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法學評論:第19卷(2019年第2期)
- 史際春主編
- 11209字
- 2022-08-02 12:08:51
卷首語
轉換視角論“平等保護民營企業”
姚海放[1]
庚子鼠年春節,我因新型冠狀病毒疫情而宅居家中,頗為關心三個事項:第一,疫情走勢及防控。每天從官方媒體和自媒體上接收大量關于疫情的信息及評論,但個人于此方面事務并非專業,僅屬關心但缺乏專業評判能力。第二,何時開學開課。預測會采用網絡授課的方式,則需要做好相應軟硬件的充分準備。第三,復工復產。既因為北京這樣的超大型城市人員流動情況復雜,擔心過早復工復產會帶來疫情防控的困難,又矛盾于疫情對整體經濟的影響以及對中小微企業主的重壓而盼望盡快復工復產。
此次戰疫,諸位也必定有各種分析和看法。相較而言,當下涉及的主要問題大致在一般法治、憲法行政法以及應急法治范圍內,與經濟法相關的民生、財稅、金融等法律問題仍未擺在最突出的位置上。不過,伴隨著疫情逐步消退,恢復生產生活正常秩序也會逐漸擺上議事日程,疫情過后經濟社會恢復正常秩序也是必然。這其中,事關經濟法理論與實踐的一項話題,即民營企業保護的問題,仍值得關注。盡管本文是在疫情期間撰寫,但并非緣起于疫情之下中小企業的巨大困境,而主要是思慮一段時期以來及今后我國民營企業法治或權益保護中的若干問題。討論中兼或涉及疫情下民營企業幫扶措施等,但仍以常態經濟社會秩序為基本前提。
保護民營企業的話題,部分緣起于2018年9月的一篇網絡文章。該文提出“私營企業離場論”,引起官商學各界的全面駁斥和批判。2018年11月1日,習近平總書記發表《在民營企業座談會上的講話》,充分肯定我國民營經濟的重要地位和作用,明確“民營經濟離場論”“新公私合營論”等說法“是完全錯誤的,不符合黨的大政方針”。[2]此后,最高人民法院“加大涉產權刑事申訴案件清理力度,再審改判張文中無罪,依法甄別糾正一批涉產權冤錯案件,發布兩批13個典型案例,傳遞黨中央依法保護產權和企業家人身財產安全的強烈信號,穩定社會預期”。[3]最高人民檢察院也發布了涉民營企業司法保護典型案例,為各級檢察院保護民營企業合法權益、服務和保障非公有制經濟健康發展提供參考和指引。[4]在為此次快速且共識性地采取保護措施的做法點贊之余,仍有必要反思一個問題:據作者的有限記憶,這些年保護民營企業合法權益的話題不時興起,但仍不時有在認識上、實踐中歧視非公經濟、損害民營企業合法權益甚至對民營企業家濫用法律制裁的問題存在。例如,改革開放后出現的一批私營企業因掛靠而成為“紅帽子企業”,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的“摘帽”過程中,引起對企業性質和企業家人身財產保護等話題的關注。[5]2013年,“太子奶”創始人李純途從看守所出來后直言:“我目睹許多中國民營企業家把企業一做大便被抓,上市幾乎等于進牢獄。”[6]而民營企業發展實踐中所面臨的“玻璃門、彈簧門、旋轉門”等現象,更是各界時常談起的話題。因此,我們需要考慮,為什么法律和政策上倡導平等保護公有和非公經濟,落實到實踐中卻會走形?如何進行相應的改進?
