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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詩人物

其指點詩法,大體如此。更多的,則是從心態、意量上希望我能有所提升。他最討厭我為賦新詞強說愁,亦不喜歡我作苦語或耍小聰明,經常痛責我:

此等詩,極小樣,又須工力,可偶作,亦訓練之一法。

此種句法皆嫌輕脫,初學最壞手。

昔魯直與侄書云:士生于世,可以百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語固傷激,詩詞書畫,究心于此者,實須先辨雅俗。如何為雅,我亦說不出,似總須從精神、意度、風致、識鑒等處求之。既關天賦,亦關學力,近人雅得太俗,令人俗不可耐。

余最厭此等。青年吐屬,如何可以有此?青年少年強充情種,中年以后嘆老蹉卑,皆是俗物,君萬不可如此。

總要超出一層想,乃不粘滯、乃不庸下。

此等詩竟可不作。臺地作詩者,每云贈某、賀某、和某,一流薛蟠體七字唱,甚可厭,必宜戒之,不容臭腐一染筆端也。

又說:“少年作,不可蕭索?!薄邦櫼暻甯邭馍罘€,字向紙上皆軒昂。上指涵蘊、下指氣象,青少年詩文必有取于此兩語,庶免誕漫纖俗之病。”“后幅疲薾,青年人決不可如此。惟多讀博覽,可以藥思鈍氣弱之病?!薄扒鞍牍P致頗近東坡,但初學不宜取徑于此,易滑易野也。余晚來頗喜蘇詩,謂其能自在,此意終未敢以語人。東坡和子由澠池懷舊詩,成壞住空,極饒慨喟,能會其意否?”他后來特意開了東坡詩的課,要救我之病,教我如何自在。

友人簡錦松赴研究所考試后,對考題很不滿,作詩諷之,我也有和作。師訓示曰:“明清之季,舉子下第,往往丑詆主司瞇目,論者頗謂傷品,吾棣必不其然。此作如必欲存,題序宜可從刪也?!庇终f,“君既獲雋矣,試以此際之心情與作此詩時之心情兩兩相較,蓋將莞爾失笑也,即以此意決詩之存與不存”,意思當然就是教我對得失要看得開。

后又有一函,以諸葛亮為教,說:“諸作結語均大衰颯,甚非所望于仁仲者也,亟改亟改!從諸葛公淡泊寧靜中想象其光明俊偉氣象,勉之!”這些都是期我以遠大之言,詩文養心之旨,愷切道之。

老師鞭策雖嚴,卻也不吝表示對我的矜惜。他在我的詩稿上批抹題識,丹黃滿紙,寫完后也常自述心境,如:

平安夜被酒,信筆涂竄,但覺滿紙發光怪,不知竟作何等語也,可笑!義山詩云:不因醉本蘭亭在,卻忘當年舊永和。誦之憮然。華山畿推論之作,極征博綜之功,引為深慰深幸;風懷、照影兩作極有風致,難能可貴者也。余作亦非不煉,特須益求凝重。

我論六朝樂府故事《華山畿》的文章,刊于《鵝湖月刊》,他看了很高興;某些詩,偶然作好了,他也很開心。曾有一函給我說:

奉書媵文,快讀極慰;轉示諸友,亦同為欣幸。群言足為余壯也。李白母氏,取證尚不足以駁劉。論詩之音響,極有識解。旁引詞眼之說,余談宋元詩,偶參取之,私以為未可持以論唐賢也。晤時當更深討。附近詩一葉,聊博一粲。

劉指劉維崇先生,曾出版了一系列詩家評傳,我都不喜歡,撰文痛批過他寫的李白、李商隱、蘇軾三本。老師見了,覺得我部分考證,如李白母親的姓氏,論據未必充分。論詩之音響,指《論啞響》一文,老師亦認為我的說解不到位。但他看我如此銳于進學,倒還欣慰。看這信,便知他漸漸把我當成個可以談學問的小朋友了,還不時替我在友人面前說項。

例如“中研院”院士黃彰健、“總統府第一局局長”劉垕、蕭繼宗、馬英九兄尊翁馬鶴凌諸先生,都是他約來家中讓我謁見的。某次他又把我推薦給江絜生先生。他與江先生本系舊交,我曾得他抄示《秋闈次絜老》詩云:“高閣披襟疑袖衫,茗甌輕約水精寒,文章新樣桃華點,取次先生帶笑看。”絜老原作:“如水初陽浴短衫,槐街向曉犯輕寒,秋闈兀坐成攤卷,容我疏欞瀹茗看?!?/span>

眉叔師來臺后,曾主編民族晚報《南雅》詩欄,絜老則主編大華晚報《瀛海同聲》詩欄。不知哪次聚會時提到了我,絜老即在報上刊了我的詩并附識語,頗為獎飾。還另給眉叔師一長信,詳評我一首五古,說我能用杜法。

