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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眼前人(2)

林舟眺望著陽光下的大覺寺舍利塔塔尖,這座坐落在BJ西郊陽臺山東麓的寺廟,據說是一千多年前的遼代契丹人所修建的寺院,它保留著古代游牧民族“尊日東向”的習俗和迄今為止BJ最老的一株玉蘭樹,花期到時,如拳的花朵沉在巨大的樹冠之上,銀白的重瓣宛如新裝素娥在風里頭舞動翩翩,颯颯地繚亂零落成一地粉葩,從清明開到谷雨,伴著沏茶琴音聲也自小憩的云軒上傳開。寺廟里始終保留著許多座談或是品茗的雅趣,但那和他們毫無關聯,他的目的異常明確,求符。這枚小家伙只需要花上20元的門票錢就能掛在一眾褪色的經幡和模糊的碑刻之間,遠遠看去像是紅色的魚鱗紋路在陽光下泛著淡金色的暖意,北邊的山風,南邊的泉茶,都被懶洋洋散步的橘貓串聯起來。動靜之中相得益彰。

“他還要保持這個姿勢多久?”夏枯收回視線,神色嚴肅。

“人嘛,看見了喜歡的東西就容易走不動腳,這點上男孩女孩都是一個樣子。不過你不順便來求個符什么的嗎?”蘇恩曦一副大姐頭的樣子,此刻她手里拎著好幾個紅色的平安符,據說還特意找了廟里的師傅開光,給自己公司的員工老板一人一個。盡管夏枯不明白什么公司一共才四個人……但他還是跟在蘇恩曦屁股后頭,女人踩著涼鞋不停地在寺廟里跑動,似乎比提出來大覺寺的林舟還要更加熱情,長大了眼睛四下里探尋,拿著隨身攜帶的Leica M-P拍個不停,清炯炯的大眼睛半閉著,長睫毛隨著快門輕輕按下,撓得人心癢癢。

“本來是打算給爹媽求個平安符的,但門口的小師傅說其實買個小掛件也是一樣的道理。而且我老爹老媽似乎從來都不太裝飾……他們自己,有點太過簡約了,我家里唯一的掛件可能就是冰箱上的便利貼……”夏枯摸著手里兩個一粉一藍的平安符掛件,想著這好像還是自己第一次給他們買禮物,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喜歡。

蘇恩曦一眼就看穿了男孩的心思,“愛你的人,無論送什么他們都會喜歡的,所以我們都希望他們能夠陪伴我們長久一些……走!姐姐帶你好好揮霍一把。”

夏枯的臉微微抽動,他從字面上讀懂了蘇恩曦的“揮霍”,因為自從林舟說出來大覺寺的意愿后,蘇恩曦就隨即準備了兩大行李箱,夏枯本來心說還真有些旅行的模樣,直到行李箱打開滿眼的現金沉甸甸地掠過,他才意識這趟拜佛之旅的重量之處。

夏枯念了聲:“我佛不度窮逼啊。”拖著兩大行李箱緩慢地跟了上去。

夏枯其實一直覺得寺廟是和時代不合時宜的老物件之一,如果不是還算絡繹的香客和僧侶,一切就會像是那句“終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雕俠侶,絕跡江湖”一樣,或許某一天廟里的最后一個小沙彌已經掃把動地,活了千年的銀杏被蟲蛀空了根,高架和城市橫貫而來,所有的歷史都裝進了博物館,巧合地同他此刻經歷的“龍族”一樣,成了只活在混血種生命里的東西。

不過他不愿意想得太遠,至少眼下他喜歡這份寧靜,似乎比起尋找路明非,屠龍這樣的瑣事來說,一切都活得更像是個正常人……他一點也不會孤獨,甚至有些幸福。

自北邊竹林密密吹來的風,糾纏著蘇恩曦栗色的長發,第一縷陽光照在庭院處的三世佛臉前,大覺寺的流浪貓踩著肉墊輕盈跨過門檻,夏枯注意到頭頂上斑駁的匾額上寫著四個大字“無去來處”。

“據說是乾隆的御筆,這個最愛題詞蓋章的皇帝顯然不會放過一個證明自己存在來過的機會,哪怕這上面的四個字寫的是‘無去來處’,無所謂從哪里來,也無所謂到那里去……佛這東西就是這樣,喜歡裝出一副把人的一生都看透了大道理來,如電如霧,如夢泡影什么的……哪有那種真把人生看的不重要的笨小孩呀,哪怕是養一只貓,埋一粒種子都好吧,那樣的話,或許等哪天見不著了,還可以同我留下的事物重逢。”

蘇恩曦剛從大殿上禮拜完佛像和菩薩,這樣頗有些大不敬的話不知道是在說皇帝還是佛,亦或是二者皆有。夏枯對這位雷厲風行的大姐頭時而脫線時而嚴肅的感覺就像是《約會大作戰》里有著兩條顏色發帶的五河琴里。

