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奪目紅
- 周汝昌著 周倫玲整理
- 1976字
- 2022-08-11 11:22:05
自序 筆花硯彩現紅樓
拙著《紅樓小講》出版后,方及兩月,即議重印。那是壬午年的事,我收見樣書是古歷六月里。如今癸未開歲,蒙賢友梁歸智教授惠來一份《小講勘誤表》,列出了若干漏校的誤字。因為出版社說過可能又要印了,于是將寫好的一本“工作用書”送去了,誰知頂頭的回音是:來不及了,已經印完了!
這可奇怪。細問時,原來是社方得到售者急要書的通知即到庫房去看:《小講》連一本存書也無。
在急需之下,匆匆忙忙讓印刷廠又印了八千冊。時正上元佳節,良辰吉日。這是“三印”的來由。
幾乎同時,又見到了香港中華書局出版的“繁體”字本——還是港地一位讀者來信,我方得知此事。京城韜奮書店的“暢銷榜”上,多次排名,《小講》高居第二。
這些,當然鼓舞了我,而我已經是在寫“另一種小講”的執筆工作中間。所以,《小講》的受到歡迎,使我筆下增添了意氣,也好像助長了才華。而且,“文生情,情生文”的文藝良性循環,隨著筆路也浚發了思路。那所謂“另一種小講”,就是這本書稿未定名時的“代稱”。
一次,我在報紙上發一小文,中云:文人作者,大不如賣瓜的老王逍遙自在——因為,“老王”可以“自賣自夸”,說我這瓜怎么甜,如何香,誰的瓜也不行。可我輩“賣文”的遠不逮賣瓜的那等瀟灑風光;我這本新書只能叫作“拙著”或“習作”等等謙詞婉語。這也罷了,更難的是一提“小文”“陋制”“拙編”的內容特點時,那就更覺尷尬。你說它怎么怎么不好,人家會問:你這么差的書稿,拿出來給人看,是何“居心”?你若自詡說我這書如何如何的好,人家又會“齒冷”,說你好厚的臉皮,“自吹自擂”,何其不自揣也。
因此,我在這兒自序,一不敢“學習”老王的“賣瓜精神”,二不敢說“拙著一文不值”——那樣也太“窩心”,不是個對讀者負責的真誠態度。
可以說不致窩心而又不讓人“粲齒”的,就是本書貌似《小講》的續集,實則不然。這次講的無論主題重點和文筆見解,都與《小講》不大一樣。
《小講》原是20世紀80年代的舊作,這次“新講”在它之后有20年之久了。20年間,我對《紅樓夢》許多地方有了新的理解,自認為是別人沒有這么解、這么說過的。角度、層次也都多有變換,并不“千篇一律”。寫下的這些看法,豈敢說什么“未經人道”過,然而確又是不大常見的解讀破譯,頗有新鮮的探索角度和鑒賞層級,不拘一格,不陷俗套,不入“模式”,純屬一家之言。
這樣說,自問是實事求是的,不可狂妄自大,也不必裝作假謙虛,一派陳言套語,讓讀者“享”到的只是老生之常談,庸人之偽態。
不待說,開卷之后,您的感覺不是冷飯重炒時,也不免有“不敢茍同”之處。這是常情,不足為異。本書的一些看法講法畢竟是個人的意見。有相同,自可喜;有不同,存待商量。誰也不能強迫人家都“同意”你自己的那點兒“自得”之“高見”。只要還能引發新的思路,提示新的信息,輔助覃研,促進發展,開拓一些以前未能顯現的文心匠意的新區域,也就不至于白白浪費許多紙墨、印刷、裝訂、發行……的人力、物力了——這是一己的祈禱,但愿“上帝”惠允,佛祖保佑。
藝術是“個性”的表現(representation),《紅樓夢》的個性比哪部書的個性力量都更顯得大得多。人們常說它是一部“奇書”,語義含混,不知“奇”在哪里,解說起來也頗為麻煩。我想不妨從簡而言,那“奇”就是個性極不尋常——或者就是魯迅先生的話:“絕特”。
雪芹本人就是位個性“絕特”之人,他作書自然不會庸常凡鄙,索然乏氣,食之無味。他的文筆手法千姿百態,真令人有出神入化之感——這當然太好了,太可珍貴了,可是也就發生了一個我們常人庸目如何懂的大難題。
良工巧匠的杰作,往往受“嗤”于庸目,這是陸機在《文賦》中的慨嘆,晉賢已有此感,仿佛老子說“下士聞道則大笑”的那種道理。所以至今有人評論《紅樓夢》的文筆很“差”,甚至有“不通”之處。
如是那樣,“對話”就難了。幸而那種庸目之嗤為數尚寡,不曾惑亂青年學子的耳目心靈。
但是,我們嘲笑“庸目”是容易的,要“保證”自己“非庸目”卻未必同樣容易——也許我們也還是屬于庸目的同列,只不過是“庸”的程度略有差別罷了。
這樣說來,真是憬然自感慚惶。
怎樣才不致以庸目看雪芹的大匠奇文呢?沒有“換骨金丹”,也難“立地成佛”;辦法只有一個:一步一步地摸索習學,讀書閱世,把自己豐富起來,高尚起來;同時細心敏感地玩索他的“個性”和他的表現個性的獨特方式。日久天長,似有所會所悟,于是與他有了心意性情的契合,從而窺見了他的行文表意的奧秘。
我們應該各自努力奔向這個理想,各自用自己的方式來做試驗。大家積累多了,也許就能顯示出若干共同收獲來。在試驗之過程中,各有所見,各行其法,各得一端,都是值得珍惜的。
這本小書就是我的“試驗作業”,希望能引起同道的興致而切磋交流。
詩曰:
筆花硯彩現紅樓,
歷劫經災春與秋。
誰把名貂混狗尾,
可勝悲慨尚橫流。
不解紅樓枉讀書,
深慚半懂半含糊。
若能寸步聊為進,
再向門墻好問途。
癸未二月中浣寫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