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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達洛維太太
  • (英)弗吉尼亞·吳爾夫
  • 5473字
  • 2022-07-20 17:02:54

達洛維太太

達洛維太太說她要自己去買鮮花。

因為她已給露西安排了很多事做。幾扇屋門將從合頁上卸下;朗波爾邁耶店里的工人要來。再說,克拉麗莎·達洛維想,今天早晨多么清新啊,好像是專為海灘上的孩子們準備的。

多有意思!多么痛快!因為她過去總有這樣的感覺,每當隨著合頁吱扭一聲——她現在還能聽見那合頁的輕微聲響——她猛地推開伯爾頓村住宅的落地窗置身于戶外的時候。早晨的空氣多么清新,多么寧靜,當然比現在要沉寂些;像微浪拍岸,像浮波輕吻,清涼刺膚然而(對于當時的她,一個十八歲的姑娘來說)又有幾分莊嚴肅穆;當時她站在敞開的落地窗前,預感到有某種可怕的事就要發生;她觀賞著鮮花,觀賞著煙霧繚繞的樹叢和上下翻飛的烏鴉;她站著,看著,直到彼得·沃爾什說:“對著蔬菜想什么心事呢?”——是那么說的吧?——“我感興趣的是人,不是花椰菜?!薄悄敲凑f的吧?這一定是他在那天吃早餐的時候說的,在她走到屋外的臺地之后——彼得·沃爾什。他過些天就要從印度回來了,是六月還是七月,她記不清了,因為他的來信總是那么枯燥無味;倒是他常說的幾句話讓人忘不掉;她記得他的眼睛、他的折疊小刀、他的微笑、他的壞脾氣,還有,在忘掉了成千上萬件事情之后,還記得他說過的關于卷心菜的諸如此類的話——多奇怪呀!

她站在人行道的石沿上挺了挺身子,等著達特諾爾公司的小貨車開過去。一個有魅力的女人,斯克羅普·派維斯這樣評價她(他了解她的程度就跟威斯敏斯特區的居民了解自己緊鄰的程度差不多);她有幾分像小鳥,像只鳥,藍綠色,體態輕盈,充滿活力,盡管她已年過五十,而且自患病以來面色蒼白。她站在人行道邊上,從未看見過他,她在等著過馬路,腰背直挺。

由于在威斯敏斯特住了——有多少年呢?二十多年了——克拉麗莎相信,你即使在車流之中,或在夜半醒來,總能感覺到一種特殊的寂靜,或者說是肅穆;總能感覺到一種不可名狀的停頓、一種掛慮(但那有可能是因為她的心臟,據說是流行性感冒所致),等待著國會大廈上的大本鐘敲響。聽!那深沉洪亮的鐘聲響了。先是前奏,旋律優美;然后報時,鏗鏘有力。那深沉的音波逐漸消逝在空中。我們是如此愚蠢,穿過維多利亞街時她這樣想。因為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一個人為什么如此熱愛和如此看重它,人們發明了它,把它建造在自己周圍,打亂它,又每時每刻重新創造它。然而那些衣著最為平俗的女人,那些坐在門前臺階上(酗酒自毀)的最最痛苦沮喪的人們,對它同樣情有獨鐘;真沒辦法,她相信就連議會的法案都無法改變這種心態,原因只有一個:他們熱愛生活。在人們的目光里,在疾走、漂泊和跋涉中,在轟鳴聲和喧囂聲中——那些馬車、汽車、公共汽車、小貨車、身負兩塊晃動的牌子蹣跚前行的廣告夫、銅管樂隊、轉筒風琴,在歡慶聲、鈴兒叮當聲和天上飛機的奇特呼嘯聲中都有她之所愛:生活、倫敦、這六月的良辰。

