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應(yīng)關(guān)的人際比榮城簡單得多,副將何隳對丹玖一行嗤之以鼻,能避則避,軍營的情況皆由衛(wèi)兵長葉慊一一介紹。丹玖當然不愿無故承受白眼,連續(xù)兩天,主將和副將一頓像樣的飯也沒同桌吃過。
平日里用來湊數(shù)的兩千兵馬,卻做了最后一道防線。若失了嘉應(yīng)關(guān),另外兩道關(guān)的軍隊再想攻進,必定死傷無數(shù)。無論誰輸誰贏都會造成人口銳減,鬼族做得夠狠。
晚餉結(jié)束,青玉找到丹玖,要與他商議軍務(wù)。
“嘉應(yīng)關(guān)的糧草一直由趙氏供應(yīng),但他們最近似乎背了官司,本月的份額遲遲未入倉。現(xiàn)有的庫儲尚可堅持兩旬,我會隔幾日再派人催促。”青玉雖不想一直與丹玖他們一路,可眼下為解榮城之難,還是共同謀劃為好。
“好。我這邊重新調(diào)整過崗哨巡邏,趁夜布置了虎落,可惜人心浮躁,不能貿(mào)然將胡兵的異動公之于眾?!钡ぞ琳f著,下意識便帶著青玉一起朝軍需官的營帳走。
青玉叫住他:“你忘了,她說了今晚要去跟葉慊喝酒,一時半會應(yīng)該抽不開身。”
“什么時候的事?”近日來著實有太多軍務(wù),丹玖竟記不起她曾提過,“你先回大帳,我去喊她,隨后就來?!?
他既如此說了,青玉亦不好阻攔,只是再三叮囑道:“最遲明天,你須得讓何隳知曉,否則他不會服從調(diào)遣?!?
“知道了,軍師?!惫餐谲姞I處了段日子,丹玖對青玉的韜略之深頗為佩服,等一切塵埃落定,也該找個機會把酒言歡,暢所欲言。
話說子桃這頭,因為多飲了些酒,便出來透透風。塞外的夜無比寒冷,不過繞著帳子轉(zhuǎn)了一圈,已完全散了酒氣。她方要進帳,風吹得將旗獵獵作響,旗影一刻不停地變化著,其中總有一塊比周圍要深。
“是誰?”
“劉大人好眼力?!焙毋囊簧砜?,走起路來卻沒有絲毫響聲。
見鬼——子桃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畢竟有玉師兄在,輪不到她動手:“何將軍謬贊了,是我被風嚇了一跳,胡亂疑神疑鬼,碰巧遇上將軍?!?
何隳冷言道:“軍營里沒有人敢裝神弄鬼,劉大人也不用疑神疑鬼,何某要回帳了,告辭。”
子桃原地立著,一句客套的“慢走”未能說出口。
葉慊告訴她,何隳曾是榮城三關(guān)總帥,人言他像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因與王家不睦,左遷做了副帥。幾年以后再遭貶斥,只戍守嘉應(yīng)一關(guān),“唐偶”帶來的任命書又使他矮了一頭,難怪要陰著臉。子桃借機替“唐偶”美言了幾句,葉慊喝醉之前十分配合,表示忠心不二,酒后真言卻令人咋舌。
“我看你不像特意來斂財?shù)?,莫趟渾水,他們沒一個好東西?!?
“他們?”子桃正要追問,葉慊居然酣然入夢,更多的事,只有等待華桑的消息了。
榮城的事,遠比神仙們想得要復雜。他們一廂情愿插手人界之事,固然是為了對抗鬼族,可若在其中陷得深了,又是否干預了更多因果循環(huán)呢?
“在發(fā)什么呆?”丹玖看著她跟何隳話不投機,隨后便陷入沉思,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旁邊。
“唐將軍來了?!避姞I里人多眼雜,子桃便很少直呼其名,環(huán)顧了四周無人,才對他道,“我總覺得營中有些鬼族氣息,敵人未必真的潛進來,但至少留了什么物件。”
“也好,還怕抓不住他們的把柄,卻是主動送上門來?!钡ぞ翆Υ藰芬娖涑?,不過她的擔心他自然明白,“我會再留意鬼族到底要借誰的刀?!?
