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農民的政治(修訂版)
- 趙樹凱
- 22738字
- 2022-07-22 15:59:58
1.3 萬里與農村改革40
土地分包到戶,從集體經營轉變為家庭經營,于農民而言相當簡單,過程不復雜,方法易操作。但是,于政府而言則不然,正所謂“茲事體大”。30年前,圍繞集體種還是分戶種,從地方到中央,從普通群眾到高級干部,發生了激烈爭論甚或斗爭。什么“社會主義”、“資本主義”,“馬列主義”、“修正主義”,從基層到高層,從文人學者到干部領導,既有理念對立也有權力沖突。個中緣由何在?竊以為,皆出于“政治”。
家庭承包經營本身屬于經濟領域的制度創新,但是,這個創新的過程顯然是個政治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政治人物是萬里。關鍵時刻,萬里為推進改革貢獻了扛鼎之力。如鄧小平所言,“中國改革從農村開始,農村改革從安徽開始,萬里同志是立了功的”41,民間則有諺語“要吃米,找萬里”。現在,這場改革的發軔過程已經成為30年前舊事。但是,重溫這個歷程,特別是重溫萬里在此期間的言論表現,對于總結農村改革經驗,透視農村改革的政治邏輯,探討繼續改革的策略思路,可謂啟示良多。
引言:重讀《萬里文選》
1995年9月,經過編輯組兩年的工作,《萬里文選》(以下簡稱《文選》)正式出版。10月的一天,我去人民出版社取了《文選》的稿費。稿費是現金,我用一個塑料袋裝好,直接來到萬里辦公室。當時,他正坐在沙發上看一份大字版的《參考消息》。我告訴他這是《文選》的稿費,他問了句:“你們也有嗎?編輯工作很辛苦。”然后,他囑咐秘書沈夢羆說:“捐給希望工程吧。”至此,《文選》編輯工作基本結束。但編輯組并沒有解散,而是繼續編輯《萬里論農村改革》和《萬里論民主與法制》兩本書。1996年夏天,兩本專題文集的編輯基本完成。
1993年夏天,萬里在大連休息。這時,他剛從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的崗位上退下來。在這期間,王郁昭與萬里見面時,開始醞釀《文選》編輯的事情。在大連期間,我作為隨行人員參加了有關活動。在隨同考察當地鄉鎮企業的時候,間或說過話。初次交談,看著他的眼神,我腦子里突然冒出來兩個成語:“目光如炬”、“閱人無數”。
編輯組成立后,當時的中央政治局常委李瑞環同志專門召集編輯組開了會。這是個只有七八個人參加的小會。開始,李瑞環高度評價了萬里在改革中的貢獻,多次提到他本人與萬里的交往。他講到萬里在50年代擔任建設部長時,曾經花了很大功夫研究中國古代建筑,也曾想寫一本中國建筑史。在擔任北京市副市長時,萬里是十大建筑總指揮。就在那個時候,萬里發現了當時的人民大會堂工地的勞動模范李瑞環,此后便是多年的栽培。
李瑞環關于萬里的介紹可以說是熱情洋溢,揮灑自如,娓娓道來,沒有絲毫官場氣息,就像一個年輕人向人介紹親切尊敬的長輩。看得出,他對萬里不僅有很深的了解,而且有很深的感情。在談到文選的編輯方法時,他講了中國歷史上一些文選的編輯特點,特別提到了《昭明文選》,可以看出他讀書廣博,對古典文獻有很好的修養。通常,人們只知道李瑞環是木工出身,學歷不高,但是這次談話使我領略了他的豐富學識。他還提出可以嘗試文選編輯體例方面的創新,可以探索按照內容來編文選,而不是按照時間來編,這樣更方便閱讀,內容更加集中。
與其他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文選編輯組一樣,《萬里文選》由“中共中央文獻編輯委員會編輯”。不同的是,這個編輯組的編輯人員,沒有中央文獻研究室人員。編輯組是臨時成立的工作班子,屬于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編輯組長是當時的全國人大常委會秘書長曹志,副組長是王郁昭和吳象,吳象負責具體編務。開始,編輯組的辦公地點在西黃城根北街2號的全國人大招待所,后來因為這個地方重新修建,編輯組改在人民大會堂南側新建的全國人大辦公樓辦公。加上文書、打字員和司機,編輯組有近十來個人。
文稿來源大致有兩類:一類是現成的,比如發表的中央文件和正式出版物;一類是中央辦公廳向各地發文征集來的,特別是那些沒有發表過的內部談話資料。文稿資源的時間跨度從20世紀4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期。文稿資源在形式上也很豐富,有的是正式發表過的,有的是談話的筆記記錄稿、錄音記錄稿,也有的直接就是錄音帶甚至是有關工作人員的筆記本。
安徽農村改革初期的資料,由于特殊的社會政治背景,正式文本比較少,比較多的是在特殊場合和會議上的談話。有許多非常重要的談話,不僅講話前沒有正式準備講稿,講話后也沒有整理成文,而且當時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方便的錄像錄音設施,有的主要是現場干部的記錄。因此,《文選》中的部分篇章,有一部分是直接根據地方干部聽講話的記錄整理出來的。在這些記錄中,時任滁縣地委書記王郁昭的筆記是最完整的。“包干到戶”誕生在滁縣地區的鳳陽縣,滁縣是當時政策交鋒的主戰場,王郁昭本人是在萬里領導下力挺家庭承包制度的關鍵人物。由于他本人是地委書記,是政策論戰的重要當事人,自然對于萬里的談話特別認真重視,記錄盡量詳盡。同時,他是大學教師出身,文字能力強,工作筆記也記錄得尤其完整準確。
我們幾個編輯在組長的帶領下分工負責。為了集中討論一些編輯中的問題,編輯組經常要集體辦公。通常,編輯先從原始文稿中選擇并進行編輯,然后交編輯組負責人,編輯組負責人審核后送交萬里本人審閱修改,然后再返回編輯組。在編輯組成員中,我介入編輯工作較早,在承擔具體文稿編輯之余,也負責一些行政聯絡工作。在編輯萬里兩本專題文集的后期,為了找到合適的照片放在書中,我在萬里辦公室用了幾乎一天時間,查看了不同時期的幾十本照片集。編輯工作臨近結束的時候,萬里在人民大會堂118廳專門請編輯組吃飯。萬里很高興,大家喝了茅臺。吃飯前,他與大家聊了一段時間,特別講到,關于談鄧小平同志的那篇文稿,他決定還是不收到《文選》里去了。這篇文稿系統地介紹了他和鄧小平長達半個世紀的交往,我對文稿進行了編輯整理,并建議將其作為《文選》的壓卷之篇。在《文選》全書定稿的最后時刻,萬里決定不收入了,我感到有些可惜。
20世紀80年代上半葉,萬里是分管農村工作的政治局委員和國務院副總理。我在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工作時,幾乎在每年的中央農村工作會議上,都有機會聽他的報告。第一次聽他的報告是1982年秋天,在中央農村工作會議上,當時的名稱是全國農業書記會議。我在會議的秘書處工作。一天晚上被處長安排抄寫一部稿子,看上去是個領導講話草稿,中間有不少改動。幾天后,聽取萬里副總理在會上做報告,才知道抄的就是這個講話。從那時開始,我開始關注萬里關于改革的論述。這次參加編輯《萬里文選》的過程,于我則是一個更加豐富具體的學習機會。通過編輯工作,我對農村改革的歷史過程有了比以往更深刻的認識。從《文選》編輯結束到現在,又是十幾年過去了。今年(2008年)是農村改革30年。在這個時候,重溫萬里在農村改革中的卓越表現,重讀萬里有關改革的若干論述,思考農村改革過程蘊涵的政治改革意味,深感有更多東西需要深入研究。
