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決定帶唐偶回樹海醫治,一路向北,重巒疊嶂中的綠君風景依舊。子桃在半空盤桓幾圈,方才忐忑不安落下。
從汜城到綠君,駕云要三天,逢城則歇,共用去十天。大部分時間唐偶仍在昏睡,一旦醒來,子桃會盡量讓他進食些水米。第一次她舀了一匙稀粥遞到他嘴邊,唐偶猶豫了很久,竟然睡著了。之后唐偶堅持一個人吃飯,他動作很慢,往往每碗粥會剩下一大半。
倘若不用顧及他的面子,子桃很想捏著唐偶的鼻子把粥灌下去。最后青玉說,要不我幫你把他下巴拽脫臼,唐偶壯士斷腕,一口氣喝凈了一碗粥。子桃掏出畫舫收存的那塊綢帕,輕輕替他擦掉唇邊的粥漬,唐偶握住她的手,又沉默放下。
有幾次他在云端睡醒,子桃讓他欣賞景色,唐偶不置可否:“你們神仙來去匆匆,有意思的風景全都錯過了。”
從綠君到垣城,馬車要數月,徒步要半年。“劉染”離開綠君說是云游四海,唐偶走了很久,去過很多地方,唯獨沒有見過海。許是故意不見她,又或是替她圓了這個謊。唐偶運氣不差,如果他想賣草藥賺旅費,總能采到被當做野草的珍貴藥材,如果他想借宿民宅,剛好能教主人家的孩子詩詞歌賦,如果誰勸他留下來,他會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不想虛度一輩子的光陰。
有位公子在街上賭石,唐偶心有所動選了一塊指給那人,那人不疑有他伸手掏錢,旁邊幾個勸他莫輕信陌生人。那人說萍水相逢何必騙梁二,聽小兄弟一言又何妨,叫攤主當場開石——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后來唐偶成了梁尚綸的座上賓,梁公詢問他的身世來歷,當即決定將荊虹堂交由他打理。在垣城打拼的日子,才是他琢玉的過程。堂里的伙計嫉妒他麻雀變鳳凰,陽奉陰違不愿授他真本事,然他謙遜堅韌、不恥下問,迅速將玉器生意融會貫通,叫眾人心服口服。水至清則無魚,唐偶并未事無巨細地嚴苛要求,一律點到為止,掌柜和賬房沒多久便主動示好。
唐偶對玉有特殊的直覺,斷山玉脈是他一手開鑿,起初做的十分隱蔽,后因玉質獨特,便以梁府名義公開壟斷。一次他為了尋玉跌下山谷,險些與阿爹阿娘作伴,抱住坡上一棵枯樹方才幸免于難。除斷山外,唐偶還拜訪過很多崇山峻嶺,而他在綠君時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親臨如此的雄奇壯闊。
應酬接踵而至,商場上的人大多笑里藏刀,明著暗著試圖打壓荊虹堂的地位。唐偶借局把風險和回報拆分得仔細,認為有利可圖的大膽與他合作,原先隔岸觀火的看到了甜頭也紛紛投誠。梁府的字號突然雨后春筍般在各個行當嶄露頭角,玉器生意更是勢如破竹,名震四方。
萬眾矚目之下,唐偶仍被投毒五次,被刺殺三次,身邊隨從殞歿一人,重傷兩人。貴客駕臨荊虹堂時,他左肋的傷還未結痂。客人教掌柜推薦一件玩意,無論多少金銀,但凡看上照價購買。掌柜回稟了唐偶,他只好親自出來接待。
客人從羊乳扳指挑到斷山劍墜,又從雕工繁復的“水月洞天”挑到霸氣縱橫的“否極泰來”,均是差強人意。唐偶按了按眉頭,奉上一塊四四方方的墨玉——漆黑如墨,色重質膩,沒有雕刻任何圖案。
“您要的東西,我們的匠人手藝不夠,梁府對此深表歉意,愿將墨玉贈與公子。”
客人看著墨玉,撫掌大笑:“好。東西我收下了,叫伙計去相府領錢吧。”
荊虹堂上下齊送了客人走,掌柜問:“這位竟是當朝宰相?”
