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么現(xiàn)在該干什么了呢:福克納隨筆
- (美)威廉·福克納
- 1747字
- 2022-07-21 15:28:24
下午四時二十九分
更何況還有這個呢:那支歌,那座磚樓房,這是與整個神化行動相配的一個部分:當銅管樂隊宣布,所有星期六下午中的那個特定的星期六下午,所有可能的四點鐘過后的那個特定的四點半,真的即將來到時,連斯蒂芬·福斯特也成了神化了的“馬”的侍婢了。喧鬧的和弦升起、充塞與消失在人頭攢動的運動場和看臺的上空,十匹馬列隊走向起跑線——在接下去的兩分鐘里,這十只動物不僅將作為象征而且將承擔責任與充當判斷是或非的明證,不僅要顯示它們自己三年來的生活情況,而且要顯示把它們帶進這輝煌的兩分鐘,使其中之一脫穎而出而其他那些走向慘敗的那一代又一代的選擇、喂養(yǎng)與訓練、關心,是否有當——帶入到這個時刻,對于騎手來說也極端重要,會是他一生的頂峰,他出生至今不管用什么方法計算,也才二十一歲,剛走進人生的開端。這就是他為到達高峰而必須付出的代價了;也是他必須要參加的賭博。不過,又有哪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人會為了如此大的獲取而拒絕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呢?
僅僅是稍稍超出兩分鐘:大門迸開時響起了一種同時發(fā)出的金屬撞擊的聲音。雖然你并不真正知道你所聽到的是什么:到底是金屬撞擊聲呢,還是眾多馬蹄初次跳躍同時發(fā)出的雷霆般的聲音,或是萬眾所發(fā)出的驚呼聲與歡叫聲——不管那是什么,馬匹的踩踏聲此時還區(qū)分不出來,它有如一股褐色的浪頭,上面點綴著碎片般的騎手鮮亮的絲綢衣服,沿著欄桿向我們卷來,一點點來近,直到我們開始能分清不同的個體,此刻大浪又化作單獨的一匹匹馬從我們身邊一擁而過——那些馬(包括騎手在內)倘若站住不動的話,大約是八英尺高十英尺長,現(xiàn)在卻像有兩倍那么長、不到一半那么厚實的一支支箭,從我們面前射過,在透視消失后重又聚集成一團,然后在朝非終點直道轉過去時再次成為一匹匹單獨的馬,擠成一團,最后一次朝終點直道擁去,然后又成為單獨一匹匹的馬,單獨的一匹,單獨的一匹,啊,就是那一匹了:時間是:2:01:4/5分。
此刻,這匹馬站在大型玫瑰花幕面的下面,閃光燈亮了又亮,電影膠卷在錄下這永恒的時刻。這就是那偉大的時刻,這就是要攀登的高峰與頂尖了;從此時起,一切便都是退潮了。我們這些觀看馬賽的人見得多了:期待、生理心理上的壓力,大得令人難以長期忍受;黃昏時刻來到了,不僅是白天的黃昏而且還是情感容受能力的黃昏;《軍靴與馬鞍》還會奏響兩次,有所簡化的燈光、動作程序還會隨著馬和騎手的動作再次展示。可是人與馬將像是在夢中移動,是在作一次反高潮性質的演出;我們此刻必須把身子轉開片刻了,哪怕僅僅是為了融入與習慣于我們見過與經(jīng)歷過的一切。雖然我們還未能從那個時刻里解脫出來。的確,這能成為一種途徑,通過它我們能融化進并且忍受這個:嘈雜聲與人的聊天聲,在機場與車站上,我們要從那里分散回到等待中的我們從前的生活里去,在飛機、火車與客車里,這些交通工具將把我們帶回到像舊帽子、舊外衣似的老一套、舒適的生活慣例中去:看門人、客車司機和小速記員,他們省吃儉用整整一年,說不定連圣誕節(jié)都過得很簡單,為了能說一句“我去看過德比馬賽了”,而那些體育版的編輯,一星期來說話、吃喝全離不開馬,此時只想趕緊回家戴上雙層睡帽倒到床上去——所有的人都在說話,都有自己確鑿有據(jù)、值得再三再四重復的意見:
“那是次意外事件。等著瞧下一次好了。”
“什么下一次?他們會啟用哪一匹馬?”
“要是讓我來當騎手,情況就會大不一樣了。”
“不,不,那個騎手騎法還是對的。是下了那場小陣雨使得跑道發(fā)黏,倒像是在加利福尼亞了。”
“沒準那場雨還嚇著它了呢,洛杉磯是不下雨的,對不對?沒準它發(fā)現(xiàn)腳濕了,以為自己會下沉,所以趕緊一跳,好踏上干的地面,對不對?”
聊啊聊啊,聊個沒完。因此這畢竟不是那一天。僅僅是第八十一屆的德比賽馬日而已。
(原載一九五五年五月十六日《體育畫報》)
[1] 此文是福克納應《體育畫報》之約為該年的“肯塔基德爾比”而寫的。“德爾比”原指英國的大馬賽。“肯塔基大賽”創(chuàng)始于一八七五年,每年五月第一個星期六在肯塔基州路易斯維爾市丘吉爾丘陵草地舉行。限用三齡馬,賽程現(xiàn)為一又四分之一英里。
[2] 布恩(Daniel Boone,1734—1820),美國邊民、傳奇式英雄。
[3] 斯蒂芬·福斯特(Stephen Foster,1826—1864),美國著名作曲家,《我的肯塔基老家》系其流傳最廣的作品之一。
[4] 指亞伯拉罕·林肯。他有一個外號,叫“劈開欄桿樁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