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豪普特曼1862年生于上薩爾茨布隆一個旅店老板家庭,青年時代當過農場學徒,學過雕塑,在大學攻讀過哲學和歷史。然而,對這一切他似乎都沒有才能和興趣,因此不得不半途而廢。他所真正向往的是當一名作家,把他豐富的想象和內心體驗以文學的形式表現出來。
早在1880年以前,這個內向而敏感的青年便開始了文學創作,嘗試過詩歌、戲劇、小說等多種形式,但都未取得成功。直到1887年他的第一部小說《道口看守員蒂爾》公開發表,他當一名作家的夢想才如愿以償。此后,他又寫過不少小說和詩歌,但均未能引起公眾的注意。他的第一部戲劇《日出之前》才奠定了他在文壇上的聲譽。
《日出之前》是在海克爾的遺傳生物學以及歐洲自然主義文學運動,特別是易卜生和左拉的影響下創作的,因而自然主義色彩十分濃厚。作者稱它為“社會劇”,旨在探索環境和遺傳因素對人的命運所造成的深刻影響,以及帶來的一系列社會矛盾與問題。這部取材于現實生活的戲劇通過社會改革家洛特同海倫娜——一個因酗酒和亂倫而遭人唾棄的破落富農的女兒——的愛情悲劇,揭露了社會道德觀念的虛偽,批判了小市民的自私和狹隘,展現了一幅病態、沒落的社會畫面。《日出之前》作為德國舞臺上演的第一部自然主義戲劇,以嶄新的題材和藝術手法有力地沖擊了古典主義戲劇在德國的統治地位,打破了傳統的審美習慣,因而引起了激烈的反響和爭論。1889年該劇在柏林萊辛劇院的“自由舞臺”首次公演時,出現了德國戲劇史上前所未有的混亂場面。一些保守的觀眾大聲喧嘩,吹口哨,謾罵,使演出數次中斷,演出后,許多評論家連篇累牘地發表文章,攻擊《日出之前》是一出“下流的戲”,“宣揚了犯罪、疾病和墮落”,指責豪普特曼為“文學無政府主義者”“罪犯的代言人”“下等酒館的賣唱者”“本世紀最不道德的劇作家”等等。但與此同時,此劇卻受到許多不滿現狀、主張革新德國戲劇的評論家和觀眾的熱情歡迎和支持。著名作家馮塔納在一封信中贊揚它“真實地描寫了生活”,是一出“了不起的劇”,“寫出了易卜生想寫而未能寫出的東西”。另一位批評家巴金斯基則認為,《日出之前》是“德國戲劇史上的轉折點”,是“自歌德、席勒以來最成功的戲劇”。
應當說,這部戲劇引起的激烈爭論并不奇怪,因為在此之前,德國戲劇舞臺完全被古典主義的戲劇所統治,劇院上演的劇目幾乎都以“高貴”人物——王公大臣、英雄美人、富有的權勢者——為主人公,表現的題材遠離生活,脫離人民大眾,且風格浮華,矯揉造作。對于長期處于沉悶、保守狀態的德國戲劇來說,《日出之前》無疑是一股清新的風。
如果說,《日出之前》以嶄新的題材和風格震動了觀眾和批評界,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那么,通過《和平節》(1890)和《孤獨的人》(1891)的上演,自然主義這一新的藝術形式及其表現手法已逐漸為德國觀眾所適應,豪普特曼也得到了戲劇界的承認。1892年《織工》的首演便證明了這一點。
《織工》是以發生在德國的真實事件為題材而創作的。1844年6月4日至6日,西里西亞地區彼得斯瓦爾道和朗根比勞等村莊的紡織工人,不堪包買商和工廠主的殘酷盤剝舉行了起義。他們搗毀了工廠主的住宅、廠房和機器,焚毀了票據和賬簿,與地方軍隊展開戰斗,犧牲十一人,重傷二十四人,但仍堅持斗爭。最后普魯士當局調來大批軍隊,起義才被鎮壓。著名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弗蘭茨·梅林認為,這次起義是德國工人階級同資產階級的第一次正面較量,表明工人階級已作為一支獨立的政治力量登上歷史舞臺。1844年的這次織工起義曾激起過不少詩人的創作靈感,如著名詩人海涅便寫過膾炙人口的詩歌《西里西亞的紡織工人》。
豪普特曼創作這部戲劇,無疑有他個人的原因。他的祖父早年曾當過織工,還在童年時代,豪普特曼就多次聽他父親講述過祖父的經歷和織工們的悲慘生活,印象十分深刻。因此,他在這個劇本的開頭這樣寫道:“祖父年輕時也是個窮織工,像這兒描繪的坐在織機后面的織工一樣;此劇就是脫胎于你所口述的關于祖父的那些故事。無論這部作品具有生命力還是內部已經腐朽,它總算是‘一個像哈姆雷特那樣的可憐人’所能獻上的最美好的東西。”1888年,豪普特曼在瑞士漫游時,曾在蘇黎世訪問過一些織工家庭,對他們的辛勤勞動和貧困處境有進一步了解,并產生了創作《織工》的念頭。為了寫好這個劇本,他又閱讀了有關這次起義的書籍和資料,如阿爾弗雷德·齊默爾曼的《西里西亞棉紡業的興衰》和威廉·沃爾夫的《西里西亞紡織工人的貧困》等。
