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法理四篇
  • 喻中
  • 4212字
  • 2022-08-02 15:42:17

五 如何看待《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引起的百年爭論

自從《起源》1884年首次問世以來,由于它實際享有的作為馬克思主義的“創世記”的思想地位、理論地位,由于它確立的敘事框架對社會主義國家的思想、理論與實踐所發揮的支配性作用,在一百多年以來的學術演進歷程中,已經引起了廣泛的爭論。

譬如,在關于荷馬時代有無國家的問題上,恩格斯在《起源》中寫道:“野蠻時代高級階段的全盛時期,我們在荷馬的詩中,特別是在《伊利亞特》中可以看到。發達的鐵制工具、風箱、手磨、陶工的轆轤、榨油和釀酒、成為手工藝的發達的金屬加工、貨車和戰車、用方木和木板造船、作為藝術的建筑術的萌芽、由設塔樓和雉堞的城墻圍繞起來的城市、荷馬的史詩以及全部神話——這就是希臘人由野蠻時代帶入文明時代的主要遺產。”[1]在恩格斯看來,“國家是文明社會的概括”,[2]即使是“野蠻時代”之“高級階級”,依然是一個典型的氏族時代,依然是一個“前國家時代”。在《起源》一書的第四節,亦即在關于“希臘人的氏族”的專論中,恩格斯再次論及“荷馬史詩”。他說:“在荷馬的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希臘的各部落大多數已聯合成為一些小民族[kleine V?lkerschaften];在這種小民族內部,氏族、胞族和部落仍然完全保持著它們的獨立性。”[3]在這里,恩格斯還以較長的篇幅引證了馬克思的一段《摘要》,其中的最后一句是:“希臘著作家用來表示荷馬所說的王權的巴賽勒亞[basileia]一詞(因為這一權力的主要特征是軍事的統率),在同時存在議事會和人民大會的情況下,其意不過是軍事民主制而已。(馬克思語)”[4]概而言之,在恩格斯看來,荷馬時代的希臘社會,國家尚未產生,還屬于典型的氏族社會。

但是,20世紀中期以來,米羅那斯(Mylonas)、芬尼(Finley)等人的研究表明,“邁錫尼時代的王國是一個中央集權式的國家。國王不僅掌握了全部的政治權力,有的學者甚至認為,他也擁有王國的神權。與這種集權式的政治結構相適應,邁錫尼時代的經濟結構也是一個以王宮為中心的模式。”這就是說,在更加古老的邁錫尼時代,國家就已經出現在希臘。“從邁錫尼社會到荷馬社會,在社會形態上存在著某種形式的延續性。雖然到荷馬社會,王權已不像邁錫尼時代那樣牢固,以至于表示王權的詞匯的意思趨向于模糊,但它的存在卻是不容置疑的。然而,這種延續性并不僅僅局限在社會形態上。即使在芬尼所說的非延續性表現得非常明顯的土地所有制方面,也有著一定的延續性。雖然在荷馬社會,對土地的占有經常表現為個人的自由占有,但也存在著芬尼所說的邁錫尼式的‘有條件占有’。”此外,“從荷馬社會的內部結構來看,似乎也沒有理由認為它是原始氏族社會的一種形態。”因為,“荷馬社會繼承了邁錫尼時代的王權及其觀念。這也就是說,它承襲了邁錫尼時代所形成的國家形態。固然,由于邁錫尼文明的衰落,造成了中央集權的衰微,進入荷馬社會,王權已經變得模糊起來。但這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問題,并不能說明荷馬社會倒退到了原始社會的狀態,它所反映的僅僅是王權的削弱。”[5]王權與中央集權的存在,就是國家存在的證明。按照這樣一些論述,早在荷馬時代甚至更早的邁錫尼時代,希臘就已經出現了國家。這樣的觀點與論證,都可以看作是對《起源》的質疑。

