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蓮的美感
離開了思想的美,就沒有藝術的美。
一切藝術所以能夠感動人,只是因為被感動的人從這種藝術里面引起某種程度的思想上的共鳴。沒有這種共鳴,是談不上感動的。因此,這一階級的藝術可以使這一階級的人感動得如醉如癡,但對于同時代保持另一階級觀點的人來說,卻可以完全不發生作用。
《牡丹亭》曾經使明清時代好些癡男怨女感動得死去活來。《少年維特的煩惱》曾經使當年德國的好些青年感動得痛哭流涕,以至于自殺時也要穿“維特裝”,把這本小說放在口袋里。但是我們時代有覺悟的青年男女再讀這樣的書時,卻很難受到這樣的感動了。這就是千萬個例子中的一兩個。
但是,由于思想是通過素材來體現的,這些素材又必須以一定的藝術形式來表達,藝術形式起了一些加強和反撥的作用。因此有一些人就誤以為藝術形式可以有什么不受思想內容制約的無邊的魔力,可以“化腐朽為神奇”了。甚至某些談美學的文章,由于致力于研討藝術形式的作用,竟時常有拋棄“思想的決定性”這一前提,舍本逐末斤斤談論藝術形式作用的趨向。這使人想起古代“買櫝還珠”的故事:一顆晶瑩的珍珠裝在一個美麗的盒子里,買珠的人被盒子的美麗迷住了,竟退還了珍珠,只帶走了盒子。那盒子無論如何美麗,沒有珍珠只是一個空洞洞的盒子罷了,它的價值和珍珠是完全不可比擬的。而且,只有在盛載珍珠時它才那么吸引人和顯得格外美麗,如果裝上糞溺,它馬上就變成一只臭盒子了,雖然依稀還有一點兒好看的外表。
從這個道理出發,我想到了另一些事情。
由于古往今來,不少贊頌男女純潔堅貞愛情的藝術作品感動了人們,那些被人用來形容男女愛情的動物和植物,就多少給人一種美感了。這些東西就是比翼鳥、連理枝、并蒂蓮、雙飛蝶之類。
我們看到一枝并蒂蓮、看到一對鴛鴦鳥,就會引起一陣美感。這固然是過去的藝術作品多少給我們一些影響的緣故;另一方面,卻也是由于這些東西,本身對人就是無害有益的。它們在人們生活中具有某種價值,使用或者欣賞的價值。這才使得人們的美感有所附麗。
但是,如果以為如影隨形、雙雙不離的東西就一定能引起人們關于純潔堅貞愛情的聯想,就一定能夠引起一些美感,那就大錯特錯了。
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些東西之外,大自然中,形影不離的生物多得很。例如,那使病人肚皮臌脹、骨瘦如柴的血吸蟲,是小小的長僅一厘米左右的小蟲,它們寄生在人體里的時候,雄蟲一生都抱著雌蟲過活。它們形影不離比較鴛鴦鳥、雙飛蝶之類,都要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請問,有誰提到它們時,會產生什么美感呢!
從人們對于花的贊頌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同類的情形。從牡丹到一朵小小的茉莉,都有人贊美,但有多少人去歌頌那有毒的罌粟花之美呢!
美感任何時候都是以一定的思想內容為基礎的。不過這個基礎,在某種藝術作品中,有時候在外表看來,表現得比較隱晦罷了。
從并蒂蓮、雙飛蝶之類能夠激發人們的美感,而血吸蟲則完全不能,充分地說明了離開思想原則的、形式主義的美學的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