一、堅冰的突破
歷史上的許多改革,往往都是危機引發的。因此,危機有時就成為改革的契機,或者說改革的動力是從危機應對的努力中而來。1978年安徽啟動的農村改革,可以說與兩個方面的危機形成有關。一方面來自中國政治環境的變化,因為隨著“文化大革命”結束,長期以來奉行的政策路線受到日益強烈的質疑;一方面來自安徽內部自然災害,那一年的全省大旱直接激發了基層的政策突破。
1978年安徽出現了歷史罕見的大旱,旱象出現早,受災面積大,持續時間長。從3月出現春旱,接著是夏旱,再接下來是秋旱,許多地方200多天沒有下過透雨,旱情超過省志上記載的1856年“數百里盡赤”的大旱。當時的媒體報道:“活著的人沒有見過這樣的大旱。”這場大旱,不僅破壞了春播,導致了夏季欠收,連秋天播種也難以正常進行,而如果沒有秋播,來年的農民生產生活將出現更大的危機。在這樣的情景下,人民公社集體集中經營、集體勞動的體制更加脆弱。為了種上麥子,一些地方突破生產隊經營規模,將地包給農民分組耕種,甚至分戶耕種,又被稱為“借地種麥”或者“借地度荒”。這種在當時來說屬于“資本主義”的生產經營方式,政治上犯了巨大禁忌。這個時候,是否敢于支持為了抵御旱災而采取的生產組織方式,是對領導人的政治考驗。萬里在農村改革中的卓越表現,首先就表現在決定支持這些“借地度荒”的新辦法。
這年9月,萬里先是視察了旱情尤其嚴重的滁縣地區,了解了這個地區的“借地度荒”等辦法。萬里在省委會議上講:“今年安徽農業基本定局了,定了什么局呢?定了重災的局,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一個省比計劃少收幾十億斤糧食,4500萬人民,一人一張嘴,每天得吃三頓飯,這足以使我們看到問題的嚴重性”,“今冬明春的關鍵是搞好秋種,不能讓農村大片土地拋荒,那樣明年的生活會更加困難,工作要有預見性。與其拋荒,倒不如劃出一定數量的耕地借給農民個人耕種。……在嚴重干旱的非常時期,必須打破常規,采取特殊政策,戰勝災害”。42后面的話,實際上就是在政策上允許包田到戶。可以說,新的政策之門開啟了。
這種辦法立即招來了非議。有的說:“借地給社員種,是不相信集體經濟的優越性,用這種辦法調動的是積極性不是社會主義積極性!”有的說:“為什么借地給社員個人種,集體就不能種嗎?這可是方向道路的大問題。”萬里的回應是:“我講的是集體無法耕種的土地,如果集體有辦法耕種,那就不存在‘借地’的問題。總的原則是,不管是集體還是農戶個體,只要把可以種麥種菜的土地都種上就行了,種上了就可以有收獲,總比拋荒好。不管是集體還是個體生產的糧食,吃了都解餓、飽肚子,都可以度荒。”43這里沒有什么大道理,只是生活常識而已,讓政策回到常識。而當時政治意識形態的荒唐,就在于已經扭曲了常識,或者無視常識。實際上,萬里正是以生活常識進行了改革最初的政治動員。
這種“借地度荒”政策的出臺,直接引來了更大的政策突破。于是,那些過去被稱為“秘密武器”、已經被農民偷偷摸摸采用的承包到戶、到組的辦法,現在則公開出籠了。1978年9月的一個晚上,在滁縣地委全區四級干部會議之后,萬里專門約見了王郁昭,聽他詳細介紹了滁縣地區的“秘密武器”,并給予了明確的肯定支持。隨后,萬里主持制定了支持這些探索性辦法的省委文件。
1978年前后的安徽,同全國一樣,圍繞可否進行聯系產量建立農業生產責任制,可否允許包產到組甚至包產到戶,擔心憂慮很多,爭論也很激烈。萬里在這個時期的一些講話,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下,不僅別開生面,而且堪稱振聾發聵。1978年10月11日,萬里在省委常委會上說:“省委沒有決定的,只要符合客觀情況的就去辦,將來省委追認,不要都等我這個第一把手來決定。各條戰線、各級領導處理問題都應按這個精神辦。”“有的辦法,通過實踐檢驗證明是錯了,就趕快改。如省委《六條》中規定干部參加勞動‘一、二、三’44,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那就改。”“包工到組、不聯系產量,還是干好干壞一個樣,不可能調動群眾的積極性,所以也不行。滁縣地區關于聯系產量責任制的三個材料,可以大膽試行。”“根據作物情況,可以包產到人、到組,聯產計酬,也可以獎勵到人、到組。”45
1979年1月,萬里在聽取王郁昭關于滁縣地區包產到組的匯報后說:“現在有的人說我們搞落實農村經濟政策是‘好行小惠,言不及義’,是在搞‘變相單干’、‘復辟資本主義’,是‘反對學大寨’,有的甚至寫文章公開批我們。誰是誰非,實踐會作出公正的結論。我們不能受那些閑言碎語的影響,而必須從我們的實際出發,從我們的現有條件出發,該怎么干還是怎么干。當前首要的問題是解決群眾的溫飽問題。解放快30年了,還有那么多人吃不飽飯,還有大批群眾外流討飯,這說得過去嗎?我們現在雖然還很窮,還很困難,但是,我相信只要從實際出發,政策對頭,我們會很快改變面貌的。”46
1979年2月,省委常委會討論怎樣對待已經出現的包產到戶問題,萬里說:“包產到戶問題過去批了十幾年,許多干部批怕了。但是,過去批判過的東西不一定是錯誤的,有的可能是批對了,有的也可能本來是正確的東西,卻被當作錯誤的東西來批判。必須在實踐中加以檢驗。我主張應當讓山南公社進行包產到戶的試驗。在小范圍內試驗一下,利大于弊。”47 2月16日,萬里在六安、滁縣、巢湖三個地區的地委書記座談會上又說:“肥西有的公社包產到戶了,他們會千方百計把地種上,我說你們干吧,搞富了再說。搞包產到戶如果要檢討,我檢討。只要老百姓有飯吃,能增產,就是最大的政治。老百姓沒有飯吃,就是最壞的政治。”48“我們要求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把人民生活、人民的民主權利放在第一位,這叫不叫政治?這才是最大的政治嘛!”49
萬里的這些談話,是關于農村改革最早的政治動員。這種動員已經脫離了政治意識形態,從“上綱上線”的泛政治化進入到去政治化。將意識形態降低到了基本生活問題,只要是能增產,農民能吃上飯,就是最大的政治。將政權的正當性建立在現實生活層面,而不是為未來設計虛無縹緲的社會理想制度。這種政治動員可以說解構了傳統意識形態的基礎和根本。那時的意識形態領域,充斥著“算政治賬不算經濟賬”,“只要政治搞好了,經濟自然就會上去”,“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之類的話語。
萬里講的都是一些非常簡單的生活常識,以生活常識啟動思想解放,或者說,用常識性的動員來消解當時動輒就問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的政治意識形態。萬里立足群眾要吃飯,要生活,闡述了什么才是好的政治,顛覆了那些政治上的大道理。可以說,這是確立了新的意識形態。這種新的意識形態,成為安徽農村改革突破的理論基礎。
二、高層的阻力
萬里在安徽主持的農業新政,如果說1978年主要是省內啟動,重點解決本省省內的一些干部群眾的疑慮抵觸,那么,在1979年初到1980年初的這一年間,面臨的則主要是來自中央的阻力。可以說,與省內的反對聲音比較,來自上層的批評指責更為激烈,力量也更大。這是對于萬里等新政倡導者的嚴峻考驗。突出的是兩件事情,即人民日報的批評事件和中央農村工作部門的反對。在一定意義上,這也可以說是萬里在主導安徽農村改革過程中遭遇的危機。
