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半月,紛至沓來的仙源源不斷,若不是海水漲潮,就是墮鳳山快被壓塌了。往日一天幾十位候選的仙說不出有什么不好,然而也沒有優秀到被玉師兄看中。今日,可可手中的名冊只余三位。
沉龍殿內吱吱喳喳像是天剛亮的綠君——圍觀的男仙女仙并不全是青桐上仙的弟子,大多數是暫時在樹海修行的“白駒仙”,一年期滿,另尋出路。子桃立在殿中央側耳靜聽,均在議論陵蘭一位真仙也來了。
可可見不得群仙啁啾如雀,剛要出言制止,一個溫潤的男聲傳來:“陵蘭,此次經卷閣只尋至仙,而你已是真仙之階,作一名書倌對你的修行并無裨益。”
子桃默想,織巖說青桐上仙低調修行,勾陳樹海三千里內只聞風吹葉爍,如此門庭若市被自己趕上,居然是為了征選經卷閣的書倌。
陵蘭安靜守在原地:“陵蘭修行至今,除閱讀外并無愛好,書倌之職于我乃是如魚得水,還望樹海收留。”
男仙再開口,問的是朱槿:“槿師妹,你可是瞞著錦葵上仙偷跑來的?”
朱槿臉上紅暈,嬌艷動人:“槿兒未敢欺瞞師尊,此番乃是真心應征經卷閣書倌,玉師兄不要誤會。”
可可從旁插話:“槿師姐愿意來樹海,玉師兄應該高興才是。”
子桃估摸著該問到她了,抬頭往殿上望去,恍惚覺得這位“玉師兄”些許熟悉,忍不住多打量了一會兒。遠看男仙身材頎長,面貌俊美,英氣的劍眉之下卻生有一雙桃花眼,月白色長袍纖塵不染,隱約有銀線繡上的圖騰,恰如臨風玉樹。
站在殿下,子桃也仿佛回到一棵李樹——他與她之間的距離,好像樹與樹之間的距離。距離遠了,永遠看不到對方,距離近些,不過是憑風感覺彼此的氣息,難知有緣與他“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的會是誰。奇怪,她怎走神走得如此遠……
男仙自是有所察覺,朝她的方向看去,眸子竟是春水般的碧色。目光交錯,子桃急忙低下頭。
他并未深究,從簽筒抽了一枚竹簽遞給可可。可可看到題號,替朱槿松了一口氣:“今天的題目已經有了,三位請稍候。”
哪里覺得熟悉呢……子桃盯著男仙的衣角,分辨出上面繡的其實是梧桐葉,脈絡分明,栩栩如生。他與青桐上仙一樣是梧桐樹仙么?
喧嘩聲中,可可回到沉龍殿,右臂上停著一只紫色的鳥,羽毛豐滿,質感絲滑。子桃見了它簡直頭疼,下意識后退了半步。
“這只靈鳥乃是師尊所養,哪一位可以令它起舞,即算通過殿試。”可可慶幸朱槿穿了紅衣,不是因為代表好運,而是紅色往往最能吸引動物的關注。
果然,鳥兒對朱瑾表現出特別的興趣,飛到朱槿肩頭,啄著她朱紅色的耳墜。朱槿不怕鳥,卻怕它誤啄了自己,正打算摘下耳墜給它玩,陵蘭朝她走過來。
到朱瑾跟前三尺,陵蘭翩翩起舞,冰肌瑩徹,婉轉輕盈,曼妙的身姿靜如青山,動如波瀾。沉龍殿的男仙女仙全都為她屏息凝神,目不轉睛盯著陵蘭的一顰一笑,似是墮入了幽悠寧謐的水月鏡花。鳥兒也盯著她,陵蘭折下纖腰,它輕歪歪頭,陵蘭甩起云袖,它抖抖翅膀。朱槿看在眼里,自愧弗如。
陵蘭突然旋轉起來,映雪的肌膚在淺藍的衣袂間若隱若現,恰似萬里晴空中的幾縷卷云,教人艷羨。鳥兒振翅向她飛去,陵蘭停下舞步,鳥兒正落在她手心。殿內的人不由得替陵蘭惋惜,如此美輪美奐,靈鳥仍然不愿與她共舞。
男仙始終保持著溫潤如玉的態度,子桃胸中萌生出一個不太尋常的念頭:他已知是此結果,權當觀了場戲。但為了綠君,她不能止步于此,子桃無奈地看著鳥兒,掏出一枚李子。
“她認為喂飽了靈鳥就可以令之起舞么?”殿里的人對此深表懷疑,甚至有人嗤笑出聲。
令人不解的是鳥兒確實被吸引了——它撲扇著翅膀凌空伸出雙爪在紫黑色的李子上劃了幾下,一股鳥氣刮得子桃的臉也要黑下來。子桃拿著李子走出了殿門,鳥兒跟著她飛出了殿門。
鳥兒帶著她繞到殿后,子桃跟著它繞到殿后,卻見殿后另有一只灰綠色的丑鳥。子桃對莫名其妙追在后面的眾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將手中的李子變得小巧。靈鳥雖然不高興李子變小了,但只有這樣它才能親自送出,不客氣地將李子抓住,飛到丑鳥面前。
它一身紫黑柔亮的羽毛,才配稱作是暗夜的精靈。不愿對著美麗的朱瑾起舞,不愿對優雅的陵蘭起舞,對著一只不起眼的鳥,靈鳥竟然鄭重其事地展示自己的舞蹈——
“跳得好難看……”
“是啊……真是想不到……”
子桃嫌棄地搖了搖頭。早知道它會炸起全身的羽毛圍著丑鳥轉圈,與其說跳舞,不如說強迫求偶對象多看自己一眼。好比一個土匪對著美女說:快看,我多么瀟灑。綠君山,這種緞藍亭鳥不止一次想“借用”她的紫色裙帶,每每被亂捆一通扎成粽子哭著向織巖投訴,還美其名曰追姑娘的事能叫偷么?