再譬如,俄國學者哈贊諾夫(Khazanov)注意到:“卡爾奈羅(1970)正確地批判了國家起源的‘自動理論’,這種理論認為,農業的發展自動地帶來糧食剩余,經過一些中間階段,隨之而來的就是國家的誕生。他強調,事實上農業并不是必然地產生剩余。剩余本身也不會必然地自動導致國家的形成。譬如,一個社會可能自動地停留在酋長制階段,甚至也可能處于更低的水平。”[6]卡爾奈羅(Carneiro)批判的國家起源的“自動理論”,可以對照著恩格斯在《起源》中的論述來理解:“氏族制度已經過時了。它被分工及其后果即社會之分裂為階級所炸毀。它被國家代替了。”[7]比較這兩種不同的分析理路,可以看到,至少在相當程度上,卡爾奈羅關于國家起源的觀點迥異于《起源》對國家起源的論述。

在荷蘭學者克列遜(Claessen)與捷克斯洛伐克學者斯卡爾尼克(Skahuk)合著的論文中,則直接針對《起源》一書提出了批評,他們寫道:“依據希臘羅馬和日耳曼人古代歷史上的材料,恩格斯概述了階級的形成和隨之而來的國家權力的產生。階級的形成使得這樣一種政治機構的建立成為必要,它是為保證統治階級永久的最高權勢而建立起來的。”這樣一種政治機構其實就是國家,恩格斯的概述“指明了一個很重要的關系,即:一方面是私有制與社會階級的發展,另一方面是國家的起源。許多人的研究(Fried,1967;Godelier,1969、1970;Khazanov,1971、1972、1974、1975;Terray,1975;Eder,1976;等等)表明:這種關系并不像恩格斯所說的那樣,是一種簡單的因果關系;而且似乎也不像有些晚近的學者所設想的那個樣子”。[8]

以上,還僅僅是幾個孤立的學術例證。事實上,自《起源》問世以來,在世界范圍內,130多年的時間里,對《起源》的批評與質疑從未間斷。對此,我國已有學者做出了專門的“百年綜述”。[9]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起源》是否還站得住腳?如何看待《起源》在世界范圍內引發的百年爭論?對這個不容回避的問題,可以從兩個不同的層面來看待。

從學術討論的層面上看,特別是在人類學的專業領域,關于人類文明早期的某些細節,某些具體的判斷,見于《起源》一書的論述確實存在著改進的空間,譬如,前述關于希臘國家的產生時間,就可以進一步討論。隨著考古學的進步,隨著出土文物資料的不斷豐富,還會更多地改寫恩格斯在人類學方面的一些觀點與論斷,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上,早在《起源》第一版發表以后,恩格斯對此已有充分的認識。正如恩格斯在《起源》第四版的序言中所說:“自本書初版問世以來,已經有七年了;在這幾年間,對于原始家庭形式的認識,已經獲得了很大的進展。因此,在這里必須用心地加以修訂和補充”,“因此,我仔細地校閱了全文,并作了許多補充,希望在這些補充中恰如其分地照顧到了今天的科學狀況。”[10]這段話可以表明,相對于1884年的《起源》第一版,1891年的《起源》第四版已經在恩格斯的手上得到了“修訂與補充”。因為,那個時期的學術研究,在七年時間里已經獲得了很大的進展,恩格斯愿意根據這些新進展,進一步完善《起源》,讓《起源》能夠自我生長、自我演進,能夠與學術領域內的發展保持某種同步性。換言之,早在恩格斯生前,《起源》已經成為一個不斷生長的文本,能夠對學術界不斷出現的新材料、新成果做出及時的反應。