1979年3月15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發表了張浩《“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應當穩定》的來信和編者按,來信說:“現在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符合當前農村的實際情況,應當穩定,不能隨便變更。輕易從‘隊為基礎’退回去,搞分田到組,是脫離群眾,不得人心的,同樣會搞亂‘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體制,搞亂干部和群眾的思想,挫傷群眾積極性,給生產造成危害,對搞農業機械化也是很不利的。”編者按指出:“已經出現分田到組、包產到組的地方,應當正確貫徹執行黨的政策,堅決糾正錯誤做法。”這封信標志著上層領導對于改革的否定,也顯示了政策主張的沖突已經訴諸黨報。這封來信實際上就是否定包產到組等責任制形式。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人民日報》的文章在干部和農民中造成了很大的震動和恐慌。
《人民日報》讀者來信發表的第二天,即3月16日,萬里來到滁縣地區,第一站是全椒縣。萬里聽完匯報,表現得坦然而且輕松。他批評了基層干部的慌亂情緒,輕描淡寫了《人民日報》文章的作用。他說:“不就是一封讀者來信嗎?就引起這樣的震動?報紙就好比公共汽車,你可以打票乘車,我也可以打票乘車,你可以寫讀者來信,我也可以寫讀者來信。他們說包產到組是三級半核算,是四級核算,那么老百姓家庭也要講核算,那不是五級核算了嗎?為什么三級核算是社會主義,四級核算、五級核算就不是社會主義了?真是荒唐。你們地委做得對,發了緊急通知,說各種生產責任制一律不要變,要穩下來,究竟哪種辦法好,要秋后看結果,要由實踐來檢驗嘛!如果到秋后老百姓沒有飯吃,餓肚子,是找你們縣委,還是找報社,報社是不會管飯吃的。要告訴老百姓,報紙上可以發表各種不同的讀者來信,講的是他個人的看法,我們不要受它的影響,該怎么干就怎么干。”50
3月19日上午,萬里在嘉山縣四級干部會上說:“作為報紙,發表各種不同意見的讀者來信是可以的,別人寫讀者來信,你也可以寫讀者來信。究竟什么意見符合人民的根本利益,靠實踐來檢驗,絕不能讀了一封讀者來信和編者按就打退堂鼓。”51“《人民日報》的讀者來信一廣播,有的地方就動搖了。正確不正確,你自己不知道嗎?為什么不看群眾,不看實踐?”52
萬里的話非常耐人尋味,他把報紙比作“公共汽車”,如同天下公器,他強調“報社是不會管飯吃的”,鼓勵基層干部對老百姓吃飯負責,而不是對報社負責,對事情的對錯作出自己的判斷。他當然知道,大風起于青萍之末,《人民日報》的文章代表了一種上層聲音,甚至代表了一些領導人對于他本人的不滿,他當然也沒有天真到以為《人民日報》真像“公共汽車”一樣。在這里,他是在為基層干部和農民提供一種政治上的支持,或者說他把這件事情顯示的巨大的政治壓力都承攬在自己的身上了。
事實上,《人民日報》的這封讀者來信確實有很強的政治背景,的確代表了某些上層領導人的立場。我記得,1982年秋天的中央農村工作會議上,在一次晚上的分組討論中,有人提到這封來信,當時的《人民日報》農村部負責人馬上厲色反駁:“這封信根本就不是我們搞的!”她轉而對當時一位農口部門負責人說:“是你們搞的,你們應該比我還清楚。”我當時很詫異這個老太太態度居然如此強硬,而且針對的是有關部門領導。
這是我個人經歷中第一次聽到這封著名的《人民日報》的讀者來信。這時我才知道,這封信是由負責農村工作的中央領導直接批轉《人民日報》的,編者按是出自國家農委。國家農委當時是農村工作的綜合領導部門。在發表這封讀者來信的兩天前,即1979年3月12日,國家農委剛剛召開農村工作座談會,爭論很激烈,但會議的主調是反對包產到戶。正是會議召開期間,萬里在滁縣調研。一天晚上,地委書記王郁昭正陪萬里在電影院看京戲,北京來了長途電話。這位不贊成家庭承包的中央領導親自與萬里通話。萬里在電話中表示,現在已經進入春耕大忙季節,不管什么責任制形式,一律穩定下來,秋后再說。
1980年1月,國家農委在北京召開全國農村人民公社經營管理會議。安徽省農委和滁縣地區的有關負責人也參加了會議。在這次會議上,主管農村工作的中央領導人講話,依然在強調集體經濟的巨大優越性。安徽省農委的同志做了長篇發言,介紹了安徽實行聯產計酬的改革和成效,除了少數省和一些新聞單位、研究部門人員支持安徽的意見外,大部分人都持反對意見。當時國家農委的領導絕大部分表示要按中央文件規定辦,即“不許分田單干”、“也不要包產到戶”,實際上是站在反對方的一邊。1月31日下午3時,會議向中央政治局匯報情況,華國鋒講話,他強調“責任制和包產到戶單干不要混同起來”。“包產到戶老的弱的也分了一份,生產上有困難,至于已經搞了的,要認真總結經驗,提高覺悟,逐步引導他們組織起來。”最后,鄧小平講了話。他說:對于包產到戶這樣大的問題,之前沒有通氣,思想毫無準備,不好回答。他講了一個大的決策,就是到20世紀末實現溫飽,下世紀初實現小康,分兩步走,要確定目標。53省農委主任周曰禮回到安徽后,將會議的情況向萬里做了匯報,請示如何傳達貫徹。萬里的決定是:不傳達。
1980年春節前夕,萬里又來到滁縣地區,在大包干的誕生地小崗生產隊挨家看了一遍,只見各家各戶能裝糧食的東西都裝得滿滿的。他說:“以前大呼隆可把農民搞苦了,這樣干形勢自然會大好,我支持你們。”當生產隊反映有人指責小崗是開倒車時,萬里當即表示:“地委能批準你們干三年,我也能批準你們干五年吧!只要能多打糧食,對國家多貢獻,集體多提留,社員生活能改善,干一輩子也不是開倒車。……誰要再說你們開倒車,這場官司由我萬里去打了。”54
30年前的中國,“文化大革命”硝煙未盡,政治氣氛依然肅殺凜冽,“社會主義”的既定政治信條仍然禁錮著人們的思考行為。在這樣的情況下,萬里以農民利益為依托,面對來自中央的阻力,面對巨大的政治壓力,堅持立場,巋然不動,顯示了大改革家的卓識和膽略。這在30年后的今天看來,堪稱改革歷程中的豐碑。對比當下一些領域的改革,在緊要關口,或者被既得利益所羈絆,或者被自身風險所脅迫,往往無功而返。所缺乏者,恰恰就是這種改革家氣魄。
三、政策的轉折
1980年2月,萬里調離安徽回北京,任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以通常的政治想象,會以為安徽的農村政策已經正式獲得中央認可。事實上,事情沒有這樣簡單。1980年的上半年,可以說是政策爭論最激烈的時期。因為高層政治的神秘特征,我們難以知悉爭論詳情。但是,我們通過萬里離開后安徽政策的變化,中央媒體上的意見紛爭,就可以發現政策意見的沖突不僅在繼續,而且更加緊張。在這個時候,萬里繼續支持政策探索,為家庭承包制度排險除難,終于全面突破了舊體制。
如果說,1979年春由于《人民日報》“張浩來信”事件的發生,引發一場全國性激烈爭論,矛頭主要是反對“包產到組”的話,那么,1980年春夏之交的這場風波,主要是圍繞著“包產到戶”、“包干到戶”是姓“社”還是姓“資”進行的。55