一、民營企業保護話題的視角轉換
談及民營企業,觀念上往往將其等同于“中小微企業”或與公有制企業相對的弱勢方,但如此籠統的認識并不利于分析問題。
與民營企業較接近的概念是非公有制企業,其與公有制企業概念相對,是指非公有的經濟成分占據主導或相對主導地位的企業。非公有制企業主要包括民營企業和外資企業,其投資人可能是我國公民、非公有企業或經濟組織,或者是外國(包括港澳臺地區)的公司、企業、其他經濟組織或個人。與非公有制企業相對,公有制企業包括國有企業和集體企業。此外,還存在上述各所有制類型企業的聯合即混合所有制企業或公司。因此,以所有制為標準對企業分類,包括國有企業、集體企業、民營企業、外資企業以及混合所有制企業。簡單將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作為公有或非公企業代表的二分法,并以此凸顯民營企業的弱勢地位,有可能與公有和非公有企業的現實情況不完全相符。事實上,同屬非公有制企業,外資企業在一段時期內享受超國民待遇,使其擁有較一般國有企業更為優越的地位。
另一分類以企業規模為標準,依照工信部、國家統計局、發改委和財政部聯合發布的《關于印發中小企業劃型標準規定的通知》以及國家統計局《關于印發〈統計上大中小微型企業劃分辦法(2017)〉的通知》,按照行業門類、大類、中類和組合類別,依據從業人員、營業收入、資產總額等指標或替代指標,將我國企業劃分為大型、中型、小型、微型四種類型。
上述按照所有制和企業規模為標準的分類,在民營企業保護研究中可能造成似是而非的錯覺。如上所述,不少人會認為,國有企業受各種政策照顧,外資企業甚至享有一定程度的超國民待遇,而集體企業和民營企業相對較弱。但這種認識不僅是根據過往經驗的推斷,不代表當前和今后的發展方向,而且是相對籠統的,未能結合個別企業實際進行判別。近年來,我國在內外資平等待遇方面付諸了許多努力,如在合同、所得稅、企業組織形式等方面的立法上逐漸并軌:2020年開始實施《外商投資法》消弭內外資企業的制度差異;以《公司法》《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法》《企業國有資產法》等為主體的法律對國有企業的規制也是中性的,并未給予國有企業特殊的地位;而以民營企業為主體的中小企業群體,在《中小企業促進法》等法律中明確規定了包括“財稅支持、融資促進、創業扶持、創新支持、市場開拓、服務措施、權益保護”等促進措施,不可謂不全面。在政策層面,基于《反壟斷法》實施和公平競爭審查機制的建立,以及各地推進優化營商環境舉措的落實,明顯基于所有制而區分國有或民營企業的政策被確認違法。
事實上,國有和民營企業都分布有大中小微型企業,通常國有企業相對規模較大,民營企業以中小微企業更為常見,但也非必然。將民營企業簡單等同于中小微企業的分析方法,其精確性存在一定的誤差,將導致對問題分析的籠統。有必要將民營企業進一步細化或者類型化,以便更好地接近問題的本質。可能的方法是參考社會學、管理學等學科研究成果,引入“政治關聯”概念來分析企業行為。政治關聯指企業與政府部門或擁有政治權力的個人之間形成的較為特殊的政企關系,表現為企業高層管理人員(董事長、CEO、董事)及大股東有在政府部門任職經歷,通過公益事業及人際關系網絡建立起與政府的密切聯系等,但是因政府參股而形成的關系不屬于此范疇。[7]政治關聯的表現既可以是較為正式的關聯,如企業負責人擔任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等,或者聘請具有一定政府背景的人員在公司擔任獨立董事等職務,從而建立與政府較為密切的關系;也可以表現為非正式的關聯,如通過加強與特定政府人員的人際關系,或者通過積極參與公益慈善活動等擴大聲譽資本進而獲得政府好感。有學者根據企業家與現有政治體系的關聯渠道、關聯緊密程度、關聯建立難易而將政治關聯類型分為三類:非正式的政治關聯,是企業家通過社會關系與政府官員保持慣常聯系而形成的關聯;半正式的政治關聯,是企業主通過加入跟政府關系比較密切的工商聯、行業協會和商會等半官方組織而形成的政治關聯形式;正式的政治關聯,是企業家成為執政黨的黨派成員,承擔執政黨的領導職務,或直接成為政府部門的官員和政治決策機構的代表等形成的關聯。[8]