唐偶捂著傷口,苦笑不語。
荊虹堂與相府從此往來密切,卻再沒見當天到店的客人出現。一日梁公讓梁尚綸請了唐偶來,問他可否愿意認位“二哥”,唐偶看著梁尚綸期待的目光說會考慮。時隔兩年多,唐偶回綠君拜祭阿爹阿娘,華桑和徐秉陪他一起進了三炷香。而后梁府多了一位“三少爺”,荊虹堂有了新的掌柜,棲梧閣也隆重開業。
總而言之,她錯過的不只有風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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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鄉情怯,近鄉情怯。
子桃在綠君山渡過了漫長的歲月,可以說綠君村是在她的關注中一天天建成的。一個跟土地大人很相似的動物無意發現這里,于是很多同類跟著它安家落戶。織巖說他們是人。
漸漸地,原本很小的一片平地變得開闊起來,一段日子沒理他們,零散的房屋已然星羅棋布。住在里面的人喜歡去找其他的人,今天我去你家,明天你來我家,密密麻麻的足跡深深印在綠君。
破曉黎明,她聽見一聲響亮的鳥鳴,身邊走過一條灰狼,回應似地對著山腳長嘯。從此,山腳下的聲音越來越熱鬧,那些人也越來越活躍。他們中的雄性比雌性強壯,據說稀樹林里常常能遇著雄性伐木狩獵,較為柔弱的雌性則只是摘果取水,綠君的精怪閑得無聊便會嘗試變作他們的樣子。
織巖說,這不叫雄雌,而叫男人和女人。他們中的一些人比另一些人矮小,子桃當時還是沒名沒姓的李樹精,遠遠看見幾個小矮人手舞足蹈地唱著歌,正要捉弄他們,織巖揪著她發間沒藏好的樹枝帶她回了深山。
土地大人受不了好奇心與日俱增的精怪,決定多講些有關“人”的知識給大家。在他一點不耐心的講解下,子桃終于聽懂了那首歌——“桃養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
織巖逼著她認字讀書,她讀著讀著,忍不住問他:“為什么桃花源寫得像是綠君呢?”
土地大人耐心回答:“綠君是綠君,桃源是桃源。萬物的開始總是非常相似,結束卻不盡雷同。”
子桃曾覺得精怪比人優越,畢竟她在織巖的指導下很快地學會了如何“做人”。直至她為了陪唐偶而假扮成書生劉染,才真正意識到人與她們并無太多差異,甚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唐偶還睡著,她讓青玉稍等片刻,自己扮作一個普通少女走進綠君村。
村里不比山林,白花花的地面宣示著炎夏的威力,烈日下找不到一只愿意雙腳著地的禽類。記憶里的一些屋子還在原地,另一些大概做了新房的鋪墊。
路邊賣糖水的嬸子熱情地招呼她照顧生意,不等她反應,手里已被塞了一碗桂花甜湯。嬸子從身后變出一把長凳,直沖她膝窩砍去。
是樹誰不怕砍?子桃不料自己成了仙還遭此一劫,只一閃神,已僵直坐在凳上,雙手平捧甜湯,翻數著是誰說扎馬步不可以速成:“請問大姐是否認得賣草藥的唐家?”