因為現在是六月中旬。戰爭[1]已經結束,但對??怂箍肆_夫特太太這樣的人例外。昨晚她在大使館心事重重,十分悲痛,因為她的好兒子戰死了,這樣一來那所古老的莊園宅邸就定得歸一位堂兄弟了。又如貝克斯伯拉勛爵夫人,聽說她在主持慈善義賣開幕式的時候手里拿著電報,她最心愛的兒子約翰戰死了。然而戰爭畢竟結束了,感謝老天爺,終于結束了。現在是六月,國王和王后都在白金漢宮。雖然時間還早,但到處都能聽到有節奏的聲響、馬蹄疾馳的嘚嘚聲、球板擊球的啪啪聲。洛德板球場、阿斯科特賽馬場、拉內拉赫俱樂部和其他一切,都包裹在晨曦構成的藍灰色輕柔細網之中,但是隨著時光的推移,這網將會逐漸展開,將它們顯現出來;同時在草坪和球場上將會出現奔騰的馬駒,它們前蹄觸地,立即躍起,還有旋轉擊球的小伙子,以及穿薄透布衣裙的嬉笑的姑娘們,她們在徹夜狂舞之后仍不忘帶著怪異的長毛狗出來散步。就在這么早的時辰,小心謹慎的貴族遺孀們已經坐著自己的汽車匆匆去完成神秘的使命。店主們拿著人造的和天然的鉆石在櫥窗里忙個不停,他們把惹人喜愛的海綠色胸針擺在十八世紀的背景上以吸引美國人(但是你必須注意節省,不要輕易給伊麗莎白買東西)。而她則以一種不合常理的、執著的熱情像以往那樣愛著這一切;她本人就是這一切的組成部分,因為她的前輩曾在幾代喬治國王宮中擔任過朝臣;就在今天晚上她自己也要點燃燈火,主持晚會??墒嵌嗝雌婀盅?,一進圣詹姆斯公園,那么寂靜,那薄霧,那嗡嗡聲,那緩慢浮游的快樂鴨群,那長著喉囊的水鳥搖擺而行。是誰正向這邊走來,背向政府辦公樓,恰如其分地提著繪有皇家盾形紋徽的公文箱?那不是休·惠特布雷德嗎,她的老朋友休——令人愛慕的休!

“你早啊,克拉麗莎!”休很隨便地打著招呼,因為他們兩人從小就相識,“你這是到哪兒去?。俊?/p>

“我喜歡在倫敦散步,”達洛維太太說,“真的,比在鄉下散步舒服?!?/p>

他們剛進城——可惜——是來求醫的。別的人進城來看電影,看歌劇,帶女兒見世面,而惠特布雷德夫婦卻來“看醫生”??死惿蒋燄B院去過不知多少次,探望伊夫琳·惠特布雷德。伊夫琳又病了嗎?伊夫琳身體很不好,休說,同時努著嘴,挺挺他那著裝得體的、具有高度男性美的、十分豐滿的身體(他幾乎總是穿得過于講究,大概不得不如此,因為他在宮廷里有個小差事),暗示他的太太有點兒內科病,對此老朋友克拉麗莎·達洛維是了解的,就不用他細說了。是啊,她確實了解,多討厭的病??!但與此同時,克拉麗莎不知為什么像小妹妹似的意識到自己頭上的帽子。這帽子不適合清晨戴,是嗎?因為休總使她產生這種感覺,當休一面快步前行,一面下意識地提提帽子并說克拉麗莎真的像個十八歲的姑娘,還說他本人當然會出席她的晚會,伊夫琳堅決主張他去,他可能要晚到一會兒,因為他必須先帶吉姆的一個兒子去參加宮中的晚會,云云——她和休在一起時總感覺自己的個子變小了,像個中學生,可是她愛慕休,固然因為早就認識他,但她確實認為休是有個性的好人,盡管理查德差點兒被他氣瘋,至于彼得·沃爾什,至今沒有原諒她,就因為她喜歡休。

她還記得在伯爾頓時的一幕幕往事——彼得大怒;休無論如何不是他的對手,但也絕不是彼得說的那種傻瓜,不僅僅是理發師的發型木模。當休的老母親讓休放棄射擊,或要他陪伴去巴斯市的時候,休二話不說,絕對從命;他確實不自私,至于像人家說而且彼得也認為的,休沒心沒腦,除了英國紳士的禮貌和教養以外一無所有,這只不過是她親愛的彼得在盛怒之下說的氣話;休可能執拗,可能難對付,但是他可愛,值得在這樣的早晨與之一起散步。

(六月已給樹木披上綠裝。賓里科一帶的母親們在給嬰兒喂奶。新聞從艦隊街傳送到海軍部。繁忙的阿靈頓街和皮卡德利街好像溫暖了公園里的空氣并使樹葉發熱發亮,使它們升騰于神圣活力的氣浪之上,這活力是克拉麗莎所熱愛的。去跳舞,去騎馬,她一向喜愛這些活動。)

