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120年紀念版)
- 顧頡剛
- 3154字
- 2022-07-22 16:42:48
中編 吳歌研究
《吳歌甲集》自序注13
北京大學歌謠研究會囑我把搜集到的吳中歌謠寫定付刊,這已是前年的話了。到今天方得把第一個一百首整理完工,編成《甲集》。我非常感謝常維鈞先生,他屢屢逼我寫稿,自始至終沒有間斷,使我在極冗忙的生活中居然能作一度的粗粗的整理。我又感謝魏建功先生和董彥堂先生,他們替我標音,魏先生又作《讀歌札記》百余條,吳言韻紐二表。列為本書的附錄,裨益于我和讀者的地方都非常多。
我很快樂的,是這書竟成了歌謠專集的第一種,我尤快樂的,是這書為我生平出版的作品的第一種。
這幾年來,常有人問我著作了多少書;我回答說沒有,他們都露出不信的樣子。這不要怪他們的誤認,實在我的伏案的時候太多了,在一般人的期望中,自該有些成本子的東西發表。但我求知的欲望比出版的欲望強烈得多,所以動筆雖勤,卻完全是些碎稿。今承維鈞諸位的逼迫與幫助,使我寫成這書,我非常的快樂,從此以后可以塞住人們的責望了。
既經寫成了這一集,自該把我搜集歌謠的經歷敘述一下,使得讀者知道這書的由來。
當民國六年時,北京大學開始征集歌謠,由劉半農先生主持其事。歌謠是一向為文人學士所不屑道的東西,忽然在學問界中辟出這一個新天地來,大家都有些詫異。那時我在大學讀書,每天在《北大日刊》上讀到一二首,頗覺得耳目一新。但我自己是從小不會唱歌的,雖是聽小孩子唱的還有幾首能夠記得,可是真不多,所以不曾投稿。
民國七年,先妻病逝。我感受了劇烈的悲哀的刺戟,就得了很厲害的神經衰弱的病癥,沒有一夜能夠得到好好的睡眠,只得休了學在家養息。我是一個歡喜翻書弄筆的人,這個時候,書也不能讀了,字也不能寫了,說不盡的悶悵;而《北大日刊》一天一天的寄來,時常有新鮮的歌謠入目。我想,我既經不能做用心的事情,何妨試把這種怡情適性的東西來伴我的寂寞呢!想得高興,就從我家的小孩子的口中搜集起,又漸漸推至鄰家的孩子,以及教導孩子唱歌的老媽子。我的祖母幼年時也有唱熟的歌,在太平天國占了蘇州之后又曾避至無錫一帶的鄉間,記得幾首鄉間的歌謠,我都抄了。我的朋友葉圣陶、潘介泉、蔣仲川、郭紹虞諸先生知道我正在集歌謠,也各把他們自己知道的寫給我。所以我一時居然積到了一百五十首左右。
八年五月,我妻殷履安嫁來;我告她這件事,她也很高興,當七月中她歸寧到甪直鎮的時候,就從她的家中搜集到四五十首。于是我的篋中的吳歌有了二百首了。
大約從八年二月到九月,這八個月中,是我出力搜集歌謠的時候。我總歡喜把事情的范圍擴大,一經收集了歌謠就并收集諺語,一經收集了諺語又聯帶收集方言方音。這一年中隨手的札記,竟積到了十余冊,假使我能把這事上了軌道去做,那么到今六年,一定能有較為滿意的成績了。但我一復了學,便得不到從容做這些事的時間;畢業以后事務更忙,不但沒有新加增的材料,即舊有的也苦于不能加以整理。我對于歌謠的工作的時間實在僅僅是這八個月。
民國九年,郭紹虞先生擔任撰述《晨報》的文藝稿件,他要求我把這些材料發表。我道:“我實在沒有工夫;你若要把它發表,只要你替我鈔出就是了。”他果然一天抄出幾首,登入《晨報》。這時報紙上登載歌謠還是創舉,很能引起人家的注意,于是我就以搜集歌謠出了名,大家稱我為研究歌謠的專家。我受了這種不期的稱譽,屢次激起很強的羞愧,我想:我搜集到的材料既這般少,工作的時間又這般短,研究的事更是始終沒有著手,這個名號怎么擔當得起!所以我做了一篇《〈吳歈集錄〉序》,登載在《晨報》上,說道:
我這件事情雖是經過了一二年,但終不敢宣布出來。為什么呢?因為里邊實在有許多解不出的句子,寫不出的文字,考不定的事實。我想,要徹底的弄清楚它,必得切切實實做一番文字學的工夫,把古今的音變,鄰地的方言,都了然于心,然后再來比較考訂,才可無憾。這件事情不是幾年里所能做到的,所以我已經拿了這部《吳歈集錄》算做我的終身之業了。(九年十一月三日)
我作這段文字的意思,只是要老實表示我對于歌謠沒有什么研究,希望人家不要隨便稱許我。但是內心歉然的,就是認了“終身之業”也得有寬裕的時間才好著手進行,像我這般忙亂的生活,向時所期望的各種終身之業都只是束之高閣,說不到按日程功,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那么,這“終身之業”四個字,豈不是成了“從此停止”的托辭嗎!