萬里在上調中央之前,安徽省委已經為農業大包干報上了“戶口”,正式允許包產到戶、包干到戶作為一種農業生產責任制形式。但是,萬里離開以后,形勢發生了變化。現在的問題是,這個“戶口”是應當保留還是應當注銷,在省內出現了反復,爭論更加激烈。根據王郁昭回憶,1980年4月初開始到8月份,安徽省委連續在蚌埠、蕪湖、巢湖和合肥召開了四次會議,對家庭聯產承包發起四次批評指責的浪潮。從1980年4月到10月間,省里對農村生產責任制問題,沒有發出任何指導性的部署和文字通知,而是忙于在各地開會,圍剿“包產到戶”。在內外重壓之下,滁縣地區實際上已成為包產到戶的“孤島”。鄉縣以上干部思想混亂,惶恐不安,好像安徽在包產到戶問題上又犯了大錯誤,普遍擔心又要折騰和清算。56滁縣地區不僅在省內受到重壓,而且在其東部鄰省的邊界上,豎起了“堅決抵制安徽的單干風”、“反對復辟、倒退”的大標語,對邊界上的社隊派出了工作組,筑起一道“封鎖線”,嚴防包產到戶“傳染”。地委書記王郁昭因為支持家庭聯產承包,承受了巨大壓力。
從當時中央媒體的態度來看,繼續顯示出否定的力量占上風。1979年11月,當時國家農委的機關刊物《農村工作通訊》總編到滁縣地區調研,并特約地委負責人寫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運用大量材料充分展示了包產到戶的好處,編輯部原安排1980年第2期發表。但是,就在發稿之前,這篇文章被突然撤下,換上了一篇《分田單干,必須糾正》的文章,對安徽的包產到戶公開點名進行批判。接著,第3期又發表了《包產到戶是否堅持了公有制和按勞分配?》的文章,文章前面還加了編者按,針對萬里在安徽農業會議上的講話——“包產到戶不是單干,而是責任制的一種形式”的論點,進行指責。文章質問:“包產到戶到底是集體生產責任制的一種形式,還是在本質上退為單干?”刊物的欄目名為“大家談”,實際上只發表對包產到戶進行批判的意見,不發表贊成包產到戶的意見。文章還提出要貫徹執行《中共中央關于加強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維護《憲法》上的“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用違反“中央決定”和“憲法”的大帽子來壓包產到戶。57
3月上旬,萬里看到《農村工作通訊》的有關文章后,要張廣友、吳象針對文章內容,進行不點名的反駁。58萬里叮囑說,寫文章要擺事實講道理,以理服人。為此,他們寫了一篇《聯系產量責任制好處多》的文章。萬里看后,建議以安徽省委農工部名義,在《安徽日報》上發表。當他們把文章親自送交安徽省委領導審定,出乎他們意料,幾天后省委領導在電話中說,省委農工部對稿件有不同看法,不同意用省委農工部名義,也不同意在《安徽日報》上發表。59由此可見,萬里雖然調任中央,北京的權威媒體仍在批評安徽,安徽當局也出現了政策態度的逆轉,政策斗爭仍然處在膠著狀態。
政策的基本轉折發生在1980年夏秋之間。6月初,王郁昭在一次省委召開的地市委書記會上,看到了鄧小平《關于農村政策問題》的內部談話稿。這是一個征求意見稿,不準抄錄和傳達。60這個談話是在5月31日,后來收在《鄧小平文選》第三卷。鄧小平在談話中明確肯定了安徽的包產到戶和大包干到戶的責任制,說:“安徽肥西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包產到戶,增產幅度很大,‘鳳陽花鼓’中唱的那個鳳陽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變面貌。”顯然,鄧小平肯定了這些新的做法,有力地增加了新政策主張者的砝碼,具有重要的作用。但是,這個講話并非一言九鼎,沒有終結政策意見的分歧。不論在中央還是在地方,爭論還在繼續。9月中旬,中央召開了各省、市、自治區第一書記座談會,專門討論農業生產責任制問題。會議爭論很大。這些地方大員的觀點,分為截然相反的兩種立場。因為有的省委書記堅持認為人民公社道路才是“陽關道”,而包產到戶是“獨木橋”,貴州省委書記池必卿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們貧困地區就是獨木橋也得過。”這兩句話后來成為農村改革起步階段的名言。61
這次會議最后形成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的通知》,即“中發[1980]75號文件”。這個文件實現了政策上的重大突破,對能否實行包產到戶問題作了“區別不同地區、不同社隊,采取不同的方針”的規定。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第一次在中央文件上取得了一席之地。62文件指出:“當前,在一部分省區,在干部和群眾中,對于可否實行包產到戶(包括包干到戶)的問題引起了廣泛的爭論。為了有利于工作,有利于生產,從政策上作出相應的規定是必要的,對于包產到戶應當區別不同地區、不同社隊采取不同的方針。”“在那些邊遠山區和貧困落后的地區,長期‘吃糧靠返銷,生產靠貸款,生活靠救濟’的生產隊,群眾對集體喪失信心,因而要求包產到戶的,應當支持群眾的要求,可以包產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并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保持穩定。”“在一般地區,集體經濟比較穩定,生產有所發展,現行的生產責任制群眾滿意或經過改進可以使群眾滿意的,就不要搞包產到戶。這些地方領導的主要精力應當放在如何把集體經濟進一步加以鞏固發展。”63這樣,政策的小口子一開,積蓄太久的沖擊力一發而不可收,很快,家庭承包席卷全國,不僅限于貧困落后地區。
但是,上層的反對意見依然很強烈。反對的聲音主要來自中央的農村工作部門。1981年3月,萬里曾經專門參加了農業部黨組會議,嚴厲批評了這些部門。他在農業部黨組會議上說:“前不久,部里有人還在下面說,中央的決策是‘反大寨’的路線,現在仍有這樣的人。”“中央工作會議后,各省已寫了很好的報告。農口的報告,我還沒有看到。”64“農業部是國務院的一個部,不能自己另搞一套。不解決這個問題,就無法工作。過去全國學大寨,現在大寨都在變,‘大概工’也改了,搞專業承包了,老百姓也不吃那么多苦了。但是有的領導對大寨問題的認識仍未很好轉變。”65“他們腦子里只有抽象的農民,哪怕農民餓肚子也不理。”“有些人拿了工資,吃飽了飯,憑老經驗,憑主觀想象,在北京城里說長道短。”
實際上,萬里的批評言辭比發表出來的要激烈得多。作為分管農村工作的中央領導,萬里主持制定了1982年1月中共中央批轉的《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即著名的中共中央1982年“1號文件”。這個文件第一次以中央文件的形式肯定了聯產計酬、包產到戶、包干到戶“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是社會主義農業經濟的組成部分”。66至此,家庭承包取得政治上的決定性勝利。
雖然從1982年以來,家庭承包經營被確認為中國農業的基本經營制度。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圍繞這個制度的意見交鋒并沒有結束。在一些人看來,這個東西怎么看都不像“社會主義”,不能適應“現代化”、“現代農業”。特別是,當農村經濟發展出現波動的時候,當國家政治生活出現波動的時候,批評指責就會抬頭甚至鼓噪。在這種觀點看來,農民幾乎天生就和他們的“社會主義”過不去。這種觀點在政策過程中也有所反映,曾經有一段時間,有一種力量試圖借“社會主義教育”之名,否定農村改革大方向,要讓農民重走“一大二公”的合作化道路。面對這樣的政策傾向,萬里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與其他同志一道堅決頂住了這股錯誤思潮。67
