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事務所后，看到桌上剩下孤零零的錢包。東西似乎很好，并沒有壞掉。打開里面，當然什么也沒有，積分卡和收據之類的東西一概沒有。

但是，我看到了卡片匣里面有一個小小的亮色的東西。從桌子的抽屜里取了揭郵票用的鑷子，在卡片匣里翻找了一下，夾出一小片紙，是一個邊長兩厘米左右的三角形。

淡粉色的特種紙碎片。紙的表面是毛氈風格，呈現整齊的波浪紋理。這樣看來，它的品牌應該是“人魚”。這種紙一般用于畫材和書籍的裝幀，也多用于印刷名片。

它并不是白紙，上面留著圓珠筆的筆跡，寫著“R”。我琢磨了很久也不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但想到總有一天它會成為線索，就放在了筆記本的塑料夾里。

接下來，我給Mediatheque公司的生產管理部打了電話。那是負責該公司出版物印刷制作，以及印刷用紙的安排等工作的部門。

和往常一樣，接電話的是一位年輕女性，我讓她轉接同部門資材科的木村。在出版界資材指的就是印刷裝訂用的紙張，也就是說，資材部間接負責采辦紙張，而最近才剛剛當上科長的木村，掌握著財政大權。

“打電話想約面談嗎？”一接到電話，木村就像往常一樣，隨口問了一句。

“不，是有點別的事。木村先生，您還負責模型雜志嗎？”

“啊，是Hobby啊。還在做哦。”

“Hobby”在玩具業界是指模型。模型雜志的雜志名上還附帶著Hobby一詞。該公司的雜志也叫Hobby Graph，簡稱為“Hobby”。

“能介紹一位Hobby編輯部的老師給我嗎？”

“你想直接推銷嗎？”

“不不不不不，沒有那種事！不會跳過木村先生您做那種事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我想咨詢一下關于模型的事情。”

“哦，我說什么嘛。你感興趣？”

“怎么說呢……”我本想解釋一下，但還是放棄了，“是這樣的，我想讓他們幫忙看個立體模型的照片，聽聽他們的想法。”

“那不難辦。我去問一下。然后我再回電話給你可以嗎？”

“拜托了。”

“話說最近沒有看到那位自然堂的女孩子呢。以前不是經常和你一起來的嘛。那個身材出眾的可愛女孩。”

聽他這么說，胸口立刻隱隱作痛。所謂自然堂，準確地說叫作“自然堂紙漿商會”，是我以前工作過的公司名字。而那個女孩指的是和我同期負責營銷的女同事，名叫真理子，是公司創始人的獨生女。

“好像有傳聞說她工作調動了。”我故作輕松地回復道。

“太遺憾了。那稍后聯系！”說完，木村掛斷了電話。

僅僅五分鐘后，木村就打來了電話。不愧是年輕有為，雖說是公司內部的事情，但工作效率是真的高。對方說隨時可以電話聯系。我把木村口頭上囑咐我的負責人的名字——鈴木，和編輯部的電話號碼記了下來。

馬上就撥了過去。果然還是位年輕女性接的電話，我請她叫鈴木接聽電話。

“電話轉過來了，我是鈴木。”來自年輕男子的聲音。

“我叫渡部，由生產管理部的木村先生介紹后給您打來的電話。其實我想請您看看某個立體模型……”

“是的，我聽說了。那您把它拿給我看可以嗎？”

“我這個不是實物，而是圖像。”

“是圖片嗎……那么用郵件發到讀者角就可以了。不過無法保證一定會被采用。”

“不，不是要刊登在讀者角上。我是想請您看看，再問問您對這個模型的想法。”

“但這是個圖片啊……”鈴木發出了嫌麻煩的聲音。

“對不起。您能不能幫忙想想辦法？”

“這樣啊……我也抽不出什么時間，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定什么時間呢？”

“謝謝！”我趕緊道謝，“事不宜遲，您看今天可以嗎？”

“啊……是今天嗎？這么急的嗎？”鈴木發出抱怨的聲音。

我在電話這頭朝著空氣鞠躬：“真的很抱歉。”

“我看看啊……六點怎么樣？”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表，還有四個小時。正好是普通工作人員的下班時間，我無可奈何地答道：“好的，可以的。”

“那我等你。”

沒有客人來，只顧著玩撲克牌，無所事事地打發這段時間，最后甚至開始玩起了撲克占卜。簡單的“蒙特卡羅”，以及流行的“金字塔”，重復玩了很多次。所謂撲克牌占卜，其實都是將擺放好的卡片和手里的卡片有效地整理好而已。

雖然占卜的內容有很多，但大部分是關于工作的。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占卜結果顯示大概率會有宏大的事業降臨在我身上，這種話能信嗎？這次的臨時工作，好像有點麻煩啊。

