各一碗米湯,子桃推拒說用過膳了,紫墨接過來一飲而盡。孩子們見她手中的碗空了,這才吸溜吸溜地喝起來,聲音此起彼伏,仿佛一首缺乏練習的曲子。
紫墨語氣無波無瀾對逸云說:“我要出去一段時間,不必記掛我過得好不好,如果不回來了,你便忘了我吧。”
“這樣也好。”逸云面色如常,將孩子的碗一只只收起便朝廚房去了,惟剩下紫墨的忘了拿。
孩子們敏感地察覺到氛圍有異,大手牽小手,識趣地跟著他走了。
紫墨輕輕把碗放在桌上,對子桃說:“我們也該走了。”
子桃想問她,你還會回來看他么?終是沒有問出口。
夜未央,無月無星,殘燭搖曳,偏殿傳來逸云給孩子們講詩的聲音——“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有心人聽來字字斷腸。
紫墨看著窗邊剪影,漸漸落下一串澄澈淚滴。
就在此時,子桃方才明白,二人此生已經別過,下一世再見便是仙鬼殊途,互不相識了。
或許那人曾真心想說的是,你是孔雀也好,稚童也好,你我相逢便是緣,緣在一日,我便對你好一日。只可惜命中注定各有各的道,并非心誠便可扭轉,不如相互成全,江湖兩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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