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彤云萬里空悠悠(下)
- 桃李不言,丹青不渝
- 云徊
- 4083字
- 2022-08-22 08:00:00
“我是朱雀上神之子?”唐偶像是聽了什么誑言,倒頭來自己也是個神仙鬼怪?
青玉將實情娓娓道來:“朱雀上神共有子女九人,你排行第九,名丹玖。師尊原意要我送你回朱雀族,怎料陰錯陽差,只晚一天,你成了綠君之劫。”
“為何丹玖?xí)霈F(xiàn)在綠君?”雖知并非阿爹阿娘親生,但他們一直待他視如己出。唐偶一片赤子之心蒼天為鑒,對他而言,爹娘死后已無親眷,此時聞得另一重身份,也毫無欣喜之情。
青玉看向天火:“答案在那里,你準(zhǔn)備好了么?”
符咒一點點將身上的火焰平息,唐偶走到他旁邊:“該來的總逃不過。”
青玉抓住唐偶手臂,領(lǐng)他進入洞口的結(jié)界,結(jié)界不斷升高凌于蔽日網(wǎng)之上。火海中躥出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紅著眼翻騰而來。一幕危機四伏的游龍戲珠——青玉謹(jǐn)慎控制著速度與方向,結(jié)界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而近在眼前,忽而沒入云間。金龍緊追不舍,四爪狷狂撕扯著紅緞錦被般的彤云,云朵碎如百畝妖艷的棉田。
相互糾纏了一陣,金龍?zhí)摶我徽卸萑バ雄櫋?
“我們要躲到什么時候?”唐偶胃里翻江倒海,恨不能把金龍當(dāng)條蟲子痛扁。
“躲到它認(rèn)出你。”青玉向左偏了數(shù)尺,金龍隔著云呼嘯而過。
唐偶翻個白眼:“丹玖養(yǎng)的寵物?”
金龍突然現(xiàn)身吐出一枚火球,青玉向上劃個弧避開,又有七八枚火球接踵而至,軌跡怪異,毫無章法。
“也許。”一枚較大的火球險險擦邊,灼熱的溫度使結(jié)界變得扭曲。青玉重新調(diào)整平衡,抬手擊飛迎面而來的兩枚火球,剩下的均以仙術(shù)強行化解。被擊飛的火球齊齊掉在蔽日網(wǎng)上,發(fā)出“嘶”的一聲巨響。
唐偶身體虛弱,始終站立不穩(wěn)。金龍神出鬼沒圍著他們,鱗片鏗鏘刮掃結(jié)界。
“你的網(wǎng)可還結(jié)實?”
“不如這條龍結(jié)實。”
道道金鏈閃電般穿梭于火海,金龍的動作更加雷厲風(fēng)行,像是有什么暗源在驅(qū)使著它。朱雀乃火神,金龍不該看不破唐偶的身份。青玉停止躲避,決意一戰(zhàn)——他雖不能熄滅朱雀之火,制住一條迷糊龍卻不難。
“來了。”
“知道。”
話音未落,后方受到猛烈撞擊,龍角將結(jié)界撞得四分五裂。青玉盯著龍睛稍有遲疑,唐偶已然翻上龍背,金龍身軀一震,載著他直沖九霄。青玉正要追,但見織巖持劍擋住金龍去路。
金龍高懸空中,足有九丈,一根胡須也超過三尺。相比之下,一介土地勢單力孤,根本不足為懼。織巖目光堅如磐石,劍招似水銀瀉地后勁綿長,招招不留余地與金龍斗了十個回合,竟是平分秋色。又三五個回合,一人一龍分立東西,蓄勢待發(fā)。
唐偶牢牢貼緊龍背,身上臉上已被風(fēng)劃出數(shù)道血痕,青玉不由得眉頭緊蹙。
織巖殺意騰騰,一改沉穩(wěn)之態(tài),劍尖所指,望風(fēng)披靡。金龍凌厲迎戰(zhàn),動作愈發(fā)敏捷,急轉(zhuǎn)時,一股強勁的力道把唐偶甩脫,千鈞一發(fā),唐偶堪堪掛在龍尾。
織巖蘊滿九成仙氣,揮劍刺向龍額:“孽龍,受死。”
金龍睚眥欲裂,豎起全身鱗片,長嘯如洪鐘。
“且慢。”青玉凜然橫于織巖與金龍之間,仙氣盈袖,碧綠的外袍翙翙飄飖。
須知織巖苦心修煉達(dá)到真仙之階,青玉的禁錮術(shù)卻壓得他無法動彈,而金龍非一般靈獸可比,眼中的紅色也褪了三分。唐偶不禁咋舌,對付鬼蛾時,青玉一定掩藏了實力,要不就是中毒太深。
織巖怒視青玉:“你該知道我的立場,今日我定要祭奠綠君的亡魂。”
“此龍應(yīng)是被天火吸引至綠君,不慎陷入混亂。等它恢復(fù)清醒,可助我們一臂之力。”青玉向下望一眼蔽日網(wǎng),“離正午尚有三刻,我自有分寸。”子桃,萬不得已之際,你便來恨我吧。
金龍粗喘著氣,教唐偶聯(lián)想到不肯服輸幼獸。唐偶自嘲似的拍拍它:“阿黃,你肯定打不過他。”
被喚作“阿黃”的金龍尾巴一抖,無情地把唐偶拋給青玉:“丹玖,你找死是不是?”
