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聲的北方:清代夏峰北學研究
- 王堅
- 2575字
- 2022-07-22 16:17:45
一、從“反滿說”到“理學反動說”
首先看章太炎的“反滿說”。作為近代清學史首出范式,章太炎以清代皇權專制與學術思想的互動為切入點來縱論清代學術,但由于學術承繼及其作為近代“排滿革命”首倡者等原因,他對清學整體性關注缺失,表現為對清代理學及除江南以外的其他地域學術嚴重忽視,“清世理學之言,竭而無余華,多忌,故歌詩文史楛;愚民,故經世先王之志衰。家有智慧,大湊于說經,亦以紓死,而其術近工眇踔善矣!” 2
其實,在清代,理學的勢力還是深入人心并彌漫整個社會的。雖然與宋明時代大師輩出相比,清代理學思想性遜色不少,但作為意識形態(tài),與專制皇權的休戚與共卻是其他學術形態(tài)無法比擬的。“清代理學雖云衰歇,而程朱一派之潛勢力,實未嘗一日衰也。夫村塾蒙師,幾無一不知有程朱章句集注者矣。” 3清代歷朝皇帝不斷頒發(fā)諭旨,明令書院私塾昌明正學,“一以程、朱為歸”。直到晚清,同治元年頒布的諭旨中,還飭令“各教官分日于該處城鄉(xiāng)市鎮(zhèn),設立公所,宣講《圣諭》,務使愚頑感化,經正民興,正學昌明,人才蔚起” 4。反倒是被現代人推崇為清學之主流的考據學,由于瑣碎、脫離實際等弊端,在社會上發(fā)展困難重重,“蓋漢學之詞舉世視為無用,舍閉關卻掃外,其學僅足以授徒。若校勘金石,足以備公卿之役,而不足以備公卿之歡。……欲得帝王之尊,必先偽托宋學以自固。故治宋學者,上之可以備公卿,下之可以得崇銜”5。
正是由于對清代理學的忽視,章太炎建構的清學史是以江南考據學(具體來說就是吳、皖二派)為中心的描述,因而對于清學不同地域時空的差異在不同地域出現的不同學術范型,缺乏應有的認識。最終,由于剔除了清代理學及對各地域學術范型差異缺乏考慮,章太炎所建構的清學史不是全體清代學派之歷史,而只是考據學發(fā)展的歷史,雖然其中也有其他學派之學者,但都是被否定的,都是凝固的,他們在章太炎建構的清學史中是沒有歷史的。所以,在明清之際的儒學變革運動中,面對著同樣殘破的境遇及民族壓迫,為什么江南儒學、華北儒學、關中儒學卻呈現出不同的發(fā)展路徑,以致清帝國版圖內出現了不同的學術景象?6這無疑是章太炎建構的清學史文本無法回答的。7
再看梁啟超、胡適所建構的“理學反動說”。作為近代以來影響最大的清學史范式,“理學反動說”的局限在于:第一,徑直把清學濃縮為清代考據學,以對清代考據學之判斷代替對整體清學之判斷及由此導致的絕對化;第二,研究方法上過多錯位的比附,特別是胡適對考據學與科學的比附,陷入西歐中心論的窠臼。
一般來說,任何整體結論的得出必須建立在對整體事實綜合考察的基礎之上。但綜觀20世紀清學史研究,往往宏大的結論就是建立在幾個簡單事實的考察之上。“理學反動說”更是如此。梁啟超認為“清學之出發(fā)點,在對于宋明理學一大反動”,具體來說就是晚明時代,陽明學“極盛而敝之后,學者習于‘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理學家不復能系社會之信仰” 8。晚明情況果真如此?恐不盡然。
首先,說晚明時代陽明學盛極而衰就是不準確的。在江浙地區(qū),由于王陽明死后門戶分裂,整體實力確實有所弱化,但這也僅僅是在江浙地區(qū),而此時其他地區(qū)就不是如此,如華北和西北關中地區(qū)。也正是陽明學向這些地區(qū)的擴散,在明清之際出現了像鹿伯順、孫奇逢、李颙等北方王學重鎮(zhèn)。特別是孫奇逢和李颙,正是在王學基礎上,重建北學和關學體系而成為清代北方學術的兩大宗。所以,籠統說陽明學在晚明就盛極而衰,恐不準確。
其次,說陽明學導致晚明學者們“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更是嚴重誤讀。明朝滅亡是各種矛盾綜合爆發(fā)之結果,雖與士人有關,但也不能全部推到他們頭上。大廈將傾,一木安能持之?如果全部是士人的錯誤,那么宋、元、清等各朝,士人沒有“無事袖手談心性”還是照樣滅亡,又如何解釋?況且,這樣評論晚明學者更是以偏概全。像晚明流行于河南河北以李三才、趙南星、孫承宗、鹿善繼、范景文及孫奇逢為代表的“燕南王學”集團就力避空談心性而主張躬行實踐 9,但還不是被清軍首先攻破?
再者,說晚明理學家不復能系社會之信仰,更是不知從何說起。晚明理學家對當時的社會道德的維系是有目共睹的,比如孫奇逢和李颙,他們之所以成為清代北學和關學的開山,關鍵并不在于學問如何玄妙高深,而在他們高尚的情操和巨大的人格力量。《清史稿》本傳說他們凡是“有問學者,隨其高下淺深,必開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上自公卿大夫,下及野人、牧豎、武夫、悍卒,壹以誠意接之”。甚至那些遠在千里,跨州隔省的人,風聞其義,偶一相接,也會身受感召深服其學。難道這樣還不能系社會之信仰?
所以,梁啟超所謂的晚明理學的腐敗情況更多只是存在于江南地區(qū),就是在江南地區(qū),也只是像王艮、王畿、李贄這樣的左派王學,但他們當時就被社會視為反面,且旋生旋滅,實力有限,以他們的表現來概括整個晚明時代,無疑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同時,說清學是因為反理學而來由此把清學等同于考據學也是不準確的。完整意義上的清學是一個集考據學、理學、西學于一體的綜合性體系,它不可能都是因為反對理學而產生的,如果都是反理學而來,那怎么在整個清代,理學還是彌漫于整個社會?實際上,由于各地域時空的差異,各種學術在各地域的力量也甚為不同,如流行于清代北方的夏峰北學,它們不但不反對理學,反而在宗師孫奇逢的引導下以回歸、重釋孔孟經典來會通理學各派。
正是由于梁啟超、胡適所建構的“理學反動說”之局限,很多時候就難以自圓其說10。但他們畢竟是近代的知識人,在進退維谷之際,他們更自覺不自覺地熱衷于利用西方的知識資源以擺脫困境。在此,較之于梁啟超,胡適走得更遠。他頗為自負地認為他是第一個發(fā)現了乾嘉學者用于校勘和整理古籍的技巧與西方科學方法相通,即所謂“中國舊有的學術,只有清代的樸學確有科學的精神”,“顧炎武、閻若璩的方法,同葛利略(Galileo)、牛敦(Newton)的方法,是一樣的:他們都能把他們的學說建筑在證據之上。戴震、錢大昕的方法,同達爾文(Darwin)、柏司德(Pasteur)的方法,也是一樣的”。 11但問題也就是在他稱頌清代考據學者的多篇文章中,把考據的方法與“科學的方法”畫等號,“一時間‘拿證據來’的口號滿天飛,‘科學方法’一轉而為‘考據學’,再轉而為‘清儒家法’”12。不但清學成為“科學方法的試驗場”,連“墨子也成科學大家,孟子也會講民權主義,中國思想史簡直要成為不可解的神跡了”13。這難道不是一味地比附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