“政治關聯”概念的引入,提供了近距離觀察民營企業的一種視角,有助于全面認識企業地位。正是基于建立政治關聯渠道的多樣、關聯程度相對較高等原因,國有企業擁有了較高的地位,這是政治關聯概念對企業地位解釋的有力之處。同時也需要看到,在解釋民營企業地位方面,上述社會學研究將政治關聯關系限定于企業家層面,則縮小了政治關聯的考察范圍,進而可能影響該概念對民營企業社會地位解釋的有效性。一方面,是企業家為尋求建立與政府的正式或非正式關系,謀求政治關聯以獲得更好的保護或照顧;另一方面,是政府基于業績需求,或者政府官員基于考核升遷壓力,積極與企業建立聯系,為企業提供服務。于后一方面,按照媒體報道和作者觀察,企業是否為本地稅收、就業和產業發展等有較大貢獻,成為主要的區分標準。盡管有不少對官員晉升的GDP錦標賽模式的研究,但事實上,是否能通過招商引來重大項目、企業是否為納稅大戶,是否為本地財政作出貢獻、是否有足夠的工作崗位容納眾多就業需求、是否符合國家或本地產業發展規劃而能成為明星企業、是否上市等,進而包括是否能夠形成配套的產業供應鏈條、是否有助于打造本地產業特色名片和國內外知名度等因素,都是地方政府區別不同企業進而采取不同對待的標準。這些標準中,是否為國企或民企可能有影響,但絕不是最重要的。由此,可以嘗試根據企業與地方政府的關系而將其區分為以下類型:(1)高政治資源企業,即企業獲得所在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視,能夠主動為其提供優質的政府公共服務。例如,浙江省政府與阿里巴巴集團多次召開戰略合作會議,體現了政企之間密切合作關系。高政治資源企業甚至可能游說政府動用公權力不恰當地為其“保駕護航”,應當引起警惕。例如,2018年鴻茅藥酒事件中,內蒙古烏蘭察布市涼城縣警方跨省抓捕廣州醫生譚秦東引起公眾關注,在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介入下,由內蒙古自治區檢察院指令涼城縣人民檢察院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并變更強制措施,最終雙方和解并由涼城縣公安局撤案。鴻茅藥酒是當地納稅大戶,2016年涼城縣公共財政預算收入為4.08億元,2017年鴻茅藥業上繳稅收達3.5億元;[9]解決當地百姓就業;還被評為中華老字號品牌、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等。(2)中政治資源企業,即企業與當地政府關系良好,在經營中或多或少受到地方政府關照,甚至在出現問題時能與當地政府有效溝通,共同致力于問題的解決。(3)低政治資源企業及無政治資源企業,即企業并無可靠的政府關系,甚至在經營中可能遭遇執法嚴苛或故意刁難。