青玉招來一朵白云接住唐偶,收起禁錮術(shù):“你能認(rèn)出丹玖?”
金龍冷哼一聲:“從未見過一樣無賴的人。”
唐偶只差搶過青玉的長劍扔它:“你照照鏡子就見到了。”
相看兩相厭——濃郁的火藥味絲毫不遜于蔽日網(wǎng)的焦味,空氣中處處是畢畢剝剝的聲響,口水戰(zhàn)一觸即發(fā)。
“二位倒是悠閑。”青玉乘云而上,平視金龍,“你能不能削弱火勢?”
金龍再次被他打斷,不滿地翹起胡子:“不是丹玖把四面八方的火靈都集中在此么?”
“說不是有人會信么?”織巖的利劍就架在頸間,唐偶反比斗龍時從容,神色傲然,盡露天性,“我不知道丹玖跟天火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但倘使殺了我能保綠君,唐偶也不會惜命。”
“你想做什么?”青玉右手里也多了一柄劍,不是其他正是龍泉,亦是青桐的佩劍七星。他往日儀態(tài)多落在“玉”字,謙謙君子,溫爾如玉,讓人容易忽略了其骨血里的“青”。無爭之靜,無水之清,是謂最徹底的斷念,也許他本該成為絕心之情,幸或不幸邂逅了子桃。
織巖小心提防著青玉,將唐偶面朝金龍:“讓它滅火。”
唐偶咽喉一哽,裝作無辜可憐:“阿黃,我的命就交給你了。”
金龍從鼻腔噴出兩股白煙,被他戲劇的變臉氣得苦笑不已:“丹玖,你欠下我一百壇好酒。”張開嘴,從最低級的火靈起,天火似江河入海,不斷被它吞進體內(nèi)。
等到稍能辨別出火勢減弱,青玉問織巖:“可以放人了么?”
“很遺憾,我不能放走他。”織巖緊張握著劍,隨時準(zhǔn)備割斷唐偶的脈搏,“丹玖啊丹玖,真可惜你什么都記不得了。”
第三個人提到“丹玖”,唐偶欲哭無淚:“說不定是你們認(rèn)錯了。”
“傷了他,朱雀族不會善罷甘休。”仙氣從龍泉劍上逸出,青玉的警告余音不絕。
局面倒向青玉,織巖自知不敵,迫著唐偶往金龍的方位后退幾步:“琉璜,你應(yīng)該記得。這些年他執(zhí)意尋找已死的丹柒幾次問罪南溟,而綠君距南溟不遠(yuǎn),想來滅山之災(zāi),他難辭其咎。”
金龍瞇起狹長的眼睛,停止吸收火靈——琉璜是它的本名,朱雀族與鬼族交戰(zhàn)時,因火燒乾坤崗而一鳴驚人。唐偶方才隨口叫它“阿黃”,恰恰幫它喚回心智。
“這……我并不清楚。”丹玖決不會輕易殺生,可是連自己也受到蠱惑,熱血沸騰紅了眼,著實無從辯駁。
“住手。”
聞得遠(yuǎn)遠(yuǎn)一句“住手”,織巖仍挾持著唐偶,坦蕩望著飛馳而來的子桃。
子桃萬里兼程,雙唇干裂枯槁憔悴,然而所到之處,火靈慌張散開,仿佛遇見了煞星。她一步一步行至織巖面前,像是以白筆在紅紙上點染出一幅水墨畫。
“織巖,相信我。”織巖與琉璜說的她都聽見了。丹玖,卷帙里的一個名字,象征著太多尊貴的含義,是凡人小仙不可企及的高度。
“毀了朱雀之魂才是永絕后患之策,一劍下去,噩夢便結(jié)束了。”最了解子桃的人莫過于織巖,他深知她的獨具一格源于兼懷大愛與惻隱,雖優(yōu)柔而不寡斷。但他不得不卑鄙地以綠君作為籌碼逼她就范,“阿李,區(qū)區(qū)一個凡人,你要為他毀了綠君么?”
“我沒有……”今天以后,這個凡人便不存在了吧,神與仙的結(jié)局也只能是各歸各位。可是,這一刻也還未到來。子桃刻意不去看唐偶,織巖的那把劍卻如同是抵在她的喉嚨,話音輕輕顫抖:“我可以熄滅天火保全綠君了,你殺他又是不是為了綠君?”