“養貓?”夏枯心神一動,因為寺里各處都是散步的貓咪,不少蜷縮在虬結的樹根處曬太陽,熟絡的香客會帶著幾包貓糧喂給這群貍奴。

“對呀,養貓呀!不僅僅是告訴別人你存在過,也可能讓你自己意識到活得還算不錯。”蘇恩曦熟練地揪著一只過路的橘貓后頸,揉著毛茸茸地腦袋揣在胸前,小家伙舒服地喵喵叫了兩聲就閉上眼睛享受起來,看得夏枯有些發饞。

“養貓的人大多都怕孤獨,又怕吵鬧,畢竟一個人回到家里能聽見個小東西喵喵喵喵地從不知哪個角落里鉆出來歡迎你,蹲在你腳邊毛茸茸地蹭著討完食又悄咪咪地溜走,甩給你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你就會發現其實日子很長,房子不空,你還過得算好,能養得起一只貓。”蘇恩曦隨手從自己的Goyard購物袋包里掏出一包貓糧,似乎是早有準備。

“姐你是養過貓嗎?看著好熟練的說。”

“并沒有,我家里養著兩個黃花大閨女就夠我操心了……不過我老板養貓,兩只肉嘟嘟肥滾滾的,是他從路邊野地里撿來的。據說是暹羅貓的血統,不過已經長成了加菲貓的模樣,每年花在這倆家伙身上的錢都能養千百來個你了。”大姐頭敦敦教誨。

夏枯神色窘迫,盡管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成為了計量單位,但還是誠心地點著頭,腦海里有一秒掠過一個不成器的念頭——現在抱住大姐頭的大腿能不能求包養……

蘇恩曦把貓放在地上,貓糧的味道很快吸引來更多的小家伙,肥貓瘦貓皆是甩著尾巴圍繞過來,踏著急急忙忙的小碎步,“據說貓是很神奇的動物,研究說它們的短期記憶可能只有16個小時,可一旦你成了它難忘的人,它就會懷念你一輩子,盡管對你而言可能只是十多年。”

蘇恩曦歪著腦袋看腳下的貓,手指了指這個,又指了指那個,嘴里碎碎念著“長腿”“三無”什么的,滿臉高興,濃濃的笑意濺到眼睛底下,凝成一對小酒窩。她突然挺直起身板來,在陽光下伸了個讓人血脈賁張的懶腰,白色短袖下的弧線稍縱即逝,“走吧,帶你去見見路明非!”

林舟看見手機上的消息才知道夏枯已經被蘇恩曦給撬走了,轉過身訝然怪不得周遭安靜了許多。他倒是沒有太喜歡這座西山腳下的寺廟,盡管他安靜一隅,東面而立,能夠靜靜地俯望過去整個京城的風風雨雨,但相比起開在二三月的玉蘭,他更喜歡晚春的櫻花,一大程度的原因是大覺寺的玉蘭樹已經落得差不多了,除了頂尖的一朵玉蘭還剩在那兒,像是上演著歐·亨利的故事劇本。

他給自己父母都求了平安簽,尤其是把碎碎念都放入了母親的那份里,盡管他明白這絲毫不會作用,但總歸是平安是福……他看遍了平安簽和周邊販賣的小掛件,沒能找到和女孩送給他那一款相同的,也許是擺攤的人收走了,也許真的是女孩親手縫的,但那好像都不重要,因為他已經記得女孩的名字了……

他突然想找個人問一個問題,但眼下夏枯和蘇恩曦早就跑得沒影了,滿地的香客也是各自忙碌,沙彌還沒有掃完地,除了跟腳上踏過的橘貓,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說“這個呆子在干嘛”。

林舟似乎沒能等到他想要等到的人,他索性在手機上問起夏枯來,聊天記錄如一串串上浮地氣泡戳穿了他平靜的內心,“突然想起來自己喜歡一個人……大概要做什么?”

他其實沒打算找夏枯,但他的聯系人里除了父母,就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家伙,說實話給芬格爾打去,對方肯定會比夏枯還上心,拿出那副情圣的姿態指點江山,但他不需要那種感覺,其實有些死馬當活馬醫的意味,他只是缺個人說上幾句話,被他憋了很久,現在才記起來。

信息轉了幾圈才發送過去,夏枯很快就回復過來,語音里充斥著按捺不住的八卦,“應該會挺悲催的吧……但總要試試嘛。”

林舟心道你也是這么覺得啊……他的腦袋不經意地垂下去,他好像有點明白了,但他還是嚴肅地敲下另一行,“要怎么試一試?”

