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學詩記事
一 詩世界
我是一九七三年進入淡江文理學院的,考在德文系,入學后即轉中文。在詩方面,除了王甦老師的《詩經》、傅錫壬老師的《楚辭》、傅試中老師的《詞曲選》等課之外,還另有些其他的經驗。
一般大陸朋友想到臺灣,或許會以為那乃是海外荒陬。其實不然,臺灣詩社傳統甚盛,李漁叔先生《魚千里齋隨筆》卷下《略談詩鐘》說“自來臺灣,每見人竟日為詩,深以為奇”,即指其事,風氣勝于當時大陸諸省。
而詩社中多作詩鐘,尤與大陸各地不同,故李先生說:“亦曾至所謂擊缽吟會作壁上觀。大抵當場出題、限時交卷,與會吟客皆瞑目搖首,咿唔有聲。其所作以詩鐘為最多。”擊缽與詩鐘都創于閩而盛于臺,李先生的記錄,正表現了一位大陸來臺詩人對此現象之驚訝。
李先生由湖南來臺后很快就融入了臺灣詩歌傳統,參加臺北“寄社”后亦頗作詩鐘。《隨筆》中有專文述論,后更擴大寫了《三臺詩傳》一書。曾見其與王符五先生一札說:“頃奉惠書及鐘聯,深為欣佩。各聯才思功力并勝,唯次第錯誤。特飛函奉達,即乞改正。于十八日午后專人送政院機要室方子丹先生收。此次佳卷如林,得吾兄入社,定當奪錦。”又詳敘作法曰:
每唱曰聯,鐘眼為百、生第二唱,花、日第六唱。弟有“則百符允男子夢,此生當現宰宦身”“空翠撲簾分日色,亂紅飄砌減花光”二聯,質之吾兄,以為如何?又,百生二唱須注意,不能以三百五百八百等字對一生半生,因上聯兩數字,下聯一個數字,謂之三腳,犯規,乞留神。各卷俱將印好,先送閱,約于十八后可發出。
可見先生曾在朋輩間推廣此道,邀集社課,而南來騷客于此尚不熟悉也!
李先生是教我詩選課的張夢機老師之業師,王符老則是張之淦(眉叔)師命我去拜謁的前輩。承他不棄,給了我許多資料,告訴了我許多掌故,連周棄子先生的詩也是他抄給我的。棄公下世之后,利用這個抄本才編出了棄公的詩集(后來更用此本,由大陸黃山書社據以編印出棄公的集子,汪茂榮兄檢校)。因此我一直視為師長,甚為感念。他家世與陳蒼虬有舊。曾作《帥南以所藏蒼虬年丈牽牛花詩稿墨跡屬題,摭拾舊事,遂成七絕句,百感蒼涼,不自審其支蔓也》等詩文略述其事。我大四時研究晚清民初詩家,故常專程去請教他。
李漁叔先生我卻無緣親炙,其行誼及詩文僅由夢機師處知之。夢機師篤守詩教,連字也學李先生的瘦金體。我大二時,詩選一課原由劉太希先生講授。先生方自星洲香江倦游歸來,刊其《竹林精舍詩》,殆欲隱居林下,優游卒歲,故辭去教職,由夢機師代之。
師以高步瀛《唐宋詩舉要》為教材,所授詩法,大體可見于其《近體詩發凡》。嗣后則以韓愈詩為主,講授古詩聲調。督詩甚苦,勤于批改,往往能一字見精神,如我有詩詠寒夜,“舊塔簫聲霜氣老,蛛崖霧色月輪高”,師改為“舊塔簫沉”“巉崖霧盡”,這才像詩了(老師對我獎飾提挈不遺余力。晚歲病廢,遺稿交我在黃山書社印出。師徒情深,另詳該書前言)。
這時,我在六朝詩方面還另有功課。原因是申慶璧老師替我申請到院長張建邦先生之繼母張居灜玖女士的獎學金。這獎金十分特殊,須提交一份研究論文。這在那時,可謂創舉。我擬的題目是謝朓研究。申老師不研究詩,他只是創造機會來幫我,故具體該如何進行寫作,我得征詢別的老師。當時申師在院長秘書處辦公,與白惇仁師同掌校務文書,因此我便轉而去問白老師。
師乃香山后人,時正作《詩經音樂文學之研究》,有函示我:
臘鼓催歸,傳來仁里之郵。竹箋寄語,知有登灜之作。以英髦之雋才,為永明之詩論,獨步淡江,可為預卜。予維詩中排偶,肇于靈運;近體格律,啟自玄暉。倘或敷陳篇幅,則可上溯魏晉之源流,下逮唐宋之變化。或欲執其精要,則當注重其格律與意境,比較其衍聲與用韻。冠以謝氏家學之淵源,繼之以玄暉之身世環境與思想生活,結之以系年與評騭。承遠函以相問,聊草簡以為酬。
我依其指示,擬妥綱目后再請教他,并詢獎金如何申領,他函示:“吾棣著作體例雖紹章汪,假以歲時,當能超越。獎助經數度催詢會計部門,云已列開傳票,惟迄未見通知。一瞬過年,此一般會計部門之通態,滋可喟也。年后吾棣回校,可到系中一問。若無消息,可來我處,相陪到主管處室洽領并面謝張院長也。”
這類函札,不但可見他對我的教誨,他們那一代人對學生愛惜如子弟、敬重如朋友家人的態度,也躍然紙上。“溫柔敦厚,詩之教”,這不就是了嗎?措辭之雅、書跡之美,猶其余事也!