誠然鳳鳥與綠君相互對立,唐偶自誕生起就是綠君的一部分,而守護他正是她飛升成仙的天職,從來不需要她選擇。
織巖不想被子桃看到這一幕,然而丹玖失去神力是絕無僅有的良機:“不必瞞你,她的死是我解不開的結(jié),自那時起,我已下定決心報仇。而今天命如此,朱雀族要責(zé)懲就由我一人承擔(dān)。”
這個決心足以抹掉他身為綠君土地幾千年的親力親為、盡職盡責(zé)。織巖,對于你來說,除了銀杏都是無謂之事么?子桃覺得胸口發(fā)悶,她不愿相信嚴(yán)苛教導(dǎo)而又體貼照顧她的織巖,會為了一份執(zhí)念拋棄所有。
“他們?nèi)羰沁w怒于綠君呢?”他只會比她更愛綠君,為什么偏要彼此威脅。
“有你出言相求,還怕這位仙尊坐視不理?”織巖意指青玉——以他的能力,或可放心將她與綠君托付于他,再者——“綠君山與勾陳樹海一脈相承,冷眼旁觀,青桐枉為上仙。”
子桃沒想到織巖會牽扯上玉師兄與青桐上仙,望向青玉,青玉則示意她莫要再刺激織巖。
織巖扳回一城,質(zhì)問唐偶:“丹玖,你對綠君沒有一絲愧疚么?”是了,愧疚。土地之責(zé),扛不動,放不下,“無能為力”四個字猶如螻蟻,一粒土一粒沙盜走了織巖心中的綠君,只留給他千瘡百孔的愧疚。生靈涂炭,神仙之過,誰也沒有對綠君懷有惻隱——因此不論是丹玖、青桐、朱雀,甚至天帝,都需要為此后悔,懺悔,銘記代價。
唐偶想要稍稍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織巖一用力,劍上立時染了血。見子桃強忍著顫抖,他故作輕松,以袖拭凈了新添的傷痕,又抬起手來把劍刃向上移了一寸便于說話:“唐偶問心無愧。”
蔽日網(wǎng)忽然坍塌,傾頹如山倒,琉璜用盡全力吸收著火靈,火海似逆懸的瀑布,急湍甚箭。青玉旋即來到網(wǎng)下,運起周身仙氣與天火抗衡,綠色的木行仙氣被熏成黑色,一點點壓向綠君。
“玉師兄,你向東,我向西,我們合力將冰湖水鋪在綠君與天火之間。”蓄滿水的球形結(jié)界被子桃一掌擊出,迅速攤成平面,不斷擴大。
太陽俯視著他們,熾熱而冷漠。
“唐偶死后,告訴朱雀,莫要來尋綠君麻煩。”
“丹——玖——”琉璜的嘶吼響徹云霄。
“唐偶死后,告訴華桑、徐秉,莫忘代我祭奠爹娘。”
一滴血浸潤了子桃的白衣,再回頭,唐偶長劍穿胸,嘴唇微顫:“我死以后,不愿睡你們兩口棺材。”
杏樹精松開劍柄,從織巖背后站出來:“織巖公子,我不怪你眼里沒有我。如今我以一命還你一命,至于情,就到此為止吧。”說罷,縱身跳入火海。
“杏兒——”在織巖心中,她是有名字的,他卻未來得及喊她一聲。
杏樹精笑靨如花,吹送了一捧淺粉色的杏花,熊熊火焰瞬間將花瓣化作灰燼,而她的倩影也消失不見。
冰湖水與蔽日網(wǎng)“嗞”地相撞,白氣騰若奔濤。一道紅光升起,直沖唐偶而去。眼前茫茫無際,子桃看不到他們的臉,多少復(fù)雜的情緒傳遞不給任何人。這些年猶如一場夢,而今夢就要醒了,她則無力挽留……
織巖被琉璜以尾纏住,愣愣望著逐漸清晰的綠君,蒼茫蔥郁,生機蓬勃。
丹玖靠在琉璜身上,捂著劍創(chuàng)咳了幾聲——那道紅光即是他的記憶與法力。
“能躲開偏要尋死,若不是小土地推了一把,你就要去見柒殿下了。”琉璜長舒一口氣。
“我相信七哥還活著。”一雙紅色瞳仁昭示著他朱雀之子的身份,鳳凰之劫已經(jīng)渡過。
“你……是誰?”三個字似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話畢,子桃癱軟在原地。
青玉為防她跌下云層,輕輕將她抱起,子桃的視線卻絲毫不移。
丹玖朝她招招手:“過來就告訴你。”天意弄人,原以為一世的別離苦痛都已走完,卻在此時此刻恢復(fù)了神仙之身,他既是唐偶,也是丹玖了。
“……”子桃安靜睡在青玉懷中,唯有那些被吹回的淚順著秀顏不斷滑落。
“哭什么,我又不急著用你做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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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