絜老是安徽合肥人,成惕軒先生曾有聯描述他:“斯人具南山隱豹之姿,學道儗黃石,工詞似白石,能輕萬戶虎符,且類貫云石;晚歲與東海閑鷗為侶,遭時異梅村,治生勝茶村,相祝百年麋壽,還過朱彊村?!鄙w詞得朱古微真傳,尤勝于詩,《瀛邊片羽》久著盛譽。

然詞人老去,瀛邊殘照,不免有傳衣付缽之想。曾于“夜巴黎”酒家設茶座,每周四夜間聚青年講說詞法,以破岑寂。其《霜葉飛》下片云“離緒易觸歡場,看人笑語,舊游如夢空到。晚花真賞在忘言,素影盟幽抱。儼一夕,風光判了,籬笆新靡鮮卑調。念歲寒,誰同醉,鬢角霜腴,漫嫌香少”,似乎懷抱未盡釋然。因夢機師也每周去參加他的詞會,故他托夢機師帶我去他峨眉街住處,希望我能從他填詞(寫至此,忽悟此乃當時絕可貴之風氣。武術方面,八極拳天字第一號劉云樵、摔角花蝴蝶常東升、太極拳五絕老人鄭曼青、八步螳螂衛笑堂、千手擒拿韓慶堂、七星螳螂張詳三、原“中央國術館”副館長陳泮嶺等等,戲曲方面,笛王徐炎之、鼓王侯耀宗等,也都是在公余設法于公園校園坐點授藝,或自費寫書課徒,或南北奔波、備極辛勞地去各大學校園成立社團教學。當時來臺諸大師,九死一生逃難至此,卻都以文化傳承為己任,四處找徒弟)。

我受寵若驚,回去請教眉叔師。師也覺得我的筆性可以作詞。但他認為詞比詩更深于哀樂,不癡于情就寫不好??墒撬辉肝野V于情、溺于哀樂,他期望我的,是當諸葛亮、當管樂。文人余事,不能不懂,卻不宜生死以之。他自己年輕時作詞曾嘔血,當然更不樂意我步其后塵。我那時體弱多病,他每天正擔心我早夭呢。詩文偶有衰颯語,都會遭他痛罵,怎能讓我再去學詞?我也因此未去拜在絜老門下。

師卻曾介紹我去拜謁成惕軒先生。惕老字康廬,號楚望,有《楚望樓詩文集》及《藏山閣駢文》等行世,尤以駢文為世所重,與眉叔師取徑宋四六者不同,乃由清人上溯六朝者。性極溫良,好士愛才,如饑似渴。我至今保留著他一個信封,上面寫著“龔鵬程同學,貳仟元,成惕軒”。那是我考上博士班后去拜望,他說本應替我謀職以糊口,但老??植坏昧Γ獯艘詾橘澲?。老輩對待后生,誠悃周至,竟至于此!

他過世十一年后,我還見到他一首遺詩,是讀我乙丑秋思組詩而作的,謂我“龔生學炫奇”,勉我“定庵宗社紹,工部范疇馳,砥礪文山節,恢張鹿洞規”。示我南針、期我遠大,正與眉叔師同。我雖于二〇一四年將他的詩稿及部分駢文在大陸黃山書社整理出版,實不足以報先生之德。

一九八六年我參加甲等特考時,惕老與陳槃庵、高仲華先生任復試委員,點我為魁(也是開科以來,歷屆最高分者)。槃庵先生,我曾應一雜志社之托去采訪他,得其文稿甚多。他以經史考證名家,為“中研院”院士,但師承陳寅恪,于詩頗見功力,亦曾編其故鄉五華之詩鈔。而史語所中可與言詩者寡,或許竟因此對我這個素昧平生的毛頭小伙子另著青眼,還主動替我批點過詩稿,專程郵寄給我。高先生的詞學,則我不幸未能領會。

現在想來,真是幸運。人再怎么天才,也如美玉,需要琢磨,故良師之錘煉必不可少。我曾讀過吳忠超先生回憶他在科大的文章,里面說六十年代的科大是大陸最純粹的學術殿堂,但他并未遇著良師:“回想起來,如果我有幸遇到像我自己這樣的老師該多幸運!”我的情況恰好相反。臺灣詩歌傳統本來就盛,又遭逢時會,一大批杰出的詩家蹈海來臺,聯鑣競轡,遂成大觀。而且愛士重教,蔚為風氣,所以像我這樣的人方才有幸獲得如斯教益(我受益的老師太多了,像上面這類事,若一一寫來,一本專著也不夠)。

他們對我的愛護與教導,我自己教了四十年書,卻怎么樣也學不到那種程度。我詩沒作好,那是我的問題,可能努力不夠,老師們卻是用盡一切氣力來幫我了?;仡櫮菚r的人文盛況,真真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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