因為他們也許分別了好幾百年,她和彼得;她沒寫過一封信,而他的信就像干柴棍??墒峭蝗婚g她會想到,如果他現在和我在一起會說些什么呢?——有的日子、有的景物會把彼得平靜地帶回她的心里,全然沒有往日的苦澀,這也許是關心別人得到的回報吧。許多往事重又涌上心頭,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在圣詹姆斯公園中央——它們確實再現了。然而彼得——無論天氣多么好,無論樹木、青草和穿粉紅衣裙的小女孩多么漂亮——彼得全都視而不見。他會戴上眼鏡,如果她叫他戴的話,他會看上兩眼。他真正感興趣的是世界局勢,還有瓦格納[2]的音樂、蒲柏[3]的詩歌、人們的性格等永恒的話題,還有她自己靈魂的瑕疵。彼得責備她時是何等嚴厲!他們爭論得何等激烈!她會嫁給一個首相,站到樓梯之上;他叫她完美的女主人(她為此曾在臥室里大哭一場),她是個當完美女主人的材料,彼得這樣說。

于是她在圣詹姆斯公園里仍然不知不覺地繼續這場爭論,依然假定她當初沒有嫁給彼得是對的——當時確實是對的。因為在婚姻關系中,對于同居一室朝夕相處的兩個人來說必須有一點個人的自由,必須有一點獨立性。理查德給了她這種自由,她對他也是如此。(比如,他今天上午在哪里?在某個委員會吧,她從不詳細打聽。)可是和彼得在一起就什么都得公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須公開。這實在讓人難以容忍,而當小花園噴泉邊的那一幕發生時,她不得不與他決裂,否則他們就毀了,兩個人都會毀掉,她確信這一點;盡管此后多年她忍受著利箭穿心般的哀傷和痛苦,而且后來當她在一次音樂會上得知彼得娶了他在去印度的船上邂逅的女子為妻時,她又經歷了一番震驚。她永遠不會忘掉這些!冷漠、無情、偽君子,彼得曾這樣批評她。她始終不明白彼得到底在乎什么??墒悄切┯《扰舜蟾琶靼住切┯薮?、漂亮、脆弱的傻瓜們。不過她白可憐彼得了,因為他過得還幸福,他讓她相信他過得十分幸福,盡管他從未做成與她談過要做的事;他此生無所作為。這仍使她感到憤慨。

她已來到圣詹姆斯公園門口。她駐足片刻,看著皮卡德利街上來往的公共汽車。

現在她不愿意對世界上的任何人評頭品足。她覺得自己非常年輕,與此同時又不可言狀地衰老。她像一把鋒利的刀穿入一切事物的內部,與此同時又在外部觀望。每當她觀看那些過往的出租車時,總有只身在外、漂泊海上的感覺;她總覺得日子難挨,危機四伏。這并不是因為她自作聰明或自恃出眾。她究竟是如何靠丹尼爾斯小姐傳授的那點支離破碎的知識度過這半生的,連自己也不明白。她什么都不懂,不懂語言,不懂歷史;她現在很少讀書,除了在床上讀些回憶錄;然而對她來說,這里的一切,那些過往的出租車,絕對有吸引力;她不愿對彼得評頭品足,也不愿對自己說三道四。

她唯一的天才是幾乎完全靠本能來了解別人,她一面走一面想。如果你讓她和某個人一起待在屋子里,她會像貓一樣弓起后背,或像貓那樣高興得低聲叫起來。德文希爾公爵府、巴斯侯爵府、帶有瓷鸚鵡的府邸,她曾見過所有這些地方燈火輝煌;她記得西爾維婭、弗萊德、薩莉·西頓——諸如此類的許多人,以及徹夜跳舞;她還記得那些馬車緩慢地經過這里駛向市場,記得乘車穿過這公園回家;她記得有一次曾把一先令硬幣扔進海德公園的蛇形湖里。但是每個人都會記得的;而她所愛的則是此時此地、她眼前的一切,是出租車里那個胖胖的女人。那么這要緊嗎?走向邦德街時她問著自己,她的生命必須不可避免地終止,這要緊嗎?所有這一切在沒有她的情況下必須繼續存在,她對此生氣嗎?相信死亡絕對是個終結,難道不令人感到欣慰嗎?然而在倫敦的大街上,在世事沉浮之中,在這里,在那里,她竟然幸存下來,彼得也幸存下來,他們活在彼此心中,因為她確信她是家鄉樹叢的一部分,是家鄉那座確實丑陋、凌亂、頹敗的房屋的一部分,是從未謀面的家族親人的一部分;她像薄霧飄散在她最熟悉的人們中間,他們用自己的枝杈將她擴散,正如她曾見樹木散開薄霧一般,然而她的生命、她的自我飄散得何等遙遠。但是當她觀看哈查茲書店的櫥窗時究竟在夢想著什么呢?她在努力尋覓著什么呢?鄉間白茫茫的黎明是一種什么意象,這時她正讀著那本打開的書上的詩句:


無須再怕驕陽酷暑

也不畏懼肆虐寒冬。[4]


這個世界最近所經歷的事情在他們所有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的心中孕育了一汪淚水。淚水和憂傷,勇氣和忍耐力,一種完全正義和堅忍的態度。例如,想想她最欽佩的女人,那個主持慈善義賣開幕式的貝克斯伯拉夫人。

這里陳列著喬洛克斯的《野游和歡宴》[5];這里有《索比·斯龐吉》[6],有阿斯奎斯夫人[7]的《回憶錄》,還有《尼日利亞狩獵記》,這些書都是打開的。這里總有那么多書,可是似乎沒有一本適合帶給住療養院的伊夫琳·惠特布雷德。沒有任何東西能使她快樂,沒有任何東西能使那個瘦小枯槁得無法形容的女人在克拉麗莎進門時哪怕表現出一瞬間的熱情友好,在她們坐下開始談論婦女的疾病這一無盡無休的老話題之前。她多么希望在她進門時人們會顯得愉快些,克拉麗莎想著,同時回過身來又向邦德街走去。她很煩惱,因為干點事情總要找些別的理由是非常愚蠢的。她寧愿自己是理查德那樣的人,干什么都為自己,她一面等著過馬路一面想,而她有一半時間干事情則不那么單純,不像他們那樣為自己,而是為了讓人們這樣想或那樣想。她知道這完全是愚蠢的(現在警察舉起了手),因為從來沒有人上過當,哪怕是一秒鐘。唉,如果她能再活一次該多好!她一面想著,一面踏上人行道,那她就會是另一個樣子了!

首先,她會像貝克斯伯拉夫人那樣膚色稍深,皮膚像起皺的皮革,還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她會像貝克斯伯拉夫人那樣動作緩慢而莊重,身材高大,像男人一樣關心政治,擁有一幢鄉間宅邸,非常有尊嚴,非常誠懇。但她卻不具備這些,她只有像豌豆秧一樣瘦弱的身體、滑稽的小臉、像鳥喙一樣的嘴。誠然,她姿態優雅,還有好看的手和腳,而且穿著講究,盡管花錢不多??墒乾F在她的身體(她停下來看一幅荷蘭繪畫),這個身體及其一切功能似乎變得無足輕重——都化為烏有了。她有一種最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成了隱身人,不為人所見,不被人所知。現在她不會再結婚再生育了,只能以令人吃驚的和相當莊重的方式與蕓蕓眾生一同前行,走上邦德街。這就是達洛維太太,她甚至不再是克拉麗莎,而是理查德·達洛維太太。

邦德街使她著迷,這個季節清晨時分的邦德街,它那招展的旗幟,它那許許多多的店鋪,毫無張揚,毫無輝耀;一卷蘇格蘭粗呢展示在她父親五十年間常去選購西裝的那家商店;幾粒珍珠;一方冰凍鮭魚。

“就是如此,”她注視著水產店自言自語,“就是如此?!彼貜土艘槐?,在一家手套店的櫥窗前停留片刻,戰前你可以在這里買到近乎完美的手套。她的老威廉叔父過去常說:淑女以鞋和手套為標志。戰爭期間他在一天清晨臥床自盡了。他曾說:“我已經活夠了?!笔痔缀托嚎死惿瘜κ痔椎故乔橛歇氱?,可是她自己的女兒,她的伊麗莎白,對手套和鞋一點兒都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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