保護民營企業的話語路徑不僅局限在國企和民企之間的比較,也同樣存在于高中低政治資源的民企之間。問題的本質不僅局限在區別對待不同所有制企業,更是政府、各類經濟主體如何平等對待各個與政府具有不同程度聯系的企業的問題。在強調平等對待之時,要求消除所有制區別、消除“政治關聯”差別,規則面前各類主體平等。例如,在企業經營中政府命令或要求的朝令夕改是最讓企業無所適從的,具有政治關聯的企業常常能通過關聯渠道與政府溝通意見而緩解政令頻繁變動對企業的影響,而不具有政治關聯的企業只能隨時遵守政令而承擔變化的成本,這就形成了企業間的不公平。當然,抽象地強調平等對待還要求允許因具體差異所引起的合理區別,這也符合形式正義和實質正義的基本要求。例如,民營企業發展中時常面臨融資難的問題。如果是商業銀行等金融機構因為國企或民企的企業性質不同,或者是基于放貸給國有企業所形成的呆壞賬在責任承擔方面可能較輕的理由,而歧視或者拒絕向民營企業放貸,這是不應當的。但部分民營企業因開辦時間、資產財務狀況、信用程度等方面原因致使商業銀行不愿向其放貸,則屬于商業銀行的經營自主判斷,難以認為是對民營企業的不公平。如果強令要求形式平等,反而可能造成金融風險。
二、優化民營企業治理也是民營企業保護的題中之義
習近平總書記《在民營企業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當前,我國民營經濟遇到的困難也有企業自身的原因。在經濟高速增長時期,一部分民營企業經營比較粗放,熱衷于鋪攤子、上規模,負債過高,在環保、社保、質量、安全、信用等方面存在不規范、不穩健甚至不合規合法的問題,在加強監管執法的背景下必然會面臨很大壓力。”[10]民營企業保護或平等對待民營企業的問題,一方面,固然需要改觀外界對民營企業的整體看法;而另一方面,民營企業優化企業治理,也顯得非常重要。
傳統上認為民營企業的合法合規意識較弱,較容易出現違法行為,究其原因包括:第一,民營企業出于成本考慮而淡化合法合規管理。例如,在安全生產、產品質量、知識產權、環境保護、勞動用工等方面,民營企業更容易出現違法違規行為,這種違法所得收益和所受處罰的成本效益比較可以解釋企業的動機。同時,企業經營在效率思維主導下,合法合規往往被認為是經營資源的消耗,最起碼在企業發展早期不受重視;實踐中,民營企業主往往將法律僅視為產生糾紛后聘用律師解決問題的成本,而不重視事前的合法合規操作。第二,民營企業的治理機制不完善。與公有制企業不同,民營企業違法行為的收益直接歸屬于企業主,因而其更具違法動機。同時,民營企業家族化經營、家長制作風等特點,既有易于團結團隊、提升經營效率的優勢,又有可能因缺乏權力制衡而導致難以阻止違法行為的弊端。第三,事實上民營企業的社會地位決定其難以組建優質的內控合規部門。民營企業主要招募優秀的合規人才需要花費更大的成本,而所招募人才能否真正發揮作用相當程度上也取決于其是否真正獲得民營企業主的支持。相對而言,民營企業主高度重視企業合規并能招攬優秀人才進行合規管理的可能性較低。
上述原因導致民營企業更容易出現違法行為的結果,并使其社會信譽度相對較低,進而對融資、人才招攬、項目獲取等方面產生不利影響,這也是社會現實。近年來,部分民營企業的合法合規狀況逐漸得到改善,表現為:第一,頭部民營企業因上市或成為行業標桿等原因,日益重視合法合規經營。這些民營企業或因監管驅動,或因衡量守法成本收益,已經主動或被動地接受合法合規經營的治理理念。第二,互聯網公司因業務創新等需要較為重視法律。無論是阿里巴巴成立之初就引入蔡崇信對公司進行規范化運作,還是因“3Q大戰”等事件推動使騰訊等互聯網公司大力加強法律和合規部門建設,互聯網企業相對傳統民營企業在法律合規方面的努力更為顯眼。無論出于何種動機,互聯網企業基于發展需要而在知識產權、數據保護、競爭法治、互聯網金融、電子商務等諸多領域越來越注重合法合規,并且對相應的法治領域發展做出了一定貢獻。第三,由于互聯網等技術發展引發信息傳播更為便捷高效,民營企業家也能通過各種媒體獲取法律、政策、案例等信息,對其規范經營產生一定的影響。
