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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前一樹馬纓花

中學時候讀《聊齋志異》,有幾篇特別喜愛,其中就有《王桂庵》。故事里,北方世家子弟王桂庵南游,泊舟江岸時,邂逅鄰船上一位姑娘蕓娘。他誦詩達意,眉目傳情,那姑娘也為之心動。不料好戲剛開始,姑娘的船忽然駛開。王桂庵多方追尋,沒有結果。回到家里,心里擱不下,思久成夢,在夢里見到心上人。后來借助這個夢,千里追尋,終于成就姻緣。夢境的核心是一句很美的詩:

一夜,夢至江村,過數門,見一家柴扉南向,門內疏竹為籬,意是亭園,徑入。有夜合一株,紅絲滿樹。隱念詩中“門前一樹馬纓花”,此其是矣。過數武,葦笆光潔。又入之,見北舍三楹,雙扉闔焉。南有小舍,紅蕉蔽窗。探身一窺,則椸架當門,罥畫裙其上,知為女子閨闥,愕然卻退。而內亦覺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則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

馬纓花就是合歡,也叫夜合花,因為花絲緋紅紛披如馬纓,故名。這是漢朝人特別喜歡的花,不僅樹和花都潔凈好看,名字的意思也好。“門前一樹馬纓花”,《聊齋志異》的注本說,出自元代大詩人虞集的《水仙神》詩。全詩如下:

錢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閑時來吃茶。

黃土筑墻茅蓋屋,門前一樹馬纓花。

注者呂湛恩說,有人告訴他這是虞集的詩,但他在虞集的《道園學古錄》和《道園類稿》中,都沒有找到。

沒找到理所當然,因為這首詩并非虞集的詩,而是張雨的《湖州竹枝詞》。只不過,詩的首尾兩句文字有異。在《湖州竹枝詞》中,首句是“臨湖門外是儂家”,末句是“門前一樹紫荊花”。地名暫且不說,花從馬纓花變成紫荊花,畫面很不相同了。

張雨也是元代名詩人,他是道士,但交游廣泛,和同時代的文人關系密切。史書對他的詩評價很高,說他“雖出處不同,其為詞章之宗匠一也”。他比虞集小十一歲,認虞集為師,彼此之間,多有酬贈。他是錢塘人,熟悉南方風物,《湖州竹枝詞》清新雅麗,能代表他詩風中最好的一面。絕句如《吳興道中》,也是如此:

眠溪大樹不見日,牧鵝小兒兼釣魚。

南風相送玉河口,舟子飯時吾讀書。 

扁舟偶趁采樵風,題扇書裙莫惱公。

何處人間無六月,碧瀾堂上雨聲中。

張雨的詩如何變成了虞集的詩,《竹枝詞》又如何變成了《水仙神》詩呢?

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記載了另一位元代大詩人揭傒斯的一次奇遇:

揭曼碩先生未達時,多游湖湘間。一日,泊舟江涘,夜二鼓,攬衣露坐,仰視明月如晝。忽中流一棹,漸近舟側,中有素妝女子,斂衽而起,容儀甚清雅。先生問曰:“汝何人?”答曰:“妾商婦也。良人久不歸,聞君遠來,故相迎耳。”因與談論,皆世外恍惚事。且云:“妾與君有夙緣,非同人間之淫奔者,幸勿見卻。”先生深異之,迨曉,戀戀不忍去。臨別,謂先生曰:“君大富貴人也,亦宜自重。”因留詩曰:“盤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閑時來吃茶。黃土筑墻茅蓋屋,庭前一樹紫荊花。”明日,舟阻風,上岸沽酒,問其地,即盤塘鎮。行數步,見一水仙祠,墻垣皆黃土,中庭紫荊芬然。及登殿,所設像與夜中女子無異。

揭傒斯和虞集都名列元詩四大家,他和張雨也是熟人。故事中的詩與張雨之作大致相同,只把地名改為“盤塘”。盤塘,錢塘,讀音近似,因傳誦而誤,不足為奇。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顯然是從白居易的《琵琶行》移植來的故事中,女主人雖然自稱商婦,實際上是水仙。文人遇仙,唐人盛稱。絕大多數時候,遇仙,還有會真,不過是章臺柳巷狹邪之游的文雅說法。陶宗儀的這個故事,使張雨詩發生了兩個轉變:一是原作者張雨被隱去,二是把這首詩和水仙聯系起來。以后進一步嫁名虞集,或許是后人把他和揭傒斯弄混了。

