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研究現狀
(一)對共犯從屬性的研究缺乏體系性構建
對共犯從屬性問題的既有研究,欠缺與相關共犯基礎理論之間的系統性建構。
目前,學界對共犯從屬性問題的研究多是從該問題本身出發,圍繞共犯的實行從屬性或共犯的要素從屬性進行探討。然而,研究共犯從屬性問題的前提是采納區分制犯罪參與體系。因此,作為理論研究的前提,應當首先證成區分制體系的必要性和合理性。雖然區分制犯罪參與體系被德日等典型的歐陸國家立法所采納,在我國理論界也一直作為共同犯罪的解釋方法發揮重要影響,但在我國刑法沒有明文表態采用區分制參與體系的立法背景下,近些年來,區分制體系受到了單一制陣營強有力的批評。[1]面對單一制的支持者越來越多的局面,對于單一制陣營提出的顛覆區分制理論根基的質疑,區分制陣營至今未作出有力的回應和調整。因此,在區分制體系本身不穩固的情況下,直接去探討共犯從屬性問題的做法,違背了理論研究的體系性邏輯。此外,共犯從屬性問題的具體歸結應當是以共犯的處罰根據為基礎。但在共犯從屬性特別是違法從屬性問題上,既有的研究往往跳脫共犯處罰根據論,草率地在共犯從屬性問題上作出結論。例如,在共犯的限制從屬性說作為現今的通說這一理論背景下,也陸續開始有學者轉而支持共犯的最小從屬性說。[2]然而,共犯的最小限從屬應當是共犯處罰根據論中純粹肇因說的理論歸結,但支持最小從屬性的學者并未在共犯處罰根據論上關注或采取純粹肇因說。而沒有共犯理論基礎的支撐,這些觀點也只是在突兀地自說自話,合理性和說服力都大打折扣。再者,在既有研究下,共犯的處罰根據與共同正犯的本質問題多被分開來探討。犯罪共同說和行為共同說的對立被限于對共同正犯問題的解釋和說明。[3]但事實上,同是對犯罪參與本質的闡釋,共犯的處罰根據論與共同正犯的本質論應當是關聯并且互通的。而二者的關聯性,以及相互佐證進而對共犯從屬性問題提供理論支持的進一步可能,都在極大程度上被忽略了。
(二)學界的主流觀點面臨危機
作為共犯從屬性問題的理論前提,區分制體系在形式區分標準和實質區分標準之間進退失據,面臨理論根基崩潰的危機。近些年來,單一制體系在我國的受眾者逐漸增多,單一制陣營針對區分制賴以存在的理論基礎進行了顛覆式的批判,氣勢咄咄逼人,論點擲地有聲。這些批評使得區分制陷入了在形式與實質之間迷失自我的被動局面。作為區分制的立論基礎,面對正犯和共犯的區分標準不斷實質化的發展趨勢,單一制陣營學者一針見血地指出,間接正犯、共同正犯以及共謀共同正犯類型,這些為彌補區分制體系的缺陷而提出的擴張的正犯概念,實際上背離了區分正犯和共犯的初衷,已經動搖了區分制的根基。[4]其他學者也認為,區分制之下正犯標準的實質化,特別是犯罪支配理論的興起,已經導致正犯的概念泛化。如此一來,限制正犯概念建立在構成要件明確性上的所謂限制機能蕩然無存,正犯和共犯的界限愈顯模糊,在本質上,已經瓦解了限制正犯概念及以此為基礎建構起來的區分制體系。[5]還有觀點從另一角度指出,區分制體系試圖在區分標準實質化的路徑下,讓正犯和共犯的界分一攬子解決犯罪參與現象中的定罪與量刑問題,不僅過分夸大了區分制的作用,也混淆了共犯定罪和量刑的功能和界限。[6]鑒于正犯和共犯區分標準的實質化已經使得區分制體系陷入了重量刑的單一制邏輯,區分制陣營的學者開始主張回歸最初的形式區分標準,即定罪時根據犯罪參與者形式上的參與形態區分正犯與共犯,量刑時再根據犯罪參與人對犯罪的貢獻,即所起作用的大小區分主犯、從犯與脅從犯,由此形成了正犯未必是主犯、共犯未必是從犯的雙層參與結構,實現了對共同犯罪參與人定罪和量刑的分離。