上述變化是部分行業和民營企業中正在發生的,而強調平等保護民營企業,“打鐵還需自身硬”,還是需要強調依靠制度建設使民營企業充分認識到治理與合規的重要性,而不僅僅依托外部壓力或民營企業家的自覺。企業合規不僅是金融機構、央企、涉外企業的專屬,更是包括民營企業在內的所有中國企業生死存亡的關鍵。[11]為此,需要按照法律設計在民營企業中落實相應的制度安排。以公司制度為例,首先,需要使參與治理與合規建設的部門各司其職,包括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等參與公司治理的法定機構,以及黨委會、總經理辦公會、工會乃至法定代表人等機構也均需明確其職責,切忌在民企中混為一談,缺乏有效的分工。其次,需要在各自分工負責的基礎上,做好協調和銜接工作。盡管參與公司治理和合規的機構或部門各司其職,但其都是公司內部機構,更應在相互協作基礎上開展工作的銜接協調。企業中的黨委會、監事會、獨立董事或外部董事、內控合規或審計部門等都涉及對企業經營管理的監督,不僅應區分監督對象、監督環節和監督重點,也應當保持密切聯系和溝通。最后,做到有效制衡。盡管民營企業存在一定的家長制或家族企業的風格特點,但其管理體制轉型,即“由家長集權式的人治體制向現代企業治理體制和管理方式的轉變”[12]將是必然。
在此,還需強調一點,企業治理與合規是要求按照符合理性邏輯的法律規則進行管理控制,而不是通過欺詐、游說政府或打擦邊球的方式來獲得合規。現實中,民營企業為獲得生存發展空間或牟取更多利益,騙取政府補貼、游說政府降低監管標準、虛假宣傳迷惑消費者等行為,終究不是企業長久發展之計。特別是在新經濟條件下,借助概念包裝“創新”商業模式、外部投資瘋狂燒錢炒作概念等行為,在潮水退去之后的“一身爛泥”終究會顯露無疑。因此,對民營企業發展而言,踏實經營是保護其合法權益的根本,要求外界不得歧視而應公平對待民營企業,“打鐵還需自身硬”也是非常重要的。
三、民營企業家的保護
保護民營企業還有一項重要的話題,即如何保護民營企業家人身財產權益的問題。基于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的緊密關系,這實際上是個“一體兩面”的問題。實踐中,對民營企業違法行為的制裁,往往同時包括了對企業主的行政處罰或刑事責任追究。頗受關注的是對企業家追究刑事責任的領域,“從二審或再審對這些案例予以改判或部分改判的事實可見,刑法的適用有些操之過急”,因此“刑法的適用就像我們行至紅綠燈路口,需要一慢二看三通過,切忌貿然行事,切忌與行政法和民法搶道”。[13]
除強調刑法謙抑性和謹慎適用刑法外,對民營企業家的保護還大量存在于其他法律領域當中。例如,當前越來越普遍使用信用手段約束企業誠信經營,如法院系統的失信被執行人制度、市場監督管理部門的黑名單制度、環境保護失信黑名單、拖欠農民工工資黑名單、社會保險領域嚴重失信黑名單等。但在有效約束民營企業合法合規經營的同時,也需要防范濫用黑名單手段產生的問題。一方面,既需要防范因規避“黑名單”制度帶來的不利后果而產生的“影子董事”或“掛名法定代表人”問題。另一方面,也需要防范不當使用黑名單制度造成對民營企業家的不利影響。實踐中不僅有因法院錯誤調解和執行案件導致民營企業法定代表人被列入失信被執行人,企業業務無法正常運轉的情形,[14]也有地方政府與企業發生糾紛時直接動用失信黑名單制度打壓民營企業家的例子。[15]
針對此種法律處罰或制裁措施的濫用,一種直觀的回應是倡導依法執法、加強包括法律和媒體等方式的監督等。而從保護民營企業角度考慮,健全民營企業治理機制也非常重要。試想,一旦民營企業主遭遇錯誤的刑事制裁或行政處罰,現實的結果往往是企業倒閉、員工失業。這種結果的出現,是民營企業在很大程度上單獨依靠民營企業主個人堅持經營的表現,也是民營企業未能建立有效企業治理機制所帶來的不良后果。假設民營企業具有良好的治理機制,企業內各機關、部門分工負責、相互配合,即使民營企業家個人出現問題可能會給企業帶來一定的沖擊,但依靠制度的力量應當能夠更為平穩地度過危機。