“好,我去看看葉慊醒了沒?!比羰侨~慊醒來聽到他們的對話,又是樁麻煩事。
“等下。”丹玖突然拉住她,“以后……能不能不要跟別人喝酒了?!?
子桃拍落他的手:“我可聽說玖殿下的酒品也不太好。”
丹玖摸摸手背,搖著頭咋舌:“跟我回南夏宮,你就知道他們都是胡謅的?!?
此時此地本不適合談?wù)撨@樣的事,但他眸中的十分真意非是三分調(diào)侃的語氣可以掩蓋的,尤其在漫天繁星襯托之下,顯得更加虔誠。子桃深深望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丹玖克制住想要抱她的沖動,只在她額頭輕敲了一下:“一言為定?!?
子桃不與他繼續(xù)磨蹭,答應(yīng)找人安排好葉慊,就去尋他們。于是丹玖聽了她的話,先走一步回到大帳。一進門,便看見青玉已在地圖上做了些布置。
一神一仙,空有本領(lǐng)無法披掛出戰(zhàn),淪落到紙上談兵,又被迫根據(jù)實際情況放棄了種種奇招險招,唯求穩(wěn)妥,討論來討論去,并無萬全之策。二人圍著地圖左看右看,哭笑不得。
還是丹玖先打破沉默:“如果真的是‘唐偶’做主將,反倒省事。明知道對方扎營的位置,就徹底被絕壁所阻么?”他用石子反復在沙盤演練,又不滿意地全撤下來。
“之前已經(jīng)推敲過,以凡人的力量,翻越絕壁的可能極低,遑論暗襲敵營。我們時間不多,你不能再總站在神仙的角度考慮。”青玉擔心丹玖會選擇最直接的解決方法,強行干預戰(zhàn)役,因而反復提醒。
他的擔心不無道理,丹玖的確沒有停止過這個念想,甚至想著能把躲藏起的鬼族一舉滅亡,然而念想僅僅是念想:“我不會傻到讓鬼族看了笑話,縱使換一個比何隳討厭十倍的人,本主將也會助他殺敵立功。”
子桃掀開營帳,正好聽到他的“豪言壯語”。
丹玖見她來了,囑咐她稍坐,隨后繼續(xù)盯著沙盤思考對策。子桃點點頭尋了椅子坐下,準備向青玉講述席間發(fā)生的事,青玉卻眼神示意她不要說話。
忽聞外面腳步碎亂,傳令兵隔帳喊道:“幾位大人,不好了,胡兵夜襲,何將軍先行應(yīng)敵,由我送大人們快馬返回榮城。”
“豈有此理?!钡ぞ烈话炎н^盔甲,“我們?nèi)コ菢??!?
“唐將軍,你忘了拿劍?!鼻嘤裆焓謴膲ι先?。
丹玖轉(zhuǎn)頭接劍的一瞬,青玉長袖輕揮,干脆利落地施個定身術(shù),并將他置于榻上。
--
一夜鏖戰(zhàn),兵馬折損三百,幸而有虎落牽制,弓箭手發(fā)揮所長,夜襲未能成功。主將“唐偶”因突發(fā)“風痛之癥”暫將指揮全權(quán)交予副將何隳,而何隳在城下短兵交戰(zhàn)時,右手不慎被砍傷??煽上胍┫尚g(shù)愈合他的傷口,青玉咳嗽一聲,她便乖乖包扎。
“草藥我已經(jīng)買齊交給廚房,軍醫(yī)不妨再去做些囑咐?!?
“有勞玉師……玉軍師?!避姞I只有姓玉的軍師,沒有師兄??煽刹铧c露餡,一刻也不敢停留,拾掇物品出了營帳。
青玉把一碗粥放在床邊:“何將軍,你早知胡兵的意圖?”昨夜的部署像是經(jīng)過思慮的,敵人還未靠得很近,兵卒已全部就位,只是烏云忽然遮住月光,從左翼包圍的小隊被胡兵強行撕開一個口子,連累得增援人馬也損失慘重。
聽到他的話,何隳攥緊拳頭:“你是來責問我知情不報?”
