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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芹的“女兒謚”

在紅學文章中,我不愛讀的是人物論。因為這類評論太多,而好的甚少;多數總帶著庸俗社會學的色彩,還特別喜歡褒張貶李,挑瑕剔颣(lèi),苛薄不情。我因此自己也不寫人物論,怕看人明白而觀己糊涂——和人家不過半斤八兩而已。

但每到一處學府去講《紅》,必有學員問我:你最喜歡的是誰?我又深知賞會雪芹的書,離開人物而不談,只圖“避俗”,也未免矯枉過正,何況自己也有些看法體認,若是談談,也無太妨。于是乃有此文生焉。

在歷史上,皇家對文武大臣是“生封死贈”,身歿者還贈以“謚”號。比如“文忠”“文正”“文肅”“武惠”“武穆”“文壯”……舉之不盡,人亦習知。若循此義以察雪芹的筆法文例,則即可悟他對諸多閨友也是贈“謚”的。他的手法是只用一個小小的字樣,便“定”其人品格性分。這本來是應當充分重視研究的,可惜人物論者總愛自出詞語,不太尊重作者本人的胸懷見識。

我此刻為了避繁,只想借“太虛幻境四仙姑”為啟端之例,來討論一下雪芹的“女兒謚”法。

依劉心武先生的解讀,四仙姑者:

癡夢仙姑(姝)——黛玉也。

引愁金女——寶釵也。

鐘情大士——湘云也。

度恨菩提——妙玉也。

我覺得大有道理。那么,再看看他在回目中,曾給多位女兒贈“謚”,例如“敏”探春,“賢”襲人,“憨”湘云,皆是讀者不會忽略而無所感受的,這就是“評價”,這就是“定位”。

這層意思簡略交代一下后,方可斗膽試述我個人的意見——雖說是“個人”的,實則首先是尊重(弄清)雪芹的本懷真鑒。

雪芹對林黛玉并不肯下一單字為“評”,如有之,大約就是“癡”。我擬補充或變換一個“幽”字。

理由何在?

我體會的是黛玉最受感動、震動的是湯先生寫出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閨自憐!……”,還有“幽淑女”,還有“春困發幽情”,還有“醒時幽怨同誰訴”——以上都是寫及黛玉的事情,“發幽情”是在瀟湘館,“幽淑女”是指她悲題《五美吟》,“幽怨”句是她的《菊夢》詩中之句……(可能還有可舉,今不遑備檢)這應足夠表明:我說應當"謚”以“幽”字,不為妄談吧。

只因一個“幽”的特性,她所以太內向,太多愁,太不開展,太牢騷猜忌……這就是她的性格缺點的必然因果循環規律了。

幽,即孤僻,即寂寞,是故雪芹又寫她是“世外仙姝寂寞林”,一絲不走。

寶釵的“謚”無須多費討論,就是與襲人相同的那個“賢”字。賢者,有才能而不逞,有名位而不爭,道德自守——守即操守。有操守者方是賢的本義。

寶玉對“幽”者是憐惜之,對賢者是敬重之。憐惜與敬重,皆非真“愛”(今世對男女愛情的含義)

有一次在政法大學講演,答問時說為何也不喜寶釵,因她“太正經”,引起全場哄堂大笑。其實我并非說她“不浪漫”“毫無性情”,那離遠了。我是說她太拘謹,太“正統”,太“規矩”,以致失去了風趣,禮法掩蓋了性情……這就未免乏味減色。再說得“透”些,就是缺欠了一個“真”字。

那么,誰得一個“真”呢?唯推湘云一人。寶玉真愛的是湘云。

但世人總未弄清這種微妙的區分,總以為“問題”只發生在“釵、黛”之爭上——此乃深為高鶚所騙之故也。

雪芹寫湘云,“英豪闊大寬宏量”,是一句最須玩味的“考語”。這等于“批評”了釵、黛:黛太小氣,不“闊大”;太嬌弱,毫無英氣。這是“致命點”。釵雖也有寬厚的一面,但她同樣不是“英豪”氣象。湘云的真,最為可貴可愛。她心直口快,毫不做作,摒除一切世俗的扭扭捏捏和“搔首弄姿”,開朗,爽快,大方,坦蕩。

只有她當得一個“大”字,一個“典”字。她的“憨”,其實是“真”的一個別稱而已。

雪芹用特筆贈予湘云的贊語,不是“明擺”的、死板的“文詞”;他用了個“特寫”——當她有了葵官為侍之后,就給這個“女兒凈角”起別號,叫“韋大英”,就是說“唯大英雄能本色”!

本色,就是真我——沒有假相。她把“英雄”拆在兩處用。其實,雪芹最賞“脂粉隊里的英雄”,早在“可卿托夢”時就伏筆在先了。雪芹的哲理睿思:女兒也須英雄氣概,也須名士風流。

是以,他寫湘云吃鹿肉的豪邁時,旁人笑她,她答辯,就點睛一筆——

是真名士自風流!

這重要極了。

這似乎就是雪芹的一種人生理想:淑女、賢才、英雄、名士,四者的交匯組構,融化為一,方是一個“類型”。

當然,不待智者而后可知的重要一點:這也包含了他的“夫子自道”。

新睿親王淳穎,題《石頭記》,起聯即云:“滿紙喁喁語未休,英雄血淚幾難收。”已覷破了此義。加上當時已為人廣知的“素性放浪”——此正謂名士風流的形景,與世俗迂儒腐士大異其趣。

在吃鹿肉一回書中,黛玉笑湘云,有諷語,湘云反擊,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

她說的“你們”,兼指寶釵——因下文寶釵“參戰”,卻非黛玉還言,十分明顯。

“你們都是假清高”,雪芹評世俗之輩也。那“假”字最是眼目。由此可證我說湘云之不可及,就在一個“真”字上。

提起“清高”,正好聯上妙玉。“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此謂之真清高,無上贊許,無上感嘆。

但妙玉在一百零八釵中是個“別格”,不可與常情同論。她是“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俗”謂不出家的平常人),人皆無以名之。所以論起來頗不容易。我此刻不遑細說,只先打一個比方:莊子說九方皋相馬,是相賞于“牝牡驪黃之外”。這就是說,真正高級的知賞,早已超越了皮毛外相,連“性別”也是不在分辨之內的,何況男女僧俗?以“常情”來看待妙玉之為人,只能是個“怪物”,還談什么理解認識?

寶玉對妙玉是敬若神明,深能契合。可以說,雪芹寫出妙玉,是他對女兒識解的一種“升華”,極不尋常,無詞可喻。(后世只一“老殘”領會了,仿效雪芹寫出一個靚云青年女尼來。)

但世人不知理會,時作歪解,以小人度君子,已經可嘆——還有一個高鶚和某紅學家等人,糟蹋了這個特立卓絕的女性人物。是可笑乎?良可悲也。

人之精神不同,文化教養不同,學識見解不同,論事觀人,安能盡同;但在“紅學”上,在人物論文章中,其不同眼光與“心光”之差別之巨之遠,除了再說一“霄壤”“云泥”的陳言,還有什么辦法可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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