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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加西亞·洛爾卡詩選
  • (西班牙)加西亞·洛爾卡
  • 3921字
  • 2022-07-20 17:05:00

洛爾卡是一位早熟的詩人。他的第一部詩集無疑具有現代主義的痕跡。在他創作的初期,也受到了胡安·拉蒙·希梅內斯的影響。但到了《深歌》發表的時候,他已然成熟。洛爾卡的語言不是概念化的,而是具體的,富有感情色彩的。他的比喻是人格化的,而且常常采用聯覺的形式。在一次“關于貢戈拉詩歌意象”的講座中,他說:“詩人應是五種感覺的先知,其順序應當是視覺、觸覺、聽覺、嗅覺和味覺。”

他詩歌的意象中,的確常常將這五種感覺聯系起來,從而給人一種非常新奇的感受,“綠色的風”是如此,將月亮比喻成“白色的烏龜”也是如此。在《他瑪與暗嫩》中,為了表現暗嫩的焦躁不安,他將這種情緒變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形象,他寫道:“整個臥室都在受苦/他的眼中長滿了翅膀。”

在意象的運用方面,洛爾卡顯然繼承了巴洛克大師貢戈拉的傳統。在前面所引的同一首詩中,有這樣的詩句:“溫和的珊瑚/在金色地圖上描畫著小溪。”這里有三個非常清晰的意象:珊瑚無疑指的是他瑪的血液,金色的地圖指的是她的身軀,小溪當是她的血管。但洛爾卡的作品并非總是這樣明白如畫,有時簡直深奧得令人費解,然而這種深奧卻不是詩人的隨心所欲造成的,它遵循著一定的內在規律。如《井中淹死的女孩》中有這樣的詩句:“長著眼睛的塑像在棺材的黑暗中受苦……”如果我們仔細分析一下:只有死人才能像塑像一樣,而且是在棺材的黑暗中受苦,其實這和人們所說的超現實主義毫無關系,完全是詩人合乎邏輯的想象。又如在《苦根之歌》中有這樣的詩句:“天上有成千上萬的窗口/青紫色的蜜蜂在戰斗。”詩人顯然是將天空想象成了蜂房,閃爍的繁星宛似忙碌的蜜蜂一樣。洛爾卡像貢戈拉一樣,也喜歡比喻的引申,盡管他不像黃金世紀的巴洛克大師那樣漫無邊際。在《被傳訊者謠》中有如下的詩句:

水中雄壯的耕牛

將那些小伙子攻擊,

他們沐浴在

它們波動的犄角的月亮里。

在第一句詩里,洛爾卡利用了民間流傳的一個形象,以顯示水的力量。前兩句的意思是:河水“攻擊”沐浴的年輕人。后兩句的意思就有些復雜了。如果水是耕牛,它的角在波動并變成了月亮(隱喻浪花),這就有了貢戈拉《孤獨》開頭的影子,即歐羅巴被牛擄走時的情景:“額頭上的武器是半個月亮。”后來這個意象在《致伊格納西奧·桑切斯·梅希亞斯的挽歌》中又得到了發展:“讓他消失在月亮的圓形的廣場/當靜止的公牛裝得像傷心的少女一樣……”

這是個巴洛克的隱喻。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比貢戈拉的作品還難懂,因為洛爾卡已不像貢戈拉那樣,將自己局限在神話或文藝復興傳統的范疇之內。但他植根于巴洛克文學,這是毫無疑問的。請看《米迦勒》里的詩句:

米迦勒,球

和奇數之王,

沐浴著第一批

柏柏爾人的吶喊和目光。

稱米迦勒為球的國王是因為在這個節日里,要進行彩票的“抽球”儀式;稱他為奇數之王,因為他的節日恰好是九月二十九日,兩個數字都是奇數。這樣的引申,一個中國的讀者,如果不借助西班牙專家的詮釋,是很難理解的。譯者最初翻譯這些詩句時,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至今,有些詩句,依然如此,想研究而查不到資料,要咨詢又找不到專家;下筆時雖如履薄冰,仍難免一次次失足落水。希望讀者能理解譯者的苦衷并賜教。

