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海拾貝
- 秦牧
- 3005字
- 2022-07-21 15:34:06
一本書的奇異經歷[1]
《藝海拾貝》,從初版至今,將有二十年的時間了。關于本書寫作的動機和經過,一九六二年,我在原稿付印之前寫的跋文中,已經作了說明,本來不需要再講什么了,但是,由于這書二十年間的曲折經歷,在新版出書的時候,我不但作了新的校訂,再度潤色了文字,修改了差錯,并且抽掉一九七八年版的《新版前記》,重寫了這篇《前記》。
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因為往事回首,作為執筆者的我,也感到本書的經歷和命運相當奇異。它的坎坷和幸遇,一切都出于作者意料。
這么一本不夠二十萬字的文藝隨筆集,放在書店的柜臺里,并不怎樣惹眼。但是它出版以后所遭遇的風暴雷霆和承受的陽光雨露,卻完全逾越常情,以至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新版出書之際,我禁不住想把這些奇遇扼要告訴讀者。
二十年前,我經常收到讀者們的來信,詢問:“你們的寫作經驗是怎樣的?”“文學創作有什么門道嗎?”一封封信都答復,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我就有了一個念頭,把我所知道的若干藝術表現手法寫出來,作為回答。經過《上海文學》雜志編輯部的鼓勵,就一篇篇地寫下去了。當時,一般的文藝理論書籍,印行數大抵只有一兩萬冊以至數萬冊。我頗有意用一種輕松風趣、活潑生動的筆調,寓藝術道理于談天說地之中,希望能夠創造一個紀錄,使本書銷行十萬冊。
五十年代后期,“左”的錯誤已經日漸抬頭,許多無辜的人遭到各種不幸,特別是大批的人被錯劃為“右派”,造成了相當的歷史影響。在這種情形下,文藝界有一種諱言藝術技巧的風氣,仿佛誰談論這方面的事物,誰就是想脫離政治,就是不走正路而走歪門邪道。書店的架子上,探索藝術本領的書籍寥若晨星,似乎只要“突出”一下政治,一切藝術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略為有點趣味的東西被目為“趣味主義”,談論技巧則被目為“技巧主義”。但由于六十年代初,正值經濟困難時期,萬事待理,一個空前規模的政治風暴,還沒有醞釀成熟,即后來的“十年浩劫”還沒有來臨。所以表面上還沒有什么風浪。盡管如此,好些朋友已經紛紛向我提出警告:“你為什么寫這種東西?”“談論藝術技巧是最危險的,將來你就知道。”但是,我自問無它,“把一些藝術表現手法的道理告訴年輕讀者,幫助他們掌握文學手段,有什么錯誤呢?”實際上,我是始終擁護廣泛的革命功利主義的,我一直認為文藝應該對無產階級的革命事業起推進的作用才對。但是,文藝為人民、為社會主義服務,范圍是廣泛的,而不是狹隘的。我反對狹隘的,開口閉口“斗爭”,而完全不涉及解決各種實際問題,連提高一般讀者文化水平也不放在眼里的“理論”。因為覺得自己朝著這條途徑寫點文藝理論并無錯誤,于是一個勁兒寫下去,并且把稿子交給上海文藝出版社刊行了。
《藝海拾貝》出版后受到讀者相當程度的歡迎,數年之間,印刷了好幾次,除上海外,新疆也印了一版。總計起來,銷行了約莫十萬冊,和我原來預期的狀況差不多。還有好些大、中學校,把它作為學生補充的學習教材。
不久,“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開始了。“左”得離奇怪誕的“橫掃一切”的濁流洶涌,《藝海拾貝》在華南首當其沖,被批判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全面地、系統地反對毛澤東思想的大毒草”。報紙這樣一聲討,數日之間,有幾千人沖進我的住宅,捶破了門,踩爛了床,并搬走了我大批的書籍。報紙用大字標題稱呼我為“藝海里的一條響尾蛇”。我對這一切“批評”,煞像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完全感到莫名其妙。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到處都在焚書,這本書當然也在被焚毀之列。但是在我整個喪失自由的日子里,我對本書,只承認有欠缺,從不承認是什么“大毒草”。事后,我才知道因閱讀和藏有這本書而受到各種程度“沖擊”的人是相當廣泛的。