總算是消磨了時間，在下班時間的下午五點又過了五分鐘后關上門，離開了事務所。走著去新宿站，再坐總武線去飯田橋。我每周末都會來這條街咨詢。從靠近新宿的出口往北走，登上神樂坂后，買了一份一千日元的不二家人形燒，我收好了票據。

再次穿過車站，沿著餐廳林立的早稻田大道向九段方向走了十分鐘左右，夕陽西下，我的右半邊臉是熱的，終于在十字路口的拐角處出現了一座高高的玻璃大樓。八層以上就是Mediatheque公司的辦公樓層。進入玄關后，向大廳中央的三位接待小姐點頭致意，然后將借來的入館證從脖子上提起來，向電梯大廳里佇立的警衛員出示，并像往常一樣禮貌地鞠躬。

坐電梯去頂層的一般接待區。等到六點左右，用無人接待處的電話給Hobby Graph第四編輯部撥了內線號碼，還是白天電話里聽到的那位年輕女性的聲音，我告知了來意。

坐在五顏六色的長凳上，望著擺放了大量樣刊的封面。其實每本書用的是哪里的紙商提供的紙，我腦子里都非常清楚，不過看到的時候總還是會有羨慕的心情。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從事大宗雜志的工作。

過了一會兒從電梯里出來了一位衣著隨便的男人，上身穿著一件黑色T恤，上面印著我不認識的角色形象，下身穿著一條七分長的純棉褲，是一個近三十歲戴著甲殼鏡框眼鏡的微胖男子，腋下夾著平板電腦。

年輕男子注意到我說：“我是Hobby的鈴木。”

“我是給您打電話的渡部。”我們交換了名片。

“您是紙張鑒定師嗎？”

“是的，是的。紙店是我的本職工作。以前，我曾為Hobby的老師提供過用于制作附錄小冊子的包裝紙。”

“啊，是嗎？”鈴木似乎對紙品沒有興趣，反應很冷淡。

“這是一點小意思。”我把裝有不二家人形燒的紙袋子遞給了他，說，“請大家嘗嘗吧。”

“您太客氣了！”鈴木突然露出滿意的表情，催促我說，“這邊請。”

穿過幾個排列著白色方桌的開放空間，我們朝著樓層深處走去。

跟在手提不二家人形燒紙袋的鈴木后面，我看到一排小房間。這個區域我很少來，因為我之前和木村總是在開放空間見面。鈴木打開了第四扇門。進去一看，房間近乎是四個半榻榻米那么大。中間也放著兩張白色的會議桌，四把椅子。墻壁上有白板，小小的臺子上有內線電話。

我被禮讓到了上座，隨后坐了下來。從包里拿出筆和紙屋手賬，放在桌子上。紙屋手賬是“日本洋紙板紙批發商業組”每年發行的手賬的俗稱，刊登了紙業所需的所有數據，業界相關人士包括出版社的資材負責人在內，全員都帶在身邊。

“我就直奔主題了，這張照片是這樣的，”我打開手機調出圖像，“其實不是我，而是我一位朋友的作品……我想聽聽您對此有什么看法。”

鈴木把臉湊近：“哇，沒想到畫質這么糊啊。”

“是的，不好意思。”

“是戰車的迪奧拉瑪[1]嗎？”鈴木將立體模型稱為“迪奧拉瑪”。

“是TAMIYA（田宮）的三五系列吧？”

“‘三五’是指……”

“啊，是指比例是三十五分之一的意思。”

“原來如此。”我在紙屋手賬上做了筆記后繼續寫著，“那么，做得怎么樣？”

“……也就普普通通吧。涂裝是噴漆嗎？”

“好像是噴霧器。”

“地面使用的是風景粉（scenery powder）嗎？”

“……大概是吧。”我不知道用語，只能隨便回答，只管記筆記。“手辦也是TAMIYA吧？”

“請問，那兩輛坦克叫什么名字？”我問。

“名字？嗯，我不是負責AFV（裝甲戰車）的，所以……”

“愛愛芙布衣[2]？”

“字母是AFV。‘Armored Fighting Vehicle’的略稱。總之，這是坦克和裝甲車的總稱。”鈴木一邊說，一邊露出“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啊”的表情。

“原來如此。”我又做了筆記。好像模型的種類不同，負責人也不一樣。但我又繼續問道：“這個立體模型是什么樣的場面呢？”

“那個我不太清楚呢，因為不是負責人。”

“是嗎……”我開始對這個夜晚的到訪感到徒勞，“今天負責AFV的那位……”

“哦，他剛才已經走了，回家了。而且，到下周二為止都是假期。”