[7]然而,區分制存在的關鍵意義在于,能夠標識在不法上存在實質差異的參與類型,而僅僅依托于表象上簡單、僵硬的形式邏輯,根本無法對參與行為在規范意義上的實質差異作出準確的識別。而且,這種將正犯和共犯的區分系于簡單的形式標準的做法,與功能的單一正犯體系也沒有明顯差別。因此,在形式與實質之間徘徊的區分制,均已落入了單一制的圈套。在區分制體系的存亡危機之下,探討共犯從屬性問題,實屬無本之木。
作為共犯從屬性問題的理論基礎,共犯的處罰根據論未受到充分的重視,既有的觀點也是保守而陳舊。比起對共犯從屬性問題的熱衷,區分制陣營對共犯處罰根據論的研究則顯得有些冷清。然而,共犯從屬性問題乃是作為共犯處罰根據的理論歸結而存在。因此,在共犯從屬性問題的研究上,忽視、欠缺或違背共犯處罰根據論的做法,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就既有的關于共犯處罰根據的觀點而言,也是存在多重問題。因違背個人責任原則而被詬病的共犯借用犯說及責任共犯論,在我國仍然得到適用。[8]因果共犯論內部的修正肇因說和折中肇因說[9]雖然在大陸法系刑法學界取得了穩固的主流地位,但二者在論證方法上各自存在無法解決的理論痼疾。詳言之,修正肇因說在論證方法上“倒因為果”,即其一方面認為教唆犯引起了正犯的不法,另一方面又認為教唆犯從屬于正犯的不法,從而出現了因果倒置的邏輯混亂。而折中肇因說在論證方法上則自我矛盾,即“共犯具有獨立的違法性”與“共犯的不法是從正犯導出”在法理基礎上完全對立,但折中肇因說出于解決某些具體問題的需要,將二者牽強地雜糅到一起,必然使其理論基礎出現不可調和的矛盾。正因為被追捧的修正肇因說和折中肇因說在方法論上存在上述邏輯弊病,二者始終無法為“何以共犯的不法必須從正犯導出”提供充分的理論依據,而折中肇因說出于妥協不得不開始承認部分“違法的相對性”,也是借用了純粹肇因說的理論立場??梢哉f,在主流的共犯處罰根據論自以為合理穩定、早已開始養尊處優時,背后卻暗藏著源自理論基礎的諸多危機。如果不對共犯的處罰根據論進行整改,共犯從屬性問題的研究將始終無法突破樊籬,終將成為無源之水。
作為共犯從屬性的具體問題,共犯的實行從屬性和要素從屬性均面臨質疑。就共犯的實行從屬性問題而言,有單一制學者立足于我國刑法第29條第2款處罰教唆未遂的規定,以及刑法分則將許多教唆行為、幫助行為規定為獨立犯罪的立法現象,主張我國刑法并沒有采取共犯的從屬性說。論者還指出,共犯的實行從屬性原則主張正犯未著手實行之前不能處罰共犯,不具有理論上的合理性,會不適當地縮小教唆犯和幫助犯的處罰范圍,有可能放縱一些特別危險的教唆犯罪和幫助犯罪的發生。[10]必須承認,如果共犯的實行從屬性意味著正犯尚未著手共犯就不能受到處罰,那么上述關于共犯從屬性的批評確實是無法回避的。然而,這樣定義共犯實行從屬性的意旨,或是出于誤解,或是基于早期傳統的見地。立足于區分制體系,基于現實需求的考慮,對共犯實行從屬性的內涵完全可以,也有必要作出澄清和新的解釋。關于共犯的要素從屬性問題,嚴重背離個人責任原則的嚴格從屬性說在我國依然發揮影響,[11]但學界的通說已經轉向了放棄共犯對正犯有責性的從屬,保留共犯對正犯不法從屬的限制從屬性說,該說不僅在德國[12]、日本[13]以及我國臺灣地區[14]是主流見解,亦獲得了我國大陸諸多學者的支持。