《織工》雖以歷史事件為題材,但作者對它進行了大量的藝術加工,使它以獨特的藝術風格區別于過去的任何一部歷史劇。
首先,此劇人物眾多,總共超過四十個,但是沒有一位傳統戲劇中的主人公。以往的戲劇,如歌德的《哀格蒙特》、席勒的《威廉·退爾》等,在描寫人民起義或反抗斗爭時,總是以某一個英雄人物為核心和主人公。而在《織工》中,作者雖然對一些人物形象做了重點的藝術刻畫,但并未突出個人的作用,而是把他們作為織工集體中的普通一分子。因此應當說,這部戲劇的主人公是一個集體,即織工的集體。
其次,在這部戲劇里,織工的戰斗歌曲《血腥的審判》像一條紅線貫穿全劇,起到作品主題的作用。這首歌既揭露了工廠主對織工的殘酷壓榨,描寫了織工們的貧困,也表達了他們對資本家窮奢極侈的生活的強烈憤怒以及奮起反抗的決心。還在劇的開頭(第一幕),工廠主德賴西格便威脅工人們不許在晚間到他家門口去唱這首“卑鄙的歌曲”。第二幕,退伍士兵耶格爾已經將這首歌的歌詞教給許多織工,對織工們的覺醒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他們認為,這首歌所講的道理“像《圣經》里的話一樣正確”。第三幕,織工們唱著這首歌與軍隊展開了面對面的斗爭。而在最后一幕,織工們的歌聲匯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幾百人齊聲同唱”鼓舞著起義者向前來鎮壓的軍隊展開了殊死的戰斗。
此外,此劇以極其細致的環境描寫和人物刻畫真實地再現了西里西亞地區的風土人情和織工們的生活狀況,劇中人物的語言全部是西里西亞方言,給人以真實、自然的感覺。
《織工》上演后受到觀眾和批評界的高度贊揚,但也引起了統治當局的恐慌。1892年,柏林警察當局宣布禁止這部“煽動階級仇恨”的戲繼續上演。然而,一紙禁令并不能阻止《織工》的廣泛流傳。1894年,由于此劇相繼在英、法等國上演,當局不得不取消對它的禁令。從此,《織工》成為德國許多劇院經常上演的劇目。
1893年春,豪普特曼的新作《海貍皮大衣》問世。這部戲劇一反他以往劇作的題材與風格,以諷刺喜劇的形式寫成。這部豪普特曼稱之為“竊賊喜劇”的作品有兩條主線:一條圍繞沃爾夫大媽展開,寫她運用自己的機警和智慧相繼竊走為富不仁的財主克呂格的大量木柴和一件值錢的海貍皮大衣,并巧妙地騙過警察、密探,使事情不了了之;另一條線寫剛愎自用而又愚蠢無能的警察局長韋爾哈恩如何小題大做,誣陷持社會民主黨觀點的作家費萊歇爾。前一條線帶有濃厚的喜劇幽默色彩,后一條線則充滿辛辣的諷刺。這出戲與萊辛的《明娜·封·巴恩海姆》、克萊斯特的《破甕記》一起,被戲劇史家稱為“德國的三大喜劇”,在德國長演不衰。
然而,《海貍皮大衣》在柏林德意志劇院首演并未取得成功,以致劇院經理不得不取消此后的演出。一些劇評家認為,《海貍皮大衣》是一部結構不完整的作品,缺少一個懲惡揚善的結尾,劇中的“竊賊”并未受到懲罰,甚至沒有受到譴責,這與社會的道德準則是不相符的。過了幾年,豪普特曼的創作意圖才漸漸被人理解。1897年,此劇重新在德國和奧地利一些大劇院上演,引起了強烈反響,上座率迅速提高。到1902年,德意志劇院已連續演出一百場。此后,它又三次被改編成電影。《海貍皮大衣》終于成為豪普特曼最受歡迎、演出場次最多的戲劇之一。
在傳統喜劇,如莫里哀的《慳吝人》和《偽君子》、克萊斯特的《破甕記》、果戈理的《欽差大臣》中,壞人最后都無一例外地受到懲罰,這使得作品往往帶有道德教化的色彩。豪普特曼的《海貍皮大衣》卻與此不同,劇中的“竊賊”沃爾夫大媽并不是批判的對象,而是受作者同情的人物。他賦予這個形象勤勞、能干、機智、幽默等品質,并通過她的口批判了不合理的社會現象:“要是有一天你闊綽了,可以坐上大馬車,那時候再沒有人問你這是哪兒來的了。即使是搶了窮人的東西!”在這出戲里,偷竊是沃爾夫大媽維護自己的生存權利、向社會的不公正抗議并進行報復的手段,因為那個社會是一個強盜和騙子橫行的場所。應當說,她對十九世紀末威廉皇帝時代的德國社會的揭露是一針見血的。沃爾夫大媽被德國戲劇界稱為“德國戲劇中最有性格、最富特色的人物”,成為人民大眾喜愛的形象,是毫不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