在此之前,我還選過萬心權老師的杜詩課。師用《杜詩鏡銓》為教本,時時參考仇兆鰲《杜詩詳注》。例如考試時他會問:
《客至》《賓至》兩詩之意境有何不同?試就楊倫所論說明之。
《新安吏》《石壕吏》與《潼關吏》,構想及寫法不同,試就所見說明之。仇兆鰲曾引述胡夏客指出“三吏三別”中所表現之特點為何?試就原意簡述之。
《新婚別》中,“君”字七見,試就仇滄柱所言說明之。
此類題,既須綜攝古人注杜之見解,又須自具心得,頗能開拓初學者之心目。一些老杜遣詞用字之精妙處,他也不忘提醒我們注意,因此他也會問:點水蜻蜓“款款”飛、縣小“更”無丁、士卒何“草草”、園廬“但”蒿藜,這些字詞各該如何解。此外,他還要我們思考一類較大的題目,例如,“世稱杜甫為詩圣、詩史,各何所依據,試分別說明之”。我那時才大一,對此當然還不能掌握;但此一問卻形成了我的問題意識,后來我寫了許多文章討論杜甫為何是詩史,教授升等論著亦是《詩史、本色與妙悟》。
讀唐宋詩、杜詩、韓愈詩并研究謝朓,使得我的校園生涯與詩愈來愈纏綿。而這還不算什么,令我更為投入的,是李商隱詩。
李商隱,是我的神秘友人。我從小就認得他,但不相熟。大三那年,張眉叔先生來淡江教書,原開歷代文選,那年忽愿教李義山詩。聞風而至者,在開講當天,真是擠破了屋子。
老師舊學深厚,講詩尤為透辟,因為他自己就是位杰出的詩人,詩心相映,又熟于史乘,隨口指點,或取唐宋諸家詩相印詮,殆如空里花開,曼妙非常。吾等歡喜贊嘆,而莫能窮究其底蘊。
師用馮浩注本,隨處正,多所補充。我自己用中庸出版社所編,彭醇士先生題端的《馮注分類李義山詩集》,兩相對照,并旁搜程注、紀批、張譜等相參證,更覺醰醰有味。一本詩集,被我讀得韋編三絕,眉批夾注皆滿。
李商隱,是個歷史人物,其詩未必真屬生平自供,故詩中幻影,未可遽爾視為真形寫照。但這不妨。他對我而言,是真實的,仿佛我有一極熟之友人,即名李商隱。我不但曾見他一生經歷行事,更曾與他把臂轟飲、深宵劇談,于其心曲隱衷,完全能夠了解。而且這種了解,不是像我們了解身邊密友般的了解,那是客觀的,是對我們身外一人之了解。我對李商隱的了解卻是一種內在于己的了解。我自己在成長中,不斷加深了我對世界的認識、對生命的感知、對歷史的覺察,我對李商隱的了解就不斷改變、不斷深刻。甚至可以說,我是透過李商隱的詩(我所了解的李商隱詩)來陳述我對世界與人生的看法。那些詩,似乎也可以說就是我作的。
到大四時,汪中雨盦先生在師大開講李商隱詩,我每周也由淡水跑下山、趕火車、轉公交,到臺北去聽。報考研究所,師大所考專書項目中原本沒有李詩這一門,我拜托李爽秋老師設法,師大竟然也就真開會討論替我增列了。我能考上,是靠李商隱詩這科多拿了許多分。
某年,公共電視準備制作個介紹文學的節目,邀師大諸先生商議,決定每人寫一篇詩人傳記,以供編寫劇本。我當時雖還沒寫過什么有關李商隱的論文,但大家都覺得這篇非我莫屬,我也如此認為,所以就答應了。稿成后讀了一遍,感慨萬千,難以為懷。
據我的理解,李商隱一生徘徊于仕與隱、政治與愛情之間,既找不到歸宿,想沖破,又辦不到。所以他的詩最感人處,就是顯示了一個人在生命流轉中承受煎熬、糾纏往復的歷程。他對人生非常眷惜,所以說:“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縱使荷花枯了,還不肯殳除,為的就是想留來聽雨。有這樣心情的人,才能品味人生。但是,他的人生滿是悲傷。這也許是因他的遭遇較為不幸,也可能根本就是其性格使然;因為對人生太過有情,以至觸處增感,如《暮秋獨游曲江》詩所云:“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這種人,在撿拾落花之際,會覺得“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而這其實也就是他在把看人生時的態度。有情,卻也無奈。
這是中國詩人第一次如此表達對人生的深情與無奈。而且,是幽細地、寂寞地、清冷地、惆悵地品味這種深情與無奈。他那種對人生“重吟細把”往復沉吟品味的態度,也帶出一種懷舊憶往的氣氛。重吟細把,而又發現人生“真無奈”,更會予人感傷,如《嫦娥》詩所云:“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在沉靜、寂寞之中,重吟細把,華年往事,觸緒紛來。回首檢點人生是是非非,碧海青天,可能含有許多傷痛、悔黯,以及悵惘。這種苦思華年的心情與氣氛,使得他格外迷人。他的詩,往往令人覺得朦朧,大概也就是因這種人生迷離、曖昧,又飄忽、無奈之感正浮漾于其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