但是,從另一個層面來看,對于《起源》一書建構起來的敘事框架,恩格斯則保持了高度的自信。同樣是在《起源》第四版的序言中,恩格斯寫道:“自從摩爾根的主要著作出版以來已經14年了,這14年間,關于人類原始社會史的材料,已經大大豐富起來;除了人類學家、旅行家及職業的史前史學家以外,比較法學家也參加進來了,他們有的提供了新的材料,有的提出了新的觀點。結果,摩爾根有一些假說便被動搖,甚至站不住腳了。不過,新搜集的資料,不論在什么地方,都沒有導致必須用其他的觀點來代替他的卓越的基本觀點。他給原始歷史建立的系統,在基本的要點上,今天仍然有效。甚至可以說,越是有人力圖隱瞞摩爾根是這一偉大進步的奠基者,他所建立的這個系統就越將獲得大家的公認。”[11]恩格斯為摩爾根“建立的這個系統”辯護,就是在為《起源》建構的“系統”辯護。這就是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也是本文反復強調的地方:《起源》的核心旨趣就在于建立一個解釋系統、敘事框架。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論述,幾乎都可以在這個解釋系統、敘事框架中來理解。

因此,關鍵的問題是從什么樣的角度看待《起源》引起的百年爭論。如果僅僅是從人類學的專業學術立場上看,《起源》的一些論述完全可以進一步探討。但是,如果超越專業性的學術旨趣,從社會主義的立場看來,從共產主義的信仰來看,《起源》確立起來的“卓越的基本觀點”與強大的解釋“系統”,亦即《起源》所確立的解釋系統、敘事框架,不僅“今天仍然有效”,而且不可能動搖。

事實上,已有學者注意到,“恩格斯研究人類學的目的,并非為了成為這方面的專家,而是為了弄清從前資本主義社會過渡到資本主義社會的各中間環節,從而證明資本主義社會不是永恒的,而是可變的,要向更合理的社會轉化的。簡言之,恩格斯進行人類學研究的目的并非為了人類學本身,而是為了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分析和批判,這就使恩格斯的人類學研究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12]這個評論值得參考。我們則認為,《起源》是一部人類學著作,但又遠遠超越了專業人類學的價值與意義。如前所述,按照列寧的觀點,它是社會主義的基本著作之一。我們則認為,還應當給予它更高的評價,它作為馬克思主義的“創世記”,乃是一部為社會主義奠基的著作。因為,它為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理論體系的展開搭建了一個框架,確立了一個起點。雖然,它在馬克思、恩格斯漫長的著述過程中成書較晚,但在理論邏輯上,卻應該作為馬克思、恩格斯的第一篇文獻來閱讀。因此,要弄通馬克思主義理論與歷史唯物主義方法,應當從閱讀《起源》開始。

原文以《國家與法的方法論》為題,載《政法論叢》2018年第4期,修訂后收入本書。


[1]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38頁。

[2]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頁。

[3]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0頁。

[4]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124頁。

[5] 黃洋:《試論荷馬社會的性質與早期希臘國家的形成》,載《世界歷史》1997年第4期。

[6] [俄]哈贊諾夫:《關于早期國家研究的一些理論問題》,黃松英譯,載[蘇]安德列耶夫等:《古代世界的城邦》,張竹明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49頁。

[7]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8頁。

[8] [荷]克列遜、[捷]斯卡爾尼克:《關于早期國家的各種學說與假說》,楊玄塞譯,彭小瑜校,載[蘇]安德列耶夫等:《古代世界的城邦》,張竹明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70頁。

[9] 徐國棟:《家庭、國家和方法論——現代學者對摩爾根〈古代社會〉和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之批評百年綜述》,載《中外法學》2002年第2期。

[10]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頁。

[11]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頁。

[12] 徐國棟:《家庭、國家和方法論——現代學者對摩爾根〈古代社會〉和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之批評百年綜述》,載《中外法學》2002年第2期。

主站蜘蛛池模板: 辽中县| 沙洋县| 漳州市| 民乐县| 鹤山市| 大埔区| 伊吾县| 开封市| 天津市| 庆阳市| 彭泽县| 鲁甸县| 抚顺县| 茌平县| 宕昌县| 无为县| 行唐县| 东海县| 云南省| 财经| 高邑县| 固阳县| 佳木斯市| 河间市| 嘉荫县| 湘潭县| 南涧| 冀州市| 皮山县| 庆元县| 巴彦淖尔市| 日照市| 行唐县| 孟连| 泗水县| 西盟| 临武县| 尼木县| 金堂县| 丹巴县| 花垣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