洛爾卡是編織意象、濃縮詩句的巨匠。如

錘聲歌唱

在夢游的鐵砧上,

騎手和馬兒

難以入夢鄉。

這四句詩引自《被傳訊者謠》,與前面引過的四句緊緊相接。詩句十分精練,似乎沒什么新奇之處。然而要把它們聯系起來思考,便不那么簡單了。首先,鐵錘和鐵砧、馬兒和騎手是兩對互為依存而且十分相似的形象;其次,馬兒和騎手正是奔向鐵錘與鐵砧的所在,因為那是鍛造馬蹄鐵的地方;此外,從鐵錘與鐵砧夜以繼日地敲打,還可聯想到馬兒與騎手夜以繼日地奔馳。

在《夢游謠》中有兩句詩:“水在那些/月亮的欄桿上蕩漾。”將這兩句詩放在全詩中揣摩,就不難想象:月光照耀著欄桿,下面有一個水池,水面蕩漾,顯然是因為那位吉卜賽姑娘跳下去了,當她遍體鱗傷的情人到來的時候,悲劇已經釀成,只有“綠色的風”還在吹,“綠色的樹枝”還在搖晃。

這種濃縮意象的技巧雖與巴洛克有關,卻不是從貢戈拉那里繼承來的,因為后者的詩句恰恰相反,風格華麗甚至頗有過分堆砌之嫌。洛爾卡在作品中盡量避免單調的重復,有時只需一兩個詞組或比喻,整個段落的意思就不言自明了。這樣的技巧在《吉卜賽謠曲集》中最為常見。比如在《漂亮姑娘與風》中有這樣的詩句:

水的吉卜賽人

在岸邊消遣游逛,

豎起青松的枝條

搭起貝殼的小房。

令人費解的是第一句“水的吉卜賽人”,這可能是將酷愛自由的吉卜賽人與水中的魚兒聯系起來了,這樣的聯想是不熟悉吉卜賽人的中國讀者很難體會的。后面的兩句,顯然是“漂亮姑娘”在海灘上邊走邊玩的情景。可見洛爾卡并非隨心所欲地將毫不相關的意象焊接起來,而是以現實生活為依據。

在談到貢戈拉的時候,洛爾卡曾說他“通過想象縱馬一躍,便將兩個對立的世界聯系起來”。他自己也是這樣,比如在《西班牙憲警謠》中有這樣兩句詩:“一陣漫長的喊聲/在風標上飛騰。”在這里,他將由于憲警的到來而驚慌失措的吉卜賽人的叫喊與塔樓上風標聯系起來了。又如在《月亮,月亮謠曲》中,他通過馬蹄將平原與對吉卜賽人的追捕聯系起來:“騎手正在靠近/敲著平原的鼓點。”在這兩句詩里,洛爾卡將視覺和聽覺聯系起來;而在“利刃的花朵多么芬芳”(《騎手之歌》)中,他將視覺與嗅覺聯系起來,詩中的花朵是指從身體里涌出的鮮血。在《不貞之婦》中,他又將視覺、嗅覺與觸覺有機地結合在一起:

在最偏僻的角落

我撫摩她熟睡的乳房。

它們頓時為我開放

宛似風信子的花兒一樣。

洛爾卡的語言具有濃厚的象征色彩,這是他與貢戈拉詩歌的不同點之一。比如,在《西班牙憲警謠》中有這樣的詩句:“他們突發奇想,/天空像馬刺的櫥窗。”星星變成了馬刺。或許馬刺的銀白色與星星相吻合,或許是星星的圓點與馬刺的尖端相類似。總之,是使兩個互不相關的事物發生了聯系,從而使憲警們所造成的恐怖躍然紙上。

在此,我想介紹幾個洛爾卡常用的幾個象征,供讀者們參考。

月亮是洛爾卡最常用的象征。與浪漫主義詩人以及希梅內斯、安東尼奧·馬查多等人不同,洛爾卡對月亮賦予了多重的含義。正如阿爾瓦雷斯·德·米蘭達在《比喻與神話》中所指出的,這個形象也如同“水”和“血”一樣,植根于古代思維和原始宗教之中。在現代詩人中,只有米格爾·埃爾南德斯也常常將這個形象鑲嵌在自己的詩句中。洛爾卡對月亮的比喻是多種多樣的,如“南方的肥蛇”“灰綠色的獨角獸”“晚香玉”“奶牛”等。月亮可以是“生”或“死”的象征,因為它也有出生、成長和消失。月亮也是愛神厄洛斯的象征。在《他瑪與暗嫩》中,月亮又變成了女性所照的鏡子:

暗嫩仰頭觀望

又圓又低的月亮,

他在月亮上看到

妹妹鼓鼓的乳房。

對洛爾卡來說,月亮還是美的象征。從這個意義上說,與我們傳統詩歌中的意象頗為相似。

水的形象也和月亮一樣,是洛爾卡詩中一個重要的具有多重含義的象征。它既能象征性愛,也能象征死亡。在《葉爾瑪》的第三幕第二場中,有一個廟會狂歡的場面,其中戴面具的“雌性”唱道:

在山區的河水里

傷心的妻子在沐浴,

水中的一只只蝸牛

爬上她的身軀。

岸上的沙粒

和山間的風

燃燒天的笑容,

使她的脊背抖動。

她“處女”的裸體啊

沐浴在水中!

在這部劇作中,廟會的狂歡實際上是那些沒懷過孕的妻子和光棍漢們野合的機會,所以在這段歌詞的開始用“傷心的妻子”,而在結束時用“‘處女’的裸體”。如果我們稍加揣摩,“水”的含義是不難體會的。至于在《血的婚禮》中,新娘說,她拋棄的丈夫只是一點水,而將她搶走的萊奧納多則是“大海的沖擊”,其寓意就更清楚了。如果水可以象征性愛和生命,可以帶來快樂與激情,它同樣可以帶來壓抑和死亡:

長著眼睛的塑像在棺材的黑暗中受苦,

但無處流淌的水使它們更加悲傷。

……無處流淌。

(《井中淹死的女孩》)

血是又一個令洛爾卡癡迷的主題。血是生命的象征。它將繁衍、性愛和生育結合在一起。在《血的婚禮》中,母親說:“當我看到兒子時,他已倒在街上。我的雙手沾滿了血,我是用舌頭舔凈的。因為那是我的血。你不懂那是怎么一回事。我真想把那浸透鮮血的土放在水晶和黃玉的圣體匣里。”

這段話主要是從繁衍后代的層次上說的。在《他瑪與暗嫩》中,性愛是通過少女“失身”時吉卜賽少女們的叫嚷表現出來的:

在他瑪的身旁

吉卜賽少女們在叫嚷

還有的在收集

她被摧殘的花朵的血滴。

馬是洛爾卡運用最多的動物形象。《吉卜賽謠曲集》中可以聽到它的奔馳,《詩人在紐約》中可以看到它的身影。它出現在《血的婚禮》里,也出現在《觀眾》中。它是生命的象征,騎手失去了它也就失去了生命,然而生和死是相反相成的兩個端點,因此它也可以帶來死亡,強盜和憲警的馬都是如此。在《不貞之婦》里,詩人將那位吉卜賽姑娘比作小母馬:“那一夜我跑過了/世上最好的路程,/騎著螺鈿的小母馬/不用鐙也不用韁繩。”至于《阿爾瓦之家》中的馬,更是激情與性愛的象征。

洛爾卡常用的象征還有花草和金屬。尤其是后者,往往與死亡聯系在一起,因為它是打制匕首和利刃的原材料。

此外,他還經常在詩中運用神話傳說和典故,尤其是《圣經》中的典故。如《致伊格納西奧·桑切斯·梅希亞斯的挽歌》中有這樣的詩句:

我不想看那鮮血流淌!

沒有圣杯將它存放,

沒有燕子將它品嘗,

沒有閃光的冰霜將它冷藏,

沒有歌聲和盛開的百合,

沒有玻璃為它披上銀裝。

詩人在這里顯然是將伊格納西奧與受難基督的形象聯系在一起了。類似的例子在他的劇作里也屢見不鮮。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故鄉——安達盧西亞為他提供了一個巨大的神話空間。從某種意義上說,安達盧西亞對于加西亞·洛爾卡,就如同馬孔多對于加西亞·馬爾克斯、約克納帕塔法對于福克納一樣。如果說,加西亞·洛爾卡是西班牙當代詩壇的一部神話,那么他首先是一部安達盧西亞的神話。

趙振江

于北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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