可可的眼珠瞪得快要掉下來,旁邊嗡嗡的人聲比剛才更討厭了。
“今天好像比往常熱鬧。”一位戴著銀色面具的仙尊乘云而降,眾仙如風吹麥浪紛紛跪拜,子桃忙學著大家一起俯身行禮。惟有少數仙者和朱槿施了師徒之禮,不必說,他自是青桐上仙。
與什裂一戰后,為祭奠四季島生靈,他只穿黑衣,僅一片黑色衣角,足以震懾墮鳳全山。九仙之首,應是這般教天地黯然失色的人物。子桃雖記起織巖所說,想要確認青桐是否是救了她的人,卻也不敢在這時冒失打量。
青桐渾厚的聲音穿透沉龍殿:“看來遴選已有結果。”
男仙出列回應:“是這位李子桃至仙通過了。”
青桐未加評價,單獨拍了拍朱槿的肩頭,隨后示意眾仙平身。
“師尊叫我問師叔安好。”朱槿對青桐自是十分恭敬。
青桐對她的態度像位慈愛的長輩:“朱槿,四季島至樹海路途不近,且歇息一晚,若是高興可在墮鳳山游玩幾日。我已備好一份禮物給你師父,回去時勿忘帶著。”
朱槿對殿試的結果有些不情愿,一時語塞。
蘋婆見狀上前道:“老身將禮物收在琴室,去去就來。”
“便宜了她。”可可小聲嘀咕一句,蔫耷耷牽過朱槿的手,引她到偏廳小坐。
這時,青桐才轉過身:“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答出了你便可以留在經卷閣。”問題自然是針對子桃。
因看不到他的臉,子桃顯得有些緊張。若與自己定下約定真的是上仙,他還要再確認些什么呢?發愣之際,已有人先一步說話。
男仙展臂攏手低下頭:“師尊且容玉一言……依樹海散布的消息,沉龍殿應是最后一試。”
青桐置若罔聞,沉默無言看著子桃,唯一露在面具外的黛色眼眸毫無情緒可讀。
瀾滄忙勸道:“玉師兄,經卷閣雖由你主管,但若她盡職守責,便有機會成為我們的師妹。師尊要考驗,你不該有異議。”
瀾滄的話讓子桃心中一驚,無論如何她也要拜師青桐才能守護綠君。
沉龍殿內靜寂無聲,群仙的形象模糊為各色衣裳。繽紛斑斕的衣裳逐漸像是夢幻般的背景,越變越淺,直至化作一團光暈。站在這樣刺眼的背景前,饒是子桃身著白衣也淪落成為一道暗影,隨時有被吞噬的可能。
終于,子桃抬起頭望著青桐,那雙明澈的眼睛,堅毅果敢,哪里來的自信讓它們熠熠生輝呢?是啊,她天賦平平又不勤奮,只會給織巖添亂……可是,既已拋下一切選擇了這條路,便無退縮的余地,綠君眾生的希望系于一身,她必須相信自己一次。
“上仙請問。”
青桐背手走進殿內,高坐在方才無一人敢接近的座位:“李樹至仙,進我墮鳳,不可執念無謂之事。我只有一問,你為何名叫子桃?”
想不到他的提問與織巖叮囑的甚是雷同,子桃輕啟貝齒:“桃乃福壽之征,凡人愛之,私心慕之,故名子桃。然子桃仍姓李。”
由于隔著距離,眾仙聽得并不真切,青桐似是低笑了一聲:“青玉,你可以帶她走了。”
男仙拜謝過青桐,語氣和悅對子桃道:“你隨他們一樣喚我一聲玉師兄吧。”
到此,懸著的心回歸原位,她能夠留在樹海了……子桃見旁邊蘋婆正向她使眼色,忙端正身子再行了一禮:“李樹謝過上仙,謝過玉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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