[15]然而,共犯的限制從屬性說并沒有擺脫背反個人責任原則的魔咒。不同于純粹的事實性問題,違法性和有責性一樣都屬于價值層面的規范性判斷,而價值性判斷必然因評價對象的情況而異,并無必然從屬于他人之說。近年來,共犯不法的獨立性在應用領域的表現也越來越凸顯。立法上、司法上活躍的“共犯正犯化”現象,事實上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共犯不法的獨立性。在技術改變人類行為模式的發展情境下,借助互聯網的技術影響,網絡共犯也呈現出了明顯的獨立違法現象。2019年開始施行的《關于辦理非法利用信息網絡、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將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的適用范圍擴大為無法查證被幫助對象是否達到犯罪程度,但幫助行為本身滿足入罪標準的情形,就是直接突破共犯違法從屬性的典型表現。因此,作為要素從屬性通說觀點的限制從屬性說,必須拋卻理論地位的優越感,進行理論立場上的自我反思。
(三)司法實務呈現“兩極化矛盾”
共犯從屬性問題在司法實務中表現為共犯的實行從屬性觀念尚未完全建立,在要素從屬性上卻又堅持嚴格從屬性的“兩級化矛盾”。一方面,在共犯從屬性問題上,我國司法實務仍然在應用共犯獨立性說,并未徹底接受共犯的實行從屬性觀念。表現為,在正犯尚未著手實行犯罪的情況下,司法機關仍然將教唆未遂以犯罪未遂處罰,雖然在法律適用上多是援引對犯罪形態的定性比較模糊的刑法第29條第2款,但通常會在裁判理由中表露出將教唆未遂認定為犯罪未遂的司法態度,從而表達了共犯獨立性說的立場。例如,行為人接受霍某雇傭對被害人實施傷害行為,但行為人并未實際著手實施傷害行為,只是燒毀了被害人的小汽車。審理該案的法院根據刑法第234條第1款以及第29條第1款、第2款的規定,判決被告人霍某構成故意傷害罪(教唆未遂)。裁判理由進一步表示,雇傭犯罪是教唆犯罪的一種特殊形式,如果被雇傭人沒有實施被雇傭的犯罪行為,對雇傭人一般應單獨追究其雇傭犯罪未遂的刑事責任。[16]這種在正犯尚未著手時直接將教唆未遂認定為犯罪未遂的做法,是典型的共犯獨立性說的表現。另一方面,在共犯的要素從屬性問題上,我國司法實務則一直在適用共犯的嚴格從屬性說。如由哈爾濱市道外區檢察院負責公訴的一則案件中,24歲的甲教唆15歲的乙盜竊,后贓物被二人共同揮霍。承辦該案的檢察機關認為,本案中被教唆人乙尚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屬于被甲利用的犯罪工具,因此,甲構成盜竊罪的間接正犯。[17]司法機關在其他相關案件中也表達了同樣的意見,即只要被教唆者、被幫助者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教唆者、幫助者就不能作為共犯處理,一律認定為間接正犯。[18]而這種不考慮被教唆者實際上是否具有規范意識,徑直根據被教唆者未達到法定責任年齡即將教唆者認定為間接正犯的做法,正是適用了共犯的嚴格從屬性說。共犯的實行從屬性尚且根基不穩,對共犯的要素從屬性在把握上又過于嚴格的司法局面,在共犯從屬性問題上可謂糾結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