因為有了這樣的疚心,所以我常希望有一種外力來壓迫我做這件事。前年,我在上海,歌謠研究會中來信,囑我趕速寫成付印,我覺得這是受了別人的壓迫而做自己的事業的一個好機會,所以就答應了。去年夏后,《歌謠周刊》改變體例,刊行專集,就把我所抄集的一部分算做了第一種。這一部分材料,在周刊上連續登載了近一年,得到許多師友的幫助和審正,雖是仍有種種不愜意的地方,總算整理過一次了。從此以后,如稍得暇閑,便當接鈔《乙集》,陸續在周刊上發表。到《乙集》出版時,我在六年前搜集到的歌謠也完了。如有人供給我材料,或我自己有工夫更去搜集新材料時,《丙集》、《丁集》……自可依次出版。但現在還不敢說定。
我搜集到的材料,曾在舊序中分成五類:
(1)兒童的歌。
(2)鄉村婦女的歌。
(3)閨閣婦女的歌。
(4)男子(農、工、流氓)的歌。
(5)雜歌。
現在編纂這書,仍略依這幾類,分為上下卷:兒歌為上卷;余四種都是成人的歌,為下卷。這五類的分界意義大約如下:
兒歌——這是就兒童的興會發抒,或以音韻的諧合,或以聯想的湊集,或以頑皮的戲謔而成的歌。這些歌與下列四類的描寫人生,敘述有條理的思想的完全不同。
鄉村婦女的歌——這是以她們的中心思想(愛情)發揮而成的歌;因為她們沒有受過禮教的熏陶,所以敢做赤裸裸的敘述。
閨閣婦女的歌——這類歌的結構比別類都茂密,說的人情世故也都刻畫入細。在形式之面,固然獨創的也很多,但給識字的婦女做了,便接近到詩及彈詞上面去。在意義方面,說私情的不及說功各的多,大都希望夫婿以科第得官;或者說自己竭力振頓家事,求得丈夫面上的威光,這種情境,實在是鄉村婦女所想不到的。
男子(農、工、流氓的歌)——它們或有豪邁的氣概,或有滑稽的情興(農、工、流氓以外的男子是沒有歌的,程度高的就作詩了,低的就唱戲了。)
雜歌——如對于宇宙和人生求解答的對山歌,如佛婆們的勸善歌等。
這是極草率的分類,我并沒有仔細考量過,所以對于所加說明也沒有自信的膽力。
尚有許多地攤上面的唱本,確有許多人買了唱著。這些東西,雖也是歌謠,但大部分是下等文人或鬻歌的人為了賺錢而做出來的,似乎可以慢一點輯錄。現在我們已經買到了百余種,放在我的表弟吳秋白先生處,由他編纂序錄;不久當可先將序錄發表。
這本書當時題為《吳歈集錄》,我師沈兼士先生曾表示反對,以為吳的地域不清,書名有籠統之嫌。我在那時所以這樣寫,原是用的楚詞上面的“吳歈蔡謳”的典故。現在覺得典故可以不用,但吳字還沒有法子換。所以然之故,只因這些歌不是僅僅的在蘇州城里搜集來的。“蘇州”二字,現在只是吳縣境內的一個市名,不能籠罩別的市鄉。若題“吳縣”,又不能盡,因為我的祖母住過蕩口,蕩口是屬無錫縣的;我的妻是甪直人,甪直是一半屬吳縣,一半屬昆山縣的。況且我更希望吳縣附近的人多多給我歌謠,亦不愿用吳縣一名來自己畫定。而傭在蘇州人家的老媽子和婢女也不盡是吳縣鄉下人,她們盡多供給我以歌謠的機會,我也不肯用吳縣一名來把她們擋住了。我總覺得,沿太湖居住的人民,無論在風俗上,生活上,言語上,都不應分隔;這些地方雖是給政治區域劃斷了,但實際上還是打成一片的。所以我們盡可沿著舊有的模糊不清的“吳”名,來廣求太湖沿岸人民的歌謠。
這書中,盡有是一字而前后不一致的,歌詞的解釋也雜亂得很,又沒有把歌詞加上音符,又沒有把搜集的地方按歌記出,實在是一冊不整齊、不完備的書。希望歌謠學家、文字學家、風俗學家、音樂學家,都給我詳細的指正;更希望我能夠得到些空閑,可以詳細地修改一過。
1925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