果然應該在預約時就說明這是戰車模型吧？那樣的話，就知道負責人的行程了。不管怎么說，今天似乎是不行了。

雖然也考慮過用郵件發送圖像來咨詢，但還是沒能厚臉皮到那種地步。

換個話題看看：“話說回來，模型比賽應該挺多的吧？”

“是啊。我們雜志也有這樣的活動，但是像塑料模型制造廠、興趣商店、社團等等，各個單位都在舉辦一些比賽。”

“模型社團也有很多嗎？”

“這個嘛，無法計數吧。也有在學校社團活動的地方，就算是社會人，參加社團活動的人也很多。”

“難以統計嗎？”我繼續記筆記。

“這么說來……”鈴木下意識地把手伸進不二家的袋子里，很快又縮回去了，“渡部先生是鑒定師吧。難道這也是鑒定的對象嗎？”

“實際上是順其自然的結果……但是因為不是專業的，所以有點為難。因此，如果您對這張照片上的作品有什么了解的話，愿聞其詳……”

“那么，給您介紹一下其他有可能知道的人就可以了吧？”

當然。我馬上答道：“如果可以的話！”

“有謝禮嗎？”

“啊？”

“不，如果是我們家就好說，但是如果介紹自由Modeler的話，多少會有點……”

“Modeler……”

“制作模型的人叫作‘Modeler’。因為是專業的模型塑造師，所以叫作‘專業模型塑造師’。我的工作就是給新產品做案例和報告。”

我做了筆記。那謝禮多少合適呢？我已經財政赤字到慘不忍睹了。可在走投無路時，只能拜托對方了。

“那么，我想辦法解決。”

“太好了。”

“我認識一個新人，他在家沒什么工作可做，很可憐，你何不試著拜托他一下呢？”鈴木操作了平板電腦，把住址簿調出來，遞給了我，“在這里。”

“謝謝。”我看著屏幕，把名叫野上的人的聯系方式記了下來。

“那么，今天晚上我會給對方發介紹郵件，所以請明天試著聯系下他。他這個人不喜歡打電話，所以請一定要發郵件。”我心想希望不是個怕麻煩的對象。

我們走出屋子，和珍惜地抱著不二家袋子的鈴木一起乘坐電梯，我和他在八樓分開，獨自一人去了一樓。

Hobby的鈴木遵守了約定。不二家人形燒好像起了很大作用。那天晚上一過十二點，我就給野上發了一封委托郵件，盡管是深夜，他還是馬上回信來了。

渡部圭先生：

晚上好。我拜讀了您委托的事情。您能直接點名找我，我感到非常榮幸并致以謝意。但是，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那位先生叫土生井升，曾經在專業的模型雜志等領域非常活躍，是一位超級Valtern Modeler。他研發了高難度的制作技術，有著豐富的專業知識，也是我心目中的老師。盡管乍看之下，由于各種情況，土生井先生從模型雜志社被炒魷魚，現在已經完全退出了舞臺，但他確實是一位“傳說中的Modeler”。大體上，他在做沒有名分的工作，在收入方面和我同等，失禮的推測是可能還不如我，狀況堪憂。所以，作為他的一名弟子（雖然是一方自報姓名），我實在是太不謙遜了，能請土生井先生幫我這個忙嗎？如果您能告訴他，您是經他的不肖弟子野上的介紹找到他的，依我拙見，您的事情會比較容易處理。聯系方式我只知道他家的電話號碼，請聯系下對方吧。號碼是×××-×××-×××。

請多多關照。

野上 拜閱

雖然被鈴木稱為新人，但卻發了一封漢字既多又很生硬的郵件。難道喜歡戰車的人都是這樣的嗎？不會說幫我聯系，而是要我親自找上門，我盡可能禮貌地向野上回復了表示感謝的郵件。

再在網上搜索“土生井升”，果然是“傳說中的Modeler”，幾乎沒找到什么相關的信息，搜索結果多是亞馬遜的網站，土生井作為執筆者之一而出名的塑料模型的熱門書——《初學者專業模型塑造師工作指南》的一卷到三卷都大受歡迎。

還有一條，就是在推特上有以土生井的名字發表的東西，和野上完全是兩個人。附上了兩張雜志封面的照片，像路邊攤的塑料模型一樣，評論中是這樣寫的：

“Habu先生和土生井升的舊河合商會[3]風物詩系列二十五分之一超絕路邊攤。引用的范例很前衛啊。最近迷你小飾品、食品、非軍事立體模型的流行已經開始了。”

僅這一件事就足以證明他是傳說中的人物。他會接受我的委托嗎？我有點緊張了。

注釋

[1]迪奧拉瑪，法語為diorama，日本人的發音常將它讀成“吉奧拉瑪”，文中人物鈴木將其讀為“迪奧拉瑪”。——譯者注。

[2]AFV的日式讀音。

[3]日本塑料模型制造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