“正是。”青玉掃過滲血的繃帶,暗嘆可可白忙一場。
何隳按住腰間佩劍,目光凌厲:“唐將軍要對我軍法處置?”
青玉與何隳的距離,兩步以外,三步以內(nèi):“何將軍是聰明人,據(jù)玉所知,聰明人都怕死,何將軍若肯做筆交易,唐將軍那里我自會替你尋個說辭?!?
“王家斂財無度,為壟斷糧草買賣,已陷害我岳父入獄,你還有什么更齷齪的手段?”何隳怒極反笑,“哼,不告訴唐偶是怕他棄關(guān)投降,置軍士百姓于不顧,倘若他欲拿我問罪,倒不如何某人先殺了你們,再與胡兵拼個死活?!鄙硇我粍?,拔劍直取青玉。
劍尖明晃,迫在眉睫,青玉躲也不躲:“現(xiàn)在我沒有什么好顧慮了。交易之說僅是試探,知情不報,玉與將軍同罪,自當共進退?!?
青玉所言非虛——夜襲的事他勢必要瞞著丹玖,凡人的仗應(yīng)由凡人來打,如果何隳沒本事戰(zhàn)勝胡兵,榮城的陷落只是早晚問題。當初選擇助榮城,更多針對鬼族,而今鬼族按兵不動,他們豈能自掘墳?zāi)埂?
第二個想到要瞞的人則是子桃,她到底未經(jīng)歷過真的戰(zhàn)爭,不知道人間最殘酷的一面。青玉忖度再三,沒有對她道出全部真相。子桃以為他與何隳制定了對策,才未急著喚醒丹玖,實際上青玉另有打算——一次夜襲,讓他對雙方的能力有了判斷:僅論統(tǒng)率,何隳章法具備,談及武勇,胡兵更勝一籌,結(jié)果還遠遠未定。
趁著何隳疑惑的功夫,青玉撥開長劍,重新布置了帳內(nèi)的沙盤:“將軍請看?!?
“幾路前陣擺得是樹上開花,卻無后招支援,恕我不明白閣下之意?!睒s城從前派來的都是些酒囊飯袋,除了吃喝嫖賭一無所通,何隳沒想到青玉懂得行兵布陣。
青玉不多解釋,追問了何隳一個問題:“將軍對嘉應(yīng)山了解多少?”
“東西橫亙,南面是絕壁?!焙毋牟聹y敵人現(xiàn)就扎住于北面坡下,可以說是個非常安全的地方。
“胡兵確實一路沿著北坡進軍,那么后招在此。”青玉指著山脊上一處,“上元節(jié)前后,間歇下過大雪,這里是嘉應(yīng)山的最低點,新鮮積雪比別處多,我想胡兵不了解山勢,遠看峰巒一馬平川,最合適我們設(shè)伏阻擊?!?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是條妙計。”何隳仍信不過青玉,“聽軍師的口音不是榮城人,嘉應(yīng)山勢也好,敵軍位置也罷,怎知你不是誆我?”
青玉坦然一笑:“糧草傍晚入倉,你大可修書回家,問問官司是否已經(jīng)了結(jié)。妙計是唐將軍想出來的,細節(jié)亦有打算,只是你的傷……愿不愿一試,收到回信后務(wù)必復命。”
華城主的“欲擒故縱”見效極快——王家的賄賂一概不拒,任其放松警惕肆意而為,最終卻將他們陷害趙氏的罪名坐實,為榮城清理了門戶。也虧得丹玖聽他解釋原委后,并未過多計較,又主動與他商議干瞪沙盤一夜想出的對策。
何隳把劍拋至左手,舞了一個漂亮的劍花。
寒冰如鐵,寒鐵如冰,劍花,即是嘉應(yīng)關(guān)最美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