“還能怎么試一試?去找對方呀,帶上你所有的東西和心里的話,哪怕你是一只見不得光的鼴鼠,也要勇敢地從黑暗里走出來,在致命的陽光底下冒著會死的風險,也要灰頭土臉地告訴漂亮女孩,喜歡本來就是一件半錯半對的事情,因為另外一半從來都掌握在對方的手里。”

林舟沒有想到夏枯這個家伙嘴里能夠說出這樣有些土的情話。

“是的呀,女孩子的想法也很重要。”

“當然了,如果女孩子認真喜歡上你了,你就是她的了,跑也跑不掉的那種,只是有些女孩需要你回應,有些不需要罷了……”

“可你不知道自己那算不算喜歡怎么辦?”

“……”似乎是這個問題問夏枯有些超綱了,那家伙能夠和愛情沾邊已經是難得,但出乎林舟的意料,他突然好像小宇宙爆發了一樣憋出一長串的回復。

“你是小學生嗎?來請教一個笨蛋這種問題,如果沒有一點感覺或者迷迷糊糊那就是不喜歡,你現在非要來摳著字眼這樣那樣的蛛絲馬跡加以斟酌然后亂猜,詢問就是答案,主動就是答案,答案一直都藏在你的字里行間啊喂!你早就該明白了!”

林舟默默地息屏,他肯定這不是夏枯的回答,原來是蘇恩曦呀,那一切都能解釋了……原來這個喜歡吃薯片的眼鏡妞在心里也藏著這么多的心思的嗎?這大概就是看過言情小說的經驗之談了吧。他沉默了很久,微微點頭,像是同意了對方的說辭一樣,想回復對方一句“我明白了。”

但一直沒有回應。

但那都不重要了,因為他等待的女孩正在站玉蘭樹下,錦鯉池邊,像是在等他。扎著高高的馬尾辮,眉清目秀,逗弄著剛剛跳上石桌的橘貓,還沒等他喊出名字,就驀然回首,他們的眼神碰巧撞在一起,女孩似乎比以前瘦了一圈。

兩個人久久地對視,都是漆黑的眼睛,都是漠無表情,可一切都顯得那么溫柔,像是冰層底下浮動的水,在看不見處蕩開漣漪,順便敲落了那樹上最后一枚玉蘭花,飄飄蕩蕩地靜懸在一池錦鯉中央,閑雜四散,只剩下一只匍匐在池邊的笨拙橘貓和那條上潛的魚。春天的花留到了夏天才落,貓總愛試圖靠近魚,相遇本就不按照合適二字而來,因為它本身才是我們最大的安排。

“怎么,還要裝作重新認識那樣進行一次自我介紹嗎?”夏彌認真地問道。

林舟看著女孩那對亮晶晶的眼睛,有點愣,隨即搖頭。

“你是夏彌,也是耶夢加得。”

人的記憶很靠不住,就像是一塊容易被消磁的破舊硬盤,甚至沒有換新的服務,可有些東西是怎么格式化都抹不掉的,像是花開花落,像是日升日落,像是少年一眼就會看見叫他悸動的女生,于是陽光垂落,樹蔭蔽擋,一切都像是蜻蜓點水般,那塊被人動過手腳的硬盤不斷脫落,過去的影像強橫地蘇醒,潮水般向著他奔涌而來。就像是懸架的篝火在每一個深夜將記憶的冰山炙烤融化,疼痛又溫暖。

“你就就沒有什么別的要說了嗎?”夏彌咧嘴,露出兩個小虎牙,很久不見,可還是一樣能瞧出她來。

他輕聲說:“謝謝。”

“對嘛!這才是你呀。”夏彌笑咯咯地歪著頭,輕輕用食指戳在男孩的眉心,有些不舍地收回了目光,她把平安符掛在樹枝上,輕輕地墜了一節,催道,“哪有人在寺廟里約女孩的呀……快去找那個家伙吧,就像是他把你找回來那樣子……這次輪到我們來找他了,楚子航。”

楚子航沒有伸手,只是久久地看著女孩,果然他還是討厭這樣的沉默,沉默得叫人要發瘋,他想要多說點什么,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了,好像話就是這樣封住了口,充斥滿內心的心聲都擁擠在一條跑道上,什么的要說,什么都說不出。

“再見。”最后他輕聲說。

“笨蛋!說再見一點也不吉利你知不知道?”夏彌輕笑著擺出一個鬼臉,還是輕聲附和,“再見啦……”

就像是被戳破的泡沫一樣,輕盈地如同秋天的落葉,消失得無影無蹤,楚子航側過臉去望見那塊巨大的褪色牌匾,上頭那四個大字格外刺眼,“無去來處”……他是那女孩唯一停泊過的港口。

“或許是不知夢的緣故,流離之人追逐幻影……”

又有人在清唱那首和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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