在這個時期,大陸上的“禁書”,有不少在香港被書商們乘機翻印牟利了。《藝海拾貝》也被翻印了好幾版(這是若干年后書業界的朋友告訴我的)。由于這樣的緣故,本書又被輾轉銷行到海外好些地方。一些海外讀者因此熟悉了我,以至于后來,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的華文報紙還登了關于我的訪問記。
粉碎萬惡的“四人幫”以后,撥亂反正,我國各項工作逐步走上了正軌。在歷經十年浩劫,創巨痛深之余,社會主義民主和法制逐漸恢復,文藝界也日益出現了繁榮景象。《藝海拾貝》和許多曾經被禁的書一樣,增訂再版出書了。它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印刷了兩次,一共四十萬冊;浙江租了紙型,也印行了三萬冊。它們都迅速售罄。我收到了大量讀者來信,二十年間前后合計約莫有兩千封,發信人遍布全國各地。這些書信,有的表示歡迎,有的熱情鼓勵,有的是商榷某一觀點或者指出某些瑕疵,而最大量的,則是夾了錢幣(這當然是不合郵局規定的,但由此可見他們求書心切)或郵票,委托作者代他們購買。對這最后一點,我只能滿足邊遠省區很小一部分讀者的要求,其他的都把錢退回去了。現在,上海文藝出版社決定在一九八一年再印行十萬冊,如果連同從前海內外印刷的一起統計在內,那么,它的總印數就將近是七十萬冊了。
我自己覺得:《藝海拾貝》在讀者中間是產生了相當影響的。就是在它被查禁期間,也有些讀者冒著風險,把它換了封面,悄悄保存下來,更有好些讀者,獨力或幾個人手抄成本,在各個范圍內暗自流行。兩年前,有個讀者買到了新出的書,就把手抄本親自在北京贈送給我了。因為它在讀者中間產生了相當影響,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曾經扼要對本書作了介紹,北京人民廣播電臺更是好幾次廣播了其中的約莫三十篇。一本文藝隨筆集被電臺作了系統廣播,這大概是一件比較新鮮的事了。
我寫下這些,既不是訴說不幸,以期博取人家的同情,也不是“賣花贊花香,賣酒贊酒辣”。我只是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綜合起來談一談,以說明《藝海拾貝》一書的奇異經歷。近十多年間,有這樣奇異經歷的文藝作品大概并不很少,這實際上正是當代中國曲折歷史的一個投影。事實上,《藝海拾貝》并不是我付出精力最多的一部書,它的系統性也并不很強,雖說好些篇章寫得稍為生動活潑和饒有風趣,但也并不是所有篇章都如此。這本書歷經風暴而沒有摧折,二十年間能夠不斷重版,在文藝理論書的印數上創造了一個比較高的紀錄,它說明為讀者所實際需要的東西是壓不死的;而以饒有風趣、通俗生動的文筆來介紹文學理論知識,確為廣大讀者所歡迎。實際上本書所闡釋的道理,并沒有多少深奧之處。這種狀況說明,以較為活潑的文筆,通過形象和故事,介紹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哲學、藝術各方面的理論知識,都著實大有可為。我想:在生動活潑的文風能夠日益發揚的情形下,更好的文藝理論書籍必將大量涌現,那時,我這樣的書就可以“消亡”了。我個人希望:這本書將來能夠銷行到一百萬冊,然后“壽終正寢”。在這種情形下,本書出版生命的結束,我將感到順理成章,十分高興。
一九七八年,經過十年浩劫之后,《藝海拾貝》重版的時候,我曾寫過一篇新版前記。那個時候,對于十年浩劫的結論,黨中央還沒有完全下定,我對好些事情的措辭仍然煞費苦心。另一方面,經過十年的封鎖,長期擱筆,一個人也有點像蠶繭里的蛹似的,蛹雖然能夠活動,卻不大活潑。因此,舊前記中有些措辭是存在一些不夠恰當的地方的。在這一版中,我接受好些讀者的意見,把它抽去了,另寫了這一篇新的前記。這對于原來并不知道本書曾經有過一段曲折經歷的年輕讀者,可能會有些參考價值。
讀者們如果想要知道本書的寫作經過,就請看看原來的跋文吧!這里,我順便向各方熱情給我來信鼓勵的讀者們致意,請你們原諒我未能一一復信吧,我是感謝你們的。
一九八一年二月·廣州
[1] 本文為1981年版《藝海拾貝》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