在農村改革的重大問題面前,不論在急風驟雨的階段,還是暗流涌動的時候,不論在改革的臺前,還是在改革的幕后,萬里都顯示了一個大改革家的風范,不僅善于敏銳發現群眾和基層的創新,而且敢于承擔政治風險來堅持自己的選擇。
四、改革的邏輯
改革者并不總是成功。改革成功需要多方面條件。萬里在推動改革過程中為什么會成功,“所以然之故”何在,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探討這個問題,首先需要研究的是,萬里農村改革思想的核心是什么。在傾聽和閱讀萬里談論改革的過程中,本人的初步認識是:萬里身上體現出來的改革精神,集中表現為對于中國農民深刻的理解和深切的尊重,基本特點是以解決民生為基本政治前提,以尊重民權為根本工作原則。這種精神也是一種政治精神,或者說是一種政治態度。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
其一,以民生作為“好的政治”和“壞的政治”的根本標準。
1978年秋,在一次省委座談會上,研究如何解決鳳陽農民外流討飯問題,有人說,那里農民有討飯的“習慣”。萬里氣憤地指出:“胡說!沒聽說過討飯還有什么習慣?講這種話的人立場站到哪里去了,是什么感情,我就不相信有糧食吃,他還會去討飯。我們的農民是勤奮的,是能吃苦的,是要臉面的,只要能夠吃得飽,他們是不會去討飯的。問題是那里條件并不壞,他們為什么吃不飽飯?我們的各級領導一定要把它作為頭等大事來抓。”
萬里還說:“社會主義還要飯,那叫什么社會主義,解放快三十年了,老百姓還這么窮,社會主義優越性哪里去了。無產階級是因為受窮才革命,革命不是為了受窮,要是為了受窮,還革命干什么?我們不能以犧牲人民的利益和生命來換取‘社會主義’,那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絕不是讓人民挨餓受窮,而是讓人民活得更美好。”68“共產黨不代表人民利益、不關心人民生活,算什么共產黨?要你這個黨干什么?哪個擁護你?我就不擁護那種讓人要飯、餓死人的黨。”69“我們共產黨人怎么可以不關心群眾的吃飯問題呢?誰不解決群眾吃飯問題,誰就會垮臺。”70“我們說共產主義是天堂,如果天堂穿不上褲子,吃不上飯,老百姓去不去呢?”71他反復地強調:“只要老百姓有飯吃,能增產,就是最大的政治。老百姓沒有飯吃,就是最壞的政治。”“把人民生活、人民的民主權利放在第一位,這叫不叫政治?這才是最大的政治嘛!”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改革初期高層的爭論中,有的領導問他,在“社會主義”大方向和老百姓之間,你要什么,萬里斷然回答:要老百姓。這樣的話在當時可謂石破天驚,因為當時人民公社被視為天經地義的社會主義,已經是農村工作的政治前提,無法想象有人可以挑戰這樣的前提。
其二,充分相信農民的智慧和創造。
1979年3月中旬的一天,王郁昭陪同萬里到安來縣城東郊走訪農戶,來到一戶唐姓農民家里。當他看到院子里種了幾分地的大蒜,苗長得碧綠,但一顆挨著一顆,很密,萬里就問:“大蒜栽得這么密能長大蒜頭嗎?”戶主回答說:“我指望這片大蒜能賣上一二百塊錢。這片蒜地可以收獲三次,從現在開始就可以間苗賣青蒜,拿到城里賣,一小把(十棵)能賣二三毛錢;第二次可以賣蒜薹,一斤能賣一兩塊錢;第三次才是賣大蒜頭。”萬里點頭稱是,他對王郁昭和隨行人員說:“你們看中國的農民是多么聰明,他們積累了幾千年的經驗,把老百姓的積極性調動起來,還愁中國的農業搞不上去嗎?”72
類似的話,不論在省委會議上,還是在擔任中央領導人期間,萬里在多種場合反復講到過。他對新華社記者張廣友說:“我在想一個問題:農民種什么我們要管,收入分配我們也管,而且從上管到下,管得那么具體,我們懂嗎?我們了解情況嗎?我們能管得好嗎?所以我提出了個自主權問題。這個問題應當說很大,實質上是如何對待農民問題。……過去,國民黨反動派向農民要糧要錢,但不管你種什么,我們可倒好,農民種什么,怎么種,要管,農民生產的產品分配,也要管,吃多少口糧也要拿到省委會上來討論。農民的種植權,產品支配權,我們全都管了,農民還有什么權利?我們有些人搞瞎指揮,什么他都管,就是不管農民的死活,以致三年困難時期餓死那么多人,教訓很慘痛!但是我們沒有很好地總結。”73據說還有一次很有意思的爭論。萬里反復強調包產到戶受到農民群眾的擁護,能夠解決農民的吃飯問題。有的領導反駁說,農民不懂馬列主義,領導干部不能不懂馬列主義,如果農民擁護什么就干什么,那豈不成了農民的尾巴,那就不是馬列主義,而是尾巴主義。萬里的回答是:我就是尾巴主義,而且要努力當好農民的尾巴。
其三,倡導從制度上保障農民的權利。
由于將民生視為政治之本位,充分相信農民的智慧和創造,這就決定了,制度上要以保障農民權利為根本方向。這里的問題是,承認政治要以民生為前提不難,或者說共識容易形成,但是,是否相信農民自己的智慧,怎樣實現農民的權利則往往出現了意見分歧。有的人雖然也強調政治要以民生為出發點,但是,同時又認為農民素質低、覺悟低,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需要高明的精英代替他們作出決定。在這樣的情況下,執政者就不可能真正尊重農民。不相信農民的主動性和創造力,就不能真正尊重農民,結果就可能出現,理念上是在為農民謀利,政策制定和工作安排中卻與農民為敵。人民公社的失敗就是這樣的典型。
萬里思想的不同凡響之處在于,把這關心農民利益和尊重農民的選擇有機地結合起來。因此,他以甘當農民尾巴相標榜。這是對于農民真正的尊重。因為有了這樣的思想基礎,在具體的工作中,他才能夠自覺地追尋農民的需要,發現農民的創造,支持農民的選擇。在具體的工作中,才能不以高明者自居、將民眾視為阿斗,才能對政府的錯誤保持警惕和批評。所以他說:“在改革中,如何認識農民、對待農民,始終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根本性問題。”74他在回顧改革中的經驗時曾經說:“農村第一步改革中有個好的做法,就是從各地不同的實際情況出發,尊重群眾意愿,放手讓群眾在實踐中選擇最適宜的經營形式,看不準的就不急于簡單地肯定或否定,更不扣帽子、打棍子。這是符合實事求是精神的。”75正是在這種思想基礎上,萬里堅持在政治上要保證農民權利,要保證言論自由,要積極推進政治改革。這樣,從制度上保證人民群眾的創造性發揮,保證政策不偏離人民群眾的利益要求。所以,他在改革之初就大力提倡發展農村民主。1980年1月,萬里在嘉山縣說:“基層干部沒有選舉的,是否可以選舉。讓老百姓自己選組長,隊長,看看誰能帶領他們‘三增加’”76“……獎勵基層干部,縣里可以建議,決定權在群眾,群眾對干部選有權,撤有權,獎有權。”77他還指出:“人事制度必須改革。什么時候能真正實行民主管理、民主選拔干部,事情就會好辦些。”78