“丫頭以前來過綠君?唐家夫妻倆都是善良的人……七年前發生意外去世了,小偶為他們立了墓在山上,我兒和秉兒有時也會回來祭拜。”提到唐偶爹娘,嬸子語氣里盡是惋惜,瞧著客人臉色變了,轉過身喊她男人,“她爹,再加一碟蕓豆糕。我說你能不能麻利點。”
七年前……子桃本以為此去為了不負綠君,卻是深負了唐偶,在他最需要的自己時候不知所蹤。子桃低頭看了看碗底的蓮藕片,口中甜湯不上不下,終是被她艱難咽入胃里,伸手從袖里捏出一個銅板,“謝謝招待,糖水冰涼可口足以解暑,哪好再麻煩,改日一定來品嘗你家的蕓豆糕。”
阿爹阿娘的舊屋讓子桃如鯁在喉,大概是唐偶雇了人打掃,所有東西碼放得井然有序,連花母雞和俏公雞的窩也分毫不亂。越是整齊,越教人不忍多看。和青玉一起安頓好唐偶,子桃匆匆前往土地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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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巖——”
“袖子濕了便去更衣,手臂陰著容易受涼。”并不是不熟悉織巖的聲音,可相識以來從未聽過他用這種語氣說話。
子桃突然一陣心悸。鬼蛾死時什么都沒有留下,而織巖居然活著,難道他已另有所愛?七年對土地來說僅是彈指一揮,又是誰的彈指一揮撥動了織巖的心弦。
站在院外,子桃竟愣住了。杏樹精微踮著腳晾曬織巖的土色長袍,綴著水滴的皓腕石英般玲瓏光潔,從她身上捕捉不到任何如意的影子,只有烏發比過去多了幾彎雀眼盤在背后,印證著時間的流逝。
“喬喬。”織巖坐在一張藤椅上,雙目被黑布條圍著。
“莫急。”喬喬應了一聲,向內室走去。她將淺粉色的罩衫換了件煙黃色繡翠葉的,又以木釵收攏了碎發,雙手只留指尖搭在袖籠外,姣好的面容寧靜內斂,娥眉微低對著子桃行了一個禮,挽著她走入林中。
“他的眼睛……”
“你不先問問我么?”相比子桃的寡淡,喬喬則像是三月春風,她玩笑似地說著傷心,恰如尋常女人鮮活生動,“錦袋被奪,他病了一場,眼睛沒有大礙,很快可以痊愈。但他把我當作公孫喬了,不敢保證視力恢復以后能不能接受。”
“我該稱呼你什么?”子桃挑了一個最無關緊要的問題。
杏樹精嗔怒地瞪她一眼:“反正不是如意。別人叫我如意,我知道是假名字,織巖公子叫我喬喬,也不見得是真名字。他不肯接受失去,才抓住我這根稻草,而我好不容易得到了,還在乎什么名分。”
“自欺欺人。他眼睛好了之后你要如何自處?打從一開始織巖要的就不是一片影子,若白果還在……”子桃想要嘆氣,只是有太多事情值得感慨,杏樹精的小心思已經不重要了。
“公孫喬是公孫喬,白果是白果。我是影子,白果又何嘗不是,同樣是影子,你未免厚此薄彼。”喬喬回眸一笑,讓人不禁憶起如意的眉眼,“子桃姐姐,你可知什么是‘情’?在你看來,織巖是不是要一生對銀杏情有獨鐘才不算負了她?至于我,是不是即使他當初待我與待她并沒有什么不同,也該永遠把情埋葬在青山之中?如果你是這樣想,我猜你從未動過情。”
子桃不意與她透露太多,姑且回應道:“有句話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動情于一棵樹而言有些奢侈了。”
“情之一物,因人而起,情之所系,不堪分離。傾情于所愛,則應情隨人逝,唯自視重情之人,往往執念太深,誓要留情常駐心間,而這情已是死物了。”喬喬說到此,神情里有些許同情,又摻雜了些許不屑,“你以為我喜歡強占屬于逝者的感情?本想能為他做點什么,倒頭來被鬼蛾白白利用一場。”
“小杏樹,你相信心眼可以看清一切么?”子桃伸手撫上喬喬的臉頰,看著她不知所措的眼睛。
驀的被她攝住了魂,杏樹精慌亂地跑回土地廟,沖進院子,撲在織巖膝頭緊緊抱著他。
織巖摸索著她的發髻,沒有著急扶她起身:“喬喬,剛才是誰?”
喬喬盯緊織巖心口,清清楚楚地說:“一個認識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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