到清朝,鄭板橋抄寫了這首詩,因此還有人把這首詩歸到鄭板橋名下。鄭板橋繼續改換地名,“盤塘江”變成了“湓江”,然而花還是紫荊花。紫荊花改為馬纓花,似只《聊齋志異》一例。

蒲松齡不見得讀過張雨,但他應該讀過《南村輟耕錄》中的《奇遇》。關于停船相逢,前有崔顥的“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后有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崔詩親切,白詩悵惘,兩種情懷結合在一起,便造就了揭傒斯的故事。而《王桂庵》開頭的情景,未嘗不是崔白詩境的又一次美好演繹。蒲松齡渲染蕓娘居住的環境之美:疏竹為籬,紅蕉蔽窗,夜合一株,紅絲滿樹。合歡和美人蕉搭配,不僅更有詩情畫意,而且富于暗示意味。

說到這里,還有一個問題:為什么說是張雨的詩被誤當虞集詩,而不是反過來,是虞集的詩誤歸到張雨頭上呢?我想,除了詩集收錄的情況,還有兩點,也是非常重要的兩點,可以說明這個問題。第一,詩中的景物描寫,以及景物描寫中透露出的隨便和親切,更像江南鄉村的民家,而不是神祠,盡管鄉下的神祠確有簡陋一如民家的。第二,人物說話的口氣,也更像民間少女,而非女神。虞集大詩人,不至于一首詩都寫不貼切。第三,《湖州竹枝詞》中交代地點,是家在“臨湖門外”,后面以“黃土筑墻茅蓋屋”形容之,前后自然,符合邏輯。虞集版,地點成為“錢塘江上”,當然更切合水仙的身份,但泥墻茅頂的小屋,就顯得突兀了。水神身在煙波縹緲之間,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大致是這樣的風韻,不好完全坐實。何況說水仙祠在江上,也容易引起歧義。

虞集、揭傒斯和張雨互相都有交游,張雨的名氣遠不如虞集,由于《南村輟耕錄》中的故事,《湖州竹枝詞》漸被傳改,而歸于名氣更大的虞集名下,實在也很順理成章。可以想象,若非《聊齋志異》使得此詩廣為流傳,“湓江”版被當作鄭板橋的創作而為民眾所接受,也不是不可能的。

張雨的絕句,大體上是麗而雅,又有一種風流態度在里頭。方外之人,偏能如此,也是有意思的事。蘇曼殊的絕句頗受時人推崇,我不知道他是否讀過張雨,受過張雨的影響。事實上,張雨的絕句,是既比他早、比他多,也比他好的。讀過張雨,再來讀蘇曼殊,印象會約略有些改變的吧,雖然蘇曼殊要綺靡得多了。

這里且抄幾首張雨的小詩:

凌波仙

春云如水碧粼粼,誰見凌波襪上塵。

洛浦湘皋都是夢,手中花是卷中人。

 偶成

黃篾樓中枕書臥,雙鶴交鳴驚夢破。

青天墜下白云來,卷簾一陣楊花過。 

遵道竹枝

筼筜谷口白云生,云里瑯玕萬玉聲。

驚破幽人春枕夢,一窗斜月半梢橫。

 題理妝士女

誰見新妝出繡幃,辛夷花下六銖衣。

莫教蜂蝶知蹤跡,閑與鄰娃斗草歸。

在《馬遠小景二首》中,張雨提到了水仙祠:

其一

柳未藏鴉雪未消,春衫游子馬蹄驕。

去年沽酒樓前路,錯認桃花第一橋。

其二

玉砂卷海白模糊,千樹梅花掃地無。

仿佛水仙祠下路,金枝翠帶不勝扶。

除了《湖州竹枝詞》,他還有一首《西湖竹枝詞》,不過不是那么好:

光堯內禪罷言兵,幾番御舟湖上行。

東家鄰舍宋大嫂,就船猶得進魚羹。

還可順便提一句。龔自珍的《夢中述愿》也寫到水仙,是《乙亥雜詩》中最美的幾首之一:

湖西一曲墜明珰,獵獵紗裙荷葉香。

乞貌風鬟陪我坐,他身來作水仙王。

這首詩顯然使用了《南村輟耕錄》的典故。以此而論,詩中女子,即妓女無疑,而不可能是紛紛傳言中的貴族女性。

2014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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