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將軍。”何隳急匆匆跑來，“動，動了，小營又向前了。”他們已經連續數日在嘉應山頂，等的就是這一兩天。嘴唇已經凍裂不大靈活，此時因為激動，更是不住地抽搐。

丹玖幾把搓掉手套上粘著的雪團，遞給他一袋水潤唇：“何將軍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我再帶幾個人去趟東邊。”

何隳全身沾滿積雪，水袋口略有些冰凍，他費了些力氣擰開，小小抿了一口，若是喝了太多，怕是體內的熱氣也要被帶走：“還是我去吧。那條路不好走，你不要又……”

“咳，我會多加留心。”丹玖到底對攀爬雪峰經驗不足，前幾日被大營吸引了注意，未防腳下一塊堅冰，重重滑倒，翻滾幾輪，腰間留下大片淤青。受傷是小，若是驚動了胡兵的崗哨或者提前引發雪崩，則前功盡棄。

“這不是小事——”何隳御下一向嚴格，容不得分毫差池，可奇襲的主意是唐偶出的，行軍又應以將令為大，到底要給他留個面子，“唐將軍可用一條麻繩，一端系在腰間，一端交由護衛，若有不慎，尚能及時掩護。”

丹玖心想，畜生才需要繩索牽引，何隳啊何隳，你這官越做越小也是情有可原：“不如何將軍與我一道前去，唐某另有一事討教。”

“也好。”丹玖的提議正中他下懷，何隳隨即吩咐，“其他人原地待命，我與唐將軍返回之前不得擅自行動。”而后頂著丹玖的白眼，在二人間系上麻繩。

雪花本是剔透玲瓏，薄如蟬翼，千千萬萬片層疊峰巒之巔，竟積蓄了不可估量的力量，皓然壯美，令人肅然起敬。行走雪峰上，何嘗不是親自踏出一條天路，世間又有幾人凌絕頂處，勝寒于高。

丹玖呼出的氣團正能體現出他的興奮，無論第幾次走，都覺得心胸開闊，血脈賁張。何隳走在他身前幾步，不時以劍試探左右的積雪是否稀松。從前他甚是寶貝這把劍，自計劃開始部署，已許久不見何隳擦劍，可見他的全神貫注。

“何將軍，榮城的舊聞你如何看？”依照故事所講，今日胡兵之主乃是昔日被逐出的城主后人，丹玖當真好奇，并不十分介意。

“唐將軍豈是心生退意了？我勸將軍莫要朝令夕改。”何隳不否認唐偶的膽識，才甘愿與他犯險，但若他臨陣變卦，將城池賣給敵人，他亦隨時準備取而代之。

“非也非也。”丹玖不由感嘆自己怎么忍得下何隳的脾氣，“若是起了惻隱之心，唐某何必來這冰天雪地受罪。何將軍在嘉應關多年，剛正不阿，你說什么我自是信得過。”

“我只聽說早年間，異族與榮城井水不犯河水，一向相安無事。偶有異族射下的飛雁，榮城會掛在城外歸還，若是有獸群逼進榮城附近，異族也會順手驅散。”唐偶他們這些外來人，并不知曉前情便來插手戰事，何隳起初是十分不滿的，未曾想過主動提及。

許是此刻只有他們二人，離天如此之近，并無世俗雜念，唐偶既問了，他但說無妨：“主戰的人在榮城和胡兵都是少數派，胡兵的主戰派確有不軌之意，乃是有人陰謀奪權，榮城主戰卻是為了和，并非趕盡殺絕。”而早先他甘忍罷黜，交還兵權，亦有盼望兩族不再興戰事之心，誰料今時不同往日。

丹玖未想“和”竟是何隳主戰的原因——

朱雀族與鬼族昔年的爭戰，是否有一方想過“和”？若鬼族勝了，報了月恨、紫嗔之仇，朱雀族是否能隱忍求和？若鬼族敗了，鬼皇的喪子之痛又何從安置？非是父神以血養著月恨之魂，他何來自幼逍遙。月恨，你何時醒來，也好還朱雀族一個清白……

何隳見他遲遲不語，不免有些不悅，他直言不諱說了許多，唐偶竟毫無回應。一轉頭，卻發現他目光出神，下意識喊了一聲“唐將軍”，聲音一出，卻是默念不好——他此時腳踩冰雪，若因自己貿然呼喚踏錯方位，極易身至險地。