在閱讀萬里論著和編輯《萬里文選》的過程中,我發現,萬里對于農民群眾的深刻理解和深切尊重,在他的政治生涯中是一以貫之的。《萬里文選》的第一篇是《繼續貫徹大膽放手的領導方法》,是我在地方黨史資料部門提供的原始講話稿中找到的。抗戰后期萬里擔任冀魯豫第八地委副書記。1944年12月,他在抗日根據地的一次區縣干部會議上講話。稿子用毛筆謄寫,稿紙很粗糙,因為年代久遠,已經發黃,辨認有些困難。但是,就文章所闡發的基本立場來說,與30多年以后他支持家庭承包的講話完全一致。我從大量文稿中看到這篇文章,異常欣喜,并且認為非常適合做《文選》開篇之作,編輯后呈送他審定。這個講話重點批評了根據地工作中對于群眾的錯誤做法。他說:“有的仍然站在群眾之上來發動群眾,站在指揮的地位上說服群眾,群眾被作為‘阿斗’來擺布,不重視從群眾之中集中意見,讓群眾多數決定問題,形成嚴重的包辦代替。”“對群眾的創造、群眾的力量還沒有足夠的信心,‘放手’不‘放心’,如履薄冰似地小心地注視著,稍有與自己所思所想不合者,即來‘說服’群眾、‘啟發’群眾,仍叫群眾回到自己所想的圈子里。這里所謂‘說服’與‘啟發’,只是我‘說’你‘服’,我‘啟’你‘發’。如群眾不服不發,則出面包辦。”79講話特別強調了自下而上建立群眾組織的重要性,他說:“不從下而上地建立群眾自己的組織,就不能很好地集中群眾的意見,領導的意見也不能很好地變成群眾的意見并堅持下去,黨的政策也不能很好地變成群眾的自覺行動。由下而上地建立群眾自己的組織,經過群眾自己的組織去掌握與控制,群眾運動才能表現出高度的紀律性,才能及時統一思想、統一行動,才能及時糾正偏向和錯誤,糾正又不致形成潑冷水,打‘攔頭鞭’。自上而下委派的群眾組織,因與群眾有些隔閡,不能很好地做到這點。在各縣工作中,群眾運動起來,常常發現村與村,區與區的矛盾和差異,解決這些矛盾與統一這些差異,經過自下而上建立的群眾自己的組織,是一種最好的辦法。自上而下委派的群眾組織,對群眾的困難與要求體貼不夠,就不能很好地負起這種責任。”80
萬里在講這番話的時候,還是個不到30歲的年輕人,但是,這篇講話的精神,可以說高度集中地體現了他的社會歷史觀。特別是他講到,要很好地集中和表達群眾的意見,就必須自下而上建立群眾自己的組織,而那些自上而下委派的群眾組織,則不能很好地做到這點。在改革開放的今天,這個觀點具有重要現實意義。現在,社會發展和公共治理依然存在類似問題,即不肯放手讓群眾建立自己的組織,甚至打壓群眾自己的組織,依然試圖壟斷所有組織。群眾的自主組織空間狹小,群眾的利益難以充分表達,成為政府和社會不能有效溝通以及社會沖突不斷發生的重要原因。因此,重視并運用這篇講話所提倡的工作原則,對于今天的改革,特別是在利益多元的時代格局下,建立社會利益的表達和協調機制,依然非常重要。
本人認為,于政治家而言,對于農民群眾的深刻理解和深切尊重,既是一種哲學思想,也是一種政治態度。我把萬里等改革家的這種政治態度概括為“尊農精神”。這種精神不僅把農民生計視為最重要的政治,而且認為農民有智慧有能力來解決自己的生計。
本人認為,無論是中國傳統的“重農思想”,還是西方古典的“重農學派”,都與“尊農精神”有著重要區別。以往的“重農”主張,雖然各有不同的理論內涵和政策取向,但其所重視者,都是“農業”。“尊農精神”所強調的是尊重“農民”本身。不是將農民看作依附在土地上的“落后分子”,而是真正地將他們視作社會生活的主人。農民并不是總需要“教化”和“施舍”的子民,而是真正的國家公民,是社會的主人翁。既然農民是公民,那么他們在政治上和法律上的平等權利就應當得到保護和尊重,這是現代政治的基本邏輯。事實上,盡管現代國家名義上構建起來了,但“公民本位”的意識并沒有迅速被認可和接受,“強迫命令”的工作方式仍在延續;有時即使為情勢所迫,攝于民眾的力量而不敢肆意妄為,但事實上,在主觀上仍然將農民視作子民,認為農民的權利是被賜予的,也是可以任意剝奪的。與此不同的是,“尊農精神”的秉持者則堅持認為,農民的權利、理性和創造性,理應成為引導政策調整的依據,應當讓政策去適應農民的需要,而不是改變農民來滿足政策的需要。
五、理論的起點
農村改革突破過程中,理論斗爭的核心是“什么是社會主義”。萬里的最重要貢獻是,在具體的農業工作和農業政策制定上倡導新的社會主義理念。直到1982年前后,當時理論和政策研究領域,圍繞家庭承包的政治性質,即屬于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展開了大量的研究。隨著政策主流轉變,堅持家庭承包是社會主義性質的論述也取得政治上的勝利。從當時條件看,這些研究對改革推進起到了重要作用,為改革提供了輿論和理論支持。但是,如果在更加深廣的歷史社會條件下來看,這樣的研究論證,雖然政治意義巨大,但理論意義非常有限。因為,當“什么是社會主義”還是一個問題的時候,硬要論證某種生產經營形式屬于社會主義,顯然相當牽強和玄虛。在這樣的論證中,前提條件不確定,邏輯判斷自然也難以成立。這樣的研究,在當時則基于政治需要。缺少它,改革的方案就難有“正當性”,難以突破思想的樊籠。在今天看來,則屬于意義不大的文字游戲,因為,這種理論探討的起點不對,或者說,這種理論研究的起點是懸置在半空之中的。
看看萬里在這個時期的言論,并沒有引經據典的嚴密論證,但是,他所堅持的主張解決了根本的理論問題,或者說是最高層次的理論論證。這就是:真正重要的不是“什么是社會主義”,而是是否為農民所選擇,是否能解決農民的生計。如果是民眾的選擇,是所謂“社會主義”當然好,不是“社會主義”也必須堅持。因為,社會主義在根本上也是以老百姓過好日子為依據的。這種樸素的論證是最有力量的論證。相比之下,那些用自己建構出來的“社會主義”理念來裁奪生活的人,其實是政治理想或者說社會主義的異化。這種理論先建構起一整套社會主義的理論標準,然后用這套理論標準來剪裁現實生活,包括規制人民群眾的行為和活動,如集體經營才是社會主義,家庭經營就是反社會主義。違反了這個理論標準,即便是老百姓說好,經濟效果好,也不可以,甚至是荒謬地提出“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極端地說,即便是餓死人,也要堅持所謂“社會主義”。而且,在這樣的主義指揮下,中國果然發生了大量餓死人的情況。
這種“社會主義”理論的荒謬,使得我們想起了舊道學“存天理,滅人欲”。這其實是一種殺人的理論。清代思想家戴震稱這種天理已經成為“忍而殘殺之具”,他說:“上以理責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勝指數。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上)譚嗣同痛斥這種天理:“世俗小儒,以天理為善,以人欲為惡,不知無人欲,尚安得有天理!”(《仁學》上)用今天的話說,“左”的政策和路線禍害人民,“左”的理論害人,如同道學殺人一樣。
家庭承包制度的突破過程顯示,改革的源頭并不是理論家的創造發明。1980年1月,萬里在省委工作會上說:“包產到戶不是我們提出來的,問題是已經有了,孩子已經生下來了,他媽媽挺高興,可解決大問題了,你不給報戶口行嗎?王郁昭同志說了,孩子挺好的,給報個戶口吧,承認它是社會主義責任制的一種形式。”“許多干部都看過,都熱乎乎的,但回來以后又涼了半截。為什么?不合法呀,要批判呀,說它是資本主義。那根本不是資本主義,包產到戶不是分田單干,分田單干也不是資本主義。群眾已經認可了,我們只能同意、批準,給它報個戶口!”81這個報戶口的故事說明,關鍵在于如何對待群眾的實踐和探索,是打壓還是尊重,是反對還是支持,是給群眾創造的這個“孩子”以正當的名分,還是否定甚至扼殺它。