由此,在我們呼吁對民營企業家的法律保護,以保護民營企業的合法權益的同時,也需要關注民營企業的治理機制建設,用制度替代人的作用使企業能夠更長久平穩地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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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專題”欄目聚焦稅收法治領域,收錄了五篇論文。廖呈錢講師的論文《人之圖像變遷與納稅人權利保障》說明人之圖像的預設是各種法律制度構建及法學研究的邏輯起點;在財稅法領域,對納稅人圖像的勾畫,是納稅人權利保障模式抉擇和制度建構的邏輯起點。作者概述了我國納稅人圖像從附屬的義務者向強而智的革命者,進而向強而智的理性人轉型的過程,并判斷當前納稅人的圖像是強而智的理性人和弱而愚的社會人并存狀態。伴隨社會發展及其基本矛盾變化,我國納稅人之圖像也悄然發生變化,納稅人權利保障的原點從保護財產權變遷為對人格尊嚴的保護,稅收法律制度的基本理念應從國家主義轉為納稅人本位,在具體權利面向上應注重對生存權和稅收教育權的保障。
稅夢嬌博士生的論文《稅法漏洞填補的原理及規則》,首先闡明了稅法漏洞填補與狹義稅法解釋、稅法價值補充概念之間的關系,認為稅法漏洞填補是狹義稅法解釋的賡續,稅法價值補充是稅法漏洞補充的一種方式。在論述稅法漏洞填補的必要性、合理性和正當性之后,文章認為稅法漏洞填補應當在稅收法定范圍內,遵循“以納稅人為本”的法治理念主線,秉持“稅收正義”的評價標準。稅法漏洞填補應秉持法律保留原則、法安定性原則所要求的界限,禁止創設或加重納稅人負擔。在適用稅法漏洞補充技術時,原則上應窮盡狹義的稅收解釋方法,應符合稅法立法目的,應遵循既定的時空順序,應對稅務機關和司法機關漏洞填補權進行必要的平衡與限制。
黃家強博士生的論文《稅率確定和調整之法治:規范解讀與再造》首先揭示了稅收法定原則下稅率確定的要求與承擔調控功能稅種的稅率具有設置靈活性特點之間的矛盾,在梳理當前稅收法律(或法律征求意見稿)及條例等規范中規定稅率及其調整權的條款類型時,指出稅率條款立法規范上的表現形式不一致、稅率確定和調整權主體多樣性、授權國務院行使的稅率調整權轉授財稅部門代行等問題。作者分別從法律保留和授權行政立法、中央統一立法和地方自主抉擇、備案與審查機制三個維度,提出稅率確定和調整權配置的合理方式,提倡采用“人大立法+縱橫授權+雙重備案審查”的模式。
鄒新凱博士生的論文《地方附加稅法何以正當:理論拓補與制度調適》提出對地方附加稅的正名和改進,將其視為一種有效的央地財權調和工具,對完善分稅制、實現財稅法治及實現尊重地方的良法善治具有重要意義。論文首先考察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典型地方附加稅的發展過程,考慮當前附加稅可能成為地方財政自主權擴圍的一種方案,提出附加稅立法存在目的明確、計稅依據選擇、稅率選擇以及稅收優惠等方面的難題,需要理論解釋。其次作者使用可稅性理論、課稅禁區理論和稅收構成要件理論作為分析工具,說明論證主稅或附加稅正義及設計的技術路線,并專門針對附加稅拓撲了可稅性理論論證。最后論文以《城建稅征求意見稿》為例,分別從可稅性理論、課稅禁區理論和稅收構成要件理論層面進行了驗證。
黃心怡碩士生的論文《房地產稅法中量能課稅原則的適用》認為作為稅法基本原則的量能課稅原則落實在房地產稅法治中,存在房產收益能力與稅負能力關聯弱、房產價值與收入能力存有差異、籌集財政收入的定位與量能課稅原則的捍格等沖突,因此需要構建房地產稅負擔調節機制。該機制的內容包括稅制要素設計和稅制運行調節兩個方面。在稅制要素設計中,主要涉及對計稅依據、免征額的制度設計;在稅制運行調節中,需要注意確立調節標準、調節中介和調節工具,以使稅收負擔和實質負稅能力相匹配。