趁他邁步之前，何隳急忙拔劍往回走，不料劍尖劃碎了一處薄冰，失去平衡，連人帶劍就要向北坡跌去。丹玖反應倒也迅速，瞬間沿南坡滑下，兩人腰間系的繩正好把他和何隳一人吊在一側，動作完成后一片死寂。

雪峰南坡是絕壁，丹玖全身只靠這根繩索懸在半空，堅持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確認他們剛才的動靜沒有引發雪崩之后，他試圖攀住了左手上方一處突起的堅冰。還好，可以受些力，他又試圖為左腳找個合適的踩踏處，結果選錯了位置，一塊冰棱斷裂，無情向崖下墜落，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丹玖皺了皺眉，這條破繩子，原來是給他自己準備的。繩端突然有被拉拽之感，何隳的頭探出來：“唐將軍，稍安勿躁。”

丹玖因為生他的氣，故意不出力，何隳拼盡全力，像井中提水一樣把他拉了上來。

“何某謝唐將軍舍身搭救，險些害將軍英年早逝，是我之過。”何隳自知自己差點要了兩人的命，這聲謝是出自真心。

“不必。”丹玖心想，英年早逝我已經體驗過一次了，十分無趣。若是真有什么危險，我飛起來便是，只不過還得消除你的記憶，被哥哥知道了有點麻煩。

何隳不知道他的心思，默默驚嘆唐偶的大義凜然，膽識過人，說不出責備他先前出神的話：“唐將軍剛剛可是在想什么妙計？”

“咳。”丹玖不太適應何隳變了種態度：“何將軍，你方才并沒有直接回答我那則舊聞的真假。”

“唐將軍也說了是則舊聞，真假虛實禁不起深究。倘若故事是真的，我想榮城原本的主人是希望兩族交好的，他的后人難免謀求私欲之嫌，無需有憐憫之意。”何隳坐下，脫去右腳的棉靴，費力拉唐偶上來，他的棉靴已經被冰雪沁透，為防凍傷，暫時是不能穿了，“何某反倒傾向于故事是假的。”

丹玖自是沒興趣盯著何隳換鞋，卻被他腳踝內側的一處刺青吸引了：“何將軍喜歡荷花？”

“哦？我母親名諱中有個‘荷’字，因而刺了在身上。”何隳從衣服上撕下一條，在腳上纏繞了幾圈，重新套上棉靴，“我們還是先回去。”

“何將軍，你確定前次只是看到小營向前了？”丹玖忽然十分嚴肅。

何隳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股騎兵一路狂奔直向嘉應關而來，遠處塵埃飛揚，大軍不久將至：“啐，又是這股騎兵，夜襲必是它的杰作。”

丹玖此刻沒帶什么好臉色：“用兵之人甚是詭詐，以夜襲試探嘉應關的城防，熟悉部署，但這樣一來軍營的戒備便會加強。所以無論我們怎么挑釁，他都不曾輕舉妄動，只是擺出小營做幌子，讓人認為總攻尚有些時日，松懈警惕。又如今日，照常理小營當先行，這才方動了幾里，重新扎營前大軍應無行動。假使我們的探哨把小營的消息先傳至軍營，常人又會以為敵人未做好進攻準備。誰知大軍竟要越過小營，直取關隘，若不是你我早有準備，怕是難以力克。”

“可要放他過去？”何隳目不轉睛盯著騎兵，眼中燃起熊熊火焰。

丹玖剛想說怎能任其囂張掠過，一眼瞄到畫著“長野”二字的帥旗：“罷了，老冤家就交給華城主吧，不然他這個官也是做得輕松。”

何隳雖不知道唐偶在嘀咕什么，卻知騎兵速度太快，不如擊潰對方的步兵：“就依唐將軍所言。”

胡兵們走著走著，忽然前方天空升起三顆煙花，甚是驚訝：“怎么有人在白天放煙花？”

“你們看看腳邊，小石子是不是在跳？”剛躲開地面蹦到鞋靴上的石子，抬頭便見山頂滾木雷石源源不絕向下滾來，耳畔隆隆聲近若咫尺。

下一刻，似乎天上的云彩愈來愈厚，愈來愈低，眼前盡是茫茫白色。

“是雪崩——”

胡兵們瞬間亂作一團。

“快——”

銀鳳疾掠翼如鋒，折煞百花綽影中，這傾山雪浪，浩浩湯湯，卻容也容不下一個“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