農村改革所面臨的體制環境,是一個按照意識形態的理想模式構建起來的制度框架和政策安排,而改革作為政治實踐,首先面對的,就是要打破這種靠理性建構出來的秩序。但是,拿什么方案來取代舊有的政策?這是一個重要的方法原則問題。是單純依靠理性來重新設計一條“直達天堂的捷徑”,超越經驗提出一個政治構想和政治目標,然后按部就班地加以實現嗎?這毋寧是“用一個他希望成功的理性主義計劃代替另一個他已經失敗了的理性主義計劃”。82如果仍然是用預先策劃出來的一套先驗的抽象原則來強加給民眾,那么,其結果仍然是另一場災難和挫敗。而萬里所推動的農村改革,其源頭不在于某一套先驗的抽象原則,而是在于具體的群眾實踐和探索經驗,在于對歷史經驗的體悟和歷練。正是那些生活的常識和農民的經驗,為改革提供了最早的動員和方案。
農村改革的突破過程告訴我們,一個政治人物僅僅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和匡世濟民的志向還很不夠,還必須對社會發展有一種深層的理解。根本上說,這種理解首先是一種態度,這種態度集中表現為在社會生活面前的謙遜,對于歷史主人的尊重。在處理農村發展問題上,核心是對于農民的尊重。萬里等改革倡導者所以甘心當農民的尾巴,是因為對于農民智慧的崇敬和信任。這是一種深刻的政治理念,也是一種歷史發展觀。有一些人,特別是一些政治精英,自以為參透了人類社會的玄機,掌握了治亂興衰的規律,認為農民不知道需要怎樣的生活,也不懂得選擇生活其中的制度,因此,農民的生活需要他們來設計。秉持這種理念的領導者,不可能對農民有真正的尊重,對于農民的創造和選擇也不存敬畏。相反,他們認為農民需要敬畏他們。他們宣稱自己發現并掌握了這個“規律”,并由此來規制社會生活,若有不信不從者,便被視為異端和反動。理論上的自負,在政治上則必然表現為專斷。
農村改革的過程證明,社會演變的規律并不掌握在某一個或者某些精英人物手里,不論這個人物多么偉大和高深,而是存在于蕓蕓眾生的生活活動之中。也許這些規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被認識。但是,這個認識的過程也一定是不斷探索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任何人都不可以變得張狂和自負。
六、體制的空間
農村改革的突破過程顯然是一個政治過程。改革是在政治環境發生劇變的時代背景下發生的。改革的主要阻力來自政治方面。不僅來自既有的政治理念,因為原來意識形態與這種改革不相容,需要引入新的意識形態,確立新的理論起點;而且來自既定的政治體制,因為原有政治體制和管理體制不包容這種新的農業生產經營方式。
基于傳統社會主義理論而建立的政治經濟體制,是一個高度集權的封閉系統。一方面掌握權力者同時也宣稱掌握了真理,理論上的自負為權力集中提供了意識形態基礎;另一方面,集權體制使得體制內部運行與體制外部的社會生活存在溝通困難,公眾缺乏制度化的利益表達渠道,或者說公眾意見難以有效地影響體制運行。這樣的體制在根本上不允許創新和改革,甚至說這是一個抹殺創新和改革的體制。在這樣的制度環境下,改革者需要冒政治風險。或者說,改革者如果要成功,需要有超常的政治運作。
萬里主導安徽農村改革的成功之處,表現在這兩個方面。一方面,如前面所述,他敢于用新的理念來解釋社會主義。另一方面,他有效地調動了體制內外的政治支持。在體制內,最重要的是擁有鄧小平等人的支持,從而建立了改革者的權力基礎。雖然,當時主導的政治權力和政策反對家庭承包,但是,鄧小平等人對于萬里的支持,構成了正式政治結構內部的一種非正式結構。這種非正式結構為制度創新創造了新的空間。這是一種本質上的政治庇護關系,降低了改革者的政治風險。或者說,這種正式結構之外非正式結構的存在,為僵化而集權的政治體制打開了一個缺口。萬里曾經說:“虧了小平同志支持,我從安徽回來多次向他匯報,他表示同意,可以試驗。出了成果之后,他公開表示支持。”萬里還說:“中國農村改革沒有鄧小平的支持是搞不成的。1980年春夏之交的斗爭,沒有鄧小平的那一番談話,安徽燃起的包產到戶之火,還可能會被撲滅。光我們給包產到戶上了戶口管什么用,沒有鄧小平的支持,上了戶口還很有可能會被注銷的。”
如萬里所說,鄧小平本人很支持萬里的改革。但是,直到萬里調任北京之前,甚至在萬里調任中央的前兩個月,鄧小平對于家庭承包等沒有在正式場合表態。在1980年5月末之前,政策主流一直對于萬里的改革持明確的否定態度。這個時候鄧小平對于萬里的支持,是一種非正式支持。或者說,鄧小平與萬里等人建立起來的以政治信任為基礎的改革支持體系,是正式政治結構中的非正式結構。在正式的政治結構下,這種非正式政治網絡的運行,并啟動了歷史性的改革。這種網絡的形成則是基于他們長期的深厚友誼和政治信任。解放戰爭初期,萬里在為劉鄧大軍組織后勤保障服務的工作中結識鄧小平,以其出色的工作受到鄧小平贊賞,后在鄧小平任書記的西南軍政委員會擔任工業部長。奉調進京后,萬里歷任建設部長、北京市副市長并兼任北京十大建筑總指揮、鐵道部長、安徽省委第一書記、國務院副總理等。鄧小平每每給予他重要支持,而他則總是不負鄧的信任和厚望。在1976年的“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中,鐵道部系統的造反派“批鄧聯萬”,要追查他和鄧小平“黑關系”,萬里甚有“唇亡齒寒”之感。他對支持他的同志們說:“……鄧小平不倒,我啥事也沒有;鄧小平倒了,你們保我也沒用。”83
考察農村家庭承包制在政治層面的發生發展過程,包括改革以來一些重要的改革舉措的推進過程,我們發現,在政策大環境不利的背景下,改革所以能夠成長,重要的原因是某些上層領導的默認和支持。正是這種由上級領導和下級改革者建立起來的非正式政治網絡,推動了改革在夾縫中成長,并導致政策主流的轉變,甚至瓦解了正式的政治結構。由此可見,非正式的政治網絡在體制創新中具有重要作用。但是,我們也要看到,這種非正式結構是一把雙刃劍。在有些情況下,這種非正式結構所提供的支持,也成為政治不作為或者濫用權力的保護。在任何政治體制內,都會存在這種非正式權力結構。但是,如果這種非正式過度發達,則顯示一種政治體制的制度化水平不夠。一種體制,如果長期是依靠領導默許來進行改革創新,而不是體制本身能夠包容創新,說明這個體制開放程度低,僵化程度高,不能很好地回應和適應社會環境變化的需要。從更宏大的社會背景來看,這種不包容創新的體制很難適應時代潮流和公眾需要。
農村改革的過程顯示,中國的政治體制具有很強的封閉性,基層群眾沒有真正暢通有效的利益表達渠道,因此,萬里、王郁昭等地方領導人,成為在體制內表達農民意見的代表。他們本身掌握一定的政治權力,有比較高的政治位勢,這才使得他們可以對上表達農民意見,對下保護農民的創新。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看到,農民沒有自己的表達專門渠道,也沒有自己的組織,他們不得不寄托厚望于一些勇于改革的官員,不得不讓管理者代表自己。這就是我們政治體制的缺陷。在這樣的政治體制下,體制缺陷則靠了萬里這樣的改革家來彌補。這是改革家的偉大,但顯示了體制的不幸。而在一個健全的政治環境下,農民這樣一個龐大的社會利益群體,則能夠有自己有效的利益表達渠道,有自己的利益表達組織,從而實現與體制本身的良好互動。