“論壇”欄目收錄了三篇論文。陳鵬博士生的論文《“競爭中立”的社會本位考量》首先介紹了“競爭中立”的起源,點明美國奉行此政策以保護其利益的意圖,指出競爭中立政策必須與各國國情相結合才能獲得普遍認同。競爭中立并非要排除政府對市場的調節,而是強調尊重政府與市場間的正當關系。在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適用競爭中立的競爭政策,應當在社會本位理念指導下,通過維護公平競爭以實現公共利益最大化。
沈斌博士生的論文《人大預算問責法律制度建構論》首先明確了預算責任的性質與類型,認為其包括政治責任和法律責任。人大適合作為問責主體,追究以單位為責任主體的糾正責任以及以個人為責任主體的懲罰責任。其次文章按照預算政治責任和預算行政責任二分類別,分別就作為其構成要件的責任主體、違法行為、主觀過錯、損害結果以及因果關系進行剖析;并且按立案、調查、質詢、決議、執行的環節進行了程序描述。最后文章就保障人大預算問責落實的配套制度,即完善預算公開、績效預算和審計獨立制度提出了建議。
彭雨晨博士生的論文《家族信托永續傳承的法律立場》基于我國對家族信托制度與實踐的客觀需求,選擇以家族信托是否永續傳承為研究對象。論文首先闡釋了英國衡平法院長期禁止家族信托永續傳承的立場,說明反永續原則中“反對永久歸屬”“反對資本轉以限制”和“反對收入(過度)積累”的具體內容。其次作者以美國為例,說明廢止或變相廢止反永續原則的變化及原因,主要是1986年美國聯邦開征隔代遺產稅并設置高額免征規則。在稅收的刺激下,州法“朝底競爭”,紛紛廢止或變相廢止反永續原則,可能引發諸多社會問題,由此引起反永續原則的再度復興。最后作者聯系我國國情,建議我國應秉持反對家族信托永續傳承的立場,在《信托法》中規定反永續原則,并完善稅法及相關制度。
“立法評議”欄目中收錄了張力毅助理研究員的論文《政策性保險的理論定位與法制化關鍵問題分析》。論文首先指出政策性保險在傳統商業保險和社會保險二分格局中逐漸獨立的趨勢,其次以農業保險和交強險為第一方保險和第三方保險的典型論述其作為政策性保險的特點。基于政策目標對政策性保險內容設計的直接影響,需要平衡特定群體利益保護、投保人保費負擔及保險業良好運行等因素。政策性保險有必要也有路徑進行特別立法,并與《保險法》構成特別法與一般法的關系。在政策性保險立法中,要謹防政策性保險工具被濫用,特別注重政策目的的實現;在政策性保險司法中,需平衡政策目的與既有裁判方法,還需注重對價平衡原則的實現。
“調查研究”欄目收錄了本科生鞏軒竹、郁宇婷、周亦然和李文華副教授的調研成果《人工智能自主審判有關法律問題研究》。調研通過問卷調查的方式得到當前公眾對人工智能自主審判的看法,在認識到人工智能自主審判具有提升審判效率、保障司法統一公正的積極意義的同時,也需要注意到其在技術實現、法律適用的價值判斷、法律發展等方面可能產生的不利影響。為應對已經初露端倪的人工智能自主審判趨勢,需要將簡單案件和疑難案件分流處理,提升司法數據的量和質,完善法律監督和責任體系,并推動法律工作人員的素養。
“講座”欄目收錄了史際春教授在人大法學院教授沙龍上的講座《也談“競爭中立”》。首先說明澳大利亞首提“競爭中立”概念的初衷,以及美國借用“競爭中立”概念打壓中國的企圖。因此,對中國而言,“競爭中立”是個偽命題。其次從憲法規定、政府與市場關系角度說明“競爭中立”不應被我國接受。競爭法學者可能更崇尚“競爭中立”,但競爭法和競爭政策的宗旨是公平競爭,其本身包含政府對競爭的規制是非中立的意思,中立僅是相對的;更何況,將“競爭中立”集中在“所有制中立”上,更不是公平競爭。在國際交往中,應當遵循對平等、對等和相互尊重國家主權和尊嚴的原則,我國需積極努力塑造國際規則體系,使之與我國國情相符、有利于我國的利益,且具有足夠的正當性。
