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加西亞·洛爾卡詩選
- (西班牙)加西亞·洛爾卡
- 2031字
- 2022-07-20 17:04:59
三
在加西亞·洛爾卡的詩歌中,人們可以覺察到三種截然不同的聲音:死的聲音、愛的聲音和藝術的聲音。
洛爾卡對死的態度是既脆弱又堅強,既恐懼又勇敢,關于死的題材具有極大的魅力。愛的聲音在洛爾卡的作品中回蕩得最長久,也最廣泛,可以說是回蕩在字里行間。阿萊克桑德雷說:“很少有人像他那樣激情滿懷,愛與痛每天都使那高貴的前額更加高貴。他愛得很深,這是某些淺薄的人不愿承認的品格。至于他為愛而痛苦,恐怕是無人知道的。”
洛爾卡不是自傳性的詩人,因而在其詩作中找不到他的自我表白,然而要說對愛的吟詠,在西班牙詩壇上卻很少有人能與他相比。無論在早期的《詩集》、中期的《詩人在紐約》還是晚期的《塔馬里特短歌》及《十四行詩》中都不乏以愛為主題的名篇佳作。《詩人在紐約》中的《在芒通的童年》就是這樣的作品。芒通是法國藍色海岸的一個小村鎮。小說家布拉斯科·伊瓦涅斯(1867—1928)曾住在那里。那是地中海宜人的所在,是戀人理想的氛圍。這首詩的主題是戀人的背叛,不僅背叛了他,也背叛了他童年所包含的一切美好的可能性。詩中寫道:
啊,是的,我愛。愛情啊!愛情!請讓我如意隨心。
在雪地上尋找農業之神麥穗的人們
或在天上閹割牲畜的人們,
解剖的診所和森林,
不要封住我的雙唇。
面對背叛的戀人,詩人將自己的內心沖突概括為普遍的現實。不公正的社會輿論和道德傳統壓抑著他,于是他的痛苦爆發了。他堅定不移地申明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譴責壓迫人們的舊禮法的制定者和衛道士。詩中的麥穗象征著女性的冷漠,而貞潔要對人進行閹割,這是對舊禮教強烈的抨擊和控訴。
在洛爾卡的詩歌中,藝術之聲是與歌頌之聲、抗議之聲融為一體的。值得注意的是,他既不像現代主義詩人那樣躲在象牙之塔里無病呻吟,也不像某些承諾主義詩人那樣違心地屈從于某種政治團體的需要。
洛爾卡不屬于任何黨派。他是自覺、激進的自由主義者,他和社會主義者費爾南多·德·洛斯·里奧斯的友誼就是證明。《向羅馬吶喊》表現了他對梵蒂岡的不滿。當一九三四年十月的阿斯圖里亞斯革命爆發兩個月之后,他公開地申明自己的觀點:
……在這個世界上,我一向并將永遠站在窮苦人一邊。永遠站在一無所有的人一邊,站在連空洞無物的安寧都沒有的人一邊。我們——我指的是在我們所謂舒適階層的環境中受到教育的知識分子——正在接受付出犧牲的召喚。我們要接受這種召喚。在世界上,已不是人類的力量而是地球的力量在斗爭。人們在天平上向我展示斗爭的結果:一邊是你的痛苦和犧牲,而另一邊則是對所有人的正義,盡管它處在向一個已經出現但人們尚不認識的未來過渡的痛苦之中,但我會盡力將拳頭放在后邊這個秤盤上。
一九三五年他在一次會見時說:
有時,看到世界上所發生的事情,我捫心自問:我為什么而寫作?不過總要工作罷了。工作和幫助值得幫助的人。工作,盡管明知道是白費力氣。把工作當成抗議的一種形式。因為一個人的動力就是每天一醒來就向著充滿各種苦難和不公正的社會吶喊:我抗議!抗議!抗議!
由此看來,他參加人民陣線的活動并不是偶然的。一九三六年四月,他對一個記者說:“饑餓消失的那一天,世界將會產生人類空前的精神大解放。人類將無法想象大革命爆發的那一天的歡樂。”盡管他的話與社會主義的經典如出一轍,然而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無黨派人士,是個自覺的共和派。作為藝術家,他毫不猶豫地為第二共和國服務,但對當時的斯大林主義者控制他的企圖卻很反感。
就其作品的藝術性而言,洛爾卡有兩個特點是非常突出的。一是他堅持走自己的路,不為時髦的潮流所左右。洛爾卡生活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那正是要與傳統徹底決裂的先鋒派文學盛行的時代。他對待先鋒派的態度是既不盲目追求也不盲目排斥,而是將先鋒派的精華注入豐富的傳統文化的基因之中,將繼承與創新結合起來。因而他的作品既有人民性又有神秘感,既便于傳播又耐人尋味。這是他與二十世紀其他作家在美學立場上的不同之處。二是他本人受到了極豐富的文化熏陶,他的作品具有極深厚的文化底蘊。在非西班牙語文學中,對他影響較大的有《圣經》、柏拉圖的《對話》、埃斯庫羅斯和希臘戲劇、莎士比亞(他最崇敬的作家)、莫里哀和藝術喜劇、意大利作家皮蘭德婁、愛爾蘭作家沁孤等;在西班牙文學中,整個黃金世紀,包括中世紀的名家,貝克爾、胡安·拉蒙·希梅內斯以及加利西亞語和葡萄牙語詩人對他都有影響。此外,他從小就受到口頭文學的熏陶。許多人以為他天生具有詩人氣質,因而像吉卜賽歌手一樣,憑直覺寫詩,這令他十分反感,當然也不符合事實。洛爾卡是西班牙文學史上最有文化修養的詩人之一。無論從形式上看還是從內容上看,洛爾卡的作品都是以深厚的文化底蘊為基礎的。歷史學家從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文化成分的轉換,看到書面文化與口頭文化的共生。洛爾卡雖然始終立足于現實,但有時卻一躍而倒退許多年,從而使那些在人們心目中早已消失或沉睡的古老文化因素重新活躍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將自己的詩歌深深地嵌入民族性之中,同時卻又在擺脫民族性。因此,與同時代的詩人相比,他的詩歌更加神秘,卻又更易于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