現在,隨著改革的不斷推進,體制的開放性和制度化得到不斷提升,但是,目前仍然有這樣的缺陷,沒有根本上轉型。問題仍然深刻存在,改革的路途正長。
如果說農村改革過程首先是一個政治過程,那么,繼續深化改革,仍然面臨這樣的重大問題——改進政治運作方式,創新政治權力結構,發育新的政治游戲規則,構造新的政治體制。在一個健康的政治環境中,不同的利益和政策主張,都應該有充分的表達渠道。政策過程本身應該是一個利益協調的過程,或者說是在良性對抗中實現平衡的過程。政治是管理眾人之事,要管理好眾人之事,就不能封堵眾人之口,就必須傾聽眾人之言。這種傾聽不應當是停留于政治表態,不能成為領導人的個性特點,想聽則聽,不想聽則不聽,而應該成為制度特點,必須有開放的制度安排作保證。能否保證這種制度上的傾聽之暢通,是民主政治的基本要求。
美國政治學家鄒讜認為,20世紀中國政治具有“贏家通吃”的特征84。當一種力量占上風的時候,另外的力量便幾乎歸于江湖之遠,是一種“贏家通吃”的情況。他認為:“在20世紀的中國政治沖突中,從沒有一次能夠產生一種使中國人能夠理性解決沖突的制度性結構和社會心理期望,亦即用談判、討價還價以及一系列無終止的妥協和相互調整去解決沖突,反過來又進一步加強這種解決沖突的制度性結構和社會心理期望。”85西方學者的這種分析不乏洞見,值得我們在研究中國改革過程中參考。
考察新中國半個多世紀的發展歷程,許多政策設計和制度安排,往往是在后果很嚴重的時候才被認識和被糾正,甚至一條政策的弊端或者失誤已經走到危險邊緣時才被承認和糾正,而不是在失誤開始的時候就被警惕和防止。這其實與政治體制的特征有關。政策上的大起大落說明了體制缺乏彈性。在自由和民主為運行基礎的現代政治中,制度保證政治競爭,已經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政治失敗。競爭中的失敗者在根本上是暫時的,仍然具有制度上的話語空間,勝利者不可以也沒有辦法扼殺失敗者的表達權利。失敗者的話語權其實是另一種非常重要的政治權力,可以警示和制約主政者的行為。在傳統政治理念中,這個問題被簡單地說成是領導人的個人風格問題,某某有兼聽之明,或者乾綱獨斷。但是,根本上來說,這是個制度問題。
在一個合理的制度下,不論失勢或者得勢,不論主流或者支流,都應該有足夠的渠道參加到政策主張的交流中來。不論是什么樣的政策主張,都能在制度上得到足夠尊重。因此,政治領域的體制創新還有巨大的開拓空間,這種創新的直接目標應該是,建立穩定的制度和基本的程序,使得多方面社會力量能夠通過這些制度和程序,去參與政策過程并實現自己的利益。令人感到欣慰的是,現在,體制創新正在加快,社會群體利益的公開表達和有序競爭正在走向制度化。
也許,萬里正是基于改革過程的艱辛而體會到政治體制改革的重要性,所以,他在1986年一次并不是很重要的會議上,發表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講話。盡管這篇重要的講話引起了爭議,但在《文選》編輯過程中,萬里專門指示,將它收入《文選》時不作任何改動。
這篇講話的題目是:“決策民主化和科學化是政治體制改革的一個重要課題。”86他說:“為了創造民主、平等、協商的政治環境,必須堅定不移地執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不但對科學技術、文學藝術實行這樣的方針,對政策研究、決策研究也要實行這個方針。不但對自然科學要實行這個方針,對社會科學也要實行這個方針。這個方針應該是我國政治生活、思想理論、文化建設中堅定不移的戰略方針。這是社會主義高度民主的重要標志。”87“這個方針不能得到貫徹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過去往往把政治問題理解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這樣的概念帶來了很大的副作用。不改變這個概念,就會認為只有學術問題可以爭鳴,政治問題不可爭鳴,而這兩者又經常分不開,一旦出了問題,即使是學術問題,也就變成政治問題,一股腦兒挨棍子。其實,在許多場合下,學術問題與政治問題確實是很難分開的。吳晗同志一篇《海瑞罷官》,招來滅頂之災。這究竟是學術問題,還是政治問題?對于政策研究、決策研究來說,學術和政治就更難分了。有時候是三分學術,七分政治,有時候是七分學術,三分政治。總之,這兩者難舍難分。所以,關鍵不在于把學術問題和政治問題分開,而在于對政治問題,對決策研究本身,也應該實行‘雙百’方針。”88
“如果在人民內部政治問題不能爭鳴,只能領導人獨鳴,又談得上什么‘高度民主’呢?我認為,我們應該廣開言路,破除言禁,把憲法規定的言論自由切實付諸實施。”89
本人的理解,萬里倡導、堅持政治上的“雙百”方針,實質就是堅持政治上的開放和競爭。
結語:時代呼喚改革家
危機促成了改革,但這并不是說,危機是改革的決定因素。在同樣的政治氣候下,在同樣的自然災害面前,有的人選擇改革,有的人沒有。選擇或者不選擇改革,決定因素便是領導者的見識和擔當。改革家首先是一種勇于承擔社會道義和歷史責任的崇高境界。歷史昭告人們,在改革的政治舞臺上,犬儒主義是沒有位置的,因為犬儒主義者只對狹隘的自我利益負責。
20世紀80年代中期,萬里在上海交通大學的兩次談話中,不斷提到:“我們準許改革不成功,但不準許不改革”,這體現了他在面對一個陳舊體制時的政治決斷和堅定意志。他說:“三十多年的歷史證明,不改革是沒有出路的。我們的改革是探索性的,改革會有成功,也有可能失敗。……對于改革一直采取搖頭的態度不行。……我為什么幾次表態支持交大改革呢?因為照常規走路,再按老辦法、老章程辦事,中國沒有希望。探索總比坐等好嘛,要探索得有人先試一試,哪怕試的過程中發現有錯誤也不要緊,總結經驗改過來就是了,何況不一定就是錯的。”90在改革的緊要關頭,正是這種不斷探索前進的改革精神,開創了中國發展的新境界。
萬里曾說:“社會在前進,人類在進步,我們的事業也要不斷地開拓,才能不斷地發展。守舊的人是不能負擔起開拓任務的,這樣的人,再‘聽話’恐怕也是難以有所作為的。”91現在,中國改革已經歷時半個甲子。30年間,改革已經取得舉世公認的成就,但是,改革還沒有大功告成。不僅建立市場經濟體制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而且在政治體制上還有更多事情要做。在過去若干年里,改革開放促進了經濟快速發展,國人已經并且正在分享這種發展成果,但是,我們也看到,社會矛盾更加復雜深刻,政府和民眾的關系更加復雜,政治和社會穩定面臨若干新情況和新挑戰。這說明,經濟發展并不必然帶來和諧與穩定。在未來若干年里,也許中國的經濟發展不再一如既往地保持快速增長,許多在經濟發展迅速時被緩解的社會沖突、矛盾將進一步突出,大量新的矛盾將涌現。更重要的是,中國政治的社會基礎已經并正在發生劇變,公眾的政治預期已經改變,公眾的政治表達和政治需要,不僅有了充分的經濟利益基礎,而且有了全球化信息化的時代特征。
新的政治體制的建立,意味著執政黨和政府的轉型。在根本上,處理當下的改革問題,情勢如同當年面對土地分包,只不過情況更加復雜。經濟、社會和政治矛盾不斷演化,公民社會正在崛起,基層正在突破,政治需要創新。推進改革,需要領導者不僅有遠見卓識,而且有政治決斷和歷史擔當。時代正在呼喚改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