他山之石欄目收錄的是羅偉恒博士生翻譯的Bebchuk和Kastiel的論文《上市公司永久雙層股權結構的不合理性》。雙層股權結構是當前中國公司法學界和資本市場實踐中的熱門話題,作者指出該結構的成本會伴隨時間推移而增加,會變得效率低下。鑒于控制者具有保持雙層股權結構的強烈動機,誠有必要認識到為創始人提供無期限的控制權的風險。因此,作者反對雙層股權結構的公司IPO,最起碼需要反對永久的雙重股權結構。由此,公司IPO時有必要在雙層股權結構中包含一個“日落條款”。
[1] 中國人民大學經濟法學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
[2] 習近平:《在民營企業座談會上的講話》,載新華網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8-11/01/c_1123649488.htm,訪問時間:2020年2月5日。
[3] 《2019最高法工作報告:依法平等保護民營企業和企業家合法權益》,載中國法院網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9/03/id/3754201.shtml,訪問時間:2020年2月5日。
[4] 《最高檢發布首批涉民營企業司法保護典型案例——為各級檢察院保護民營企業合法權益、服務和保障非公有制經濟健康發展提供參考和指引》,載最高人民檢察院網https://www.spp.gov.cn/xwfbh/wsfbt/201812/t20181219_405690.shtml#1,訪問時間:2020年2月5日。
[5] 孔志國:《沉重的“紅帽子”》,《法人》2006年第10期。
[6] 《李途純:許多民企老板做大就被抓 上市等于坐牢》,載人民網http://society.people.com.cn/n/2013/0909/c136657-22857299.html,訪問時間:2020年2月5日。
[7] 王利平、高偉、張學勇:《民營企業政治關聯:一個多視角的分析》,《商業經濟與管理》2010年第12期。
[8] 何曉斌、鄭剛、滕穎:《民營企業家的政治關聯類型與企業績效——基于2014年全國私營企業調查數據的實證檢驗》,《學海》2019年第6期。
[9] 張豐:《鴻茅藥酒的后勁:涼城“美景夢”要涼?》,載每經網http://www.nbd.com.cn/articles/2018-04-18/1209518.html,訪問時間:2020年2月6日。
[10] 習近平:《在民營企業座談會上的講話》,載新華網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8-11/01/c_1123649488.htm,訪問時間:2020年2月5日。
[11] 朱國華、蔣鑫濤:《第四屆浦江法治論壇暨中國上市公司合規戰略論壇會議綜述》,史際春主編:《經濟法學評論》(第19卷第1期),中國法制出版社2019年版。
[12] 羅能生:《中國民營企業現代轉型的多位思考——轉型、創新與民營企業的持續發展》,《求是學刊》2008年第5期。
[13] 王秀梅:《民營企業平等保護意識的前置與刑罰適用的滯后》,《法律適用》2019年第14期。
[14] 李維、王麗坤:《案件改判,企業終于走出失信“黑名單”——青海:充分發揮檢察職能護航民營企業發展》,《檢察日報》2019年12月6日。
[15] 柴海亮、劉懿德:《優秀企業家為何成“老賴”》,《瞭望》2019年第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