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求仙學(xué)道的生活之輪廓
一點也不可忽視的,同樣作用著李白的精神很深的,就是道家思想。
一般地說,中國詩人很缺少形上的思想背境。這原故也很簡單,因為中國詩人多半被拘束在儒家的傳統(tǒng)之下。儒家又最實用不過,儒家未嘗沒有形上思想,但是決不注重,孔子就不常說“性與天道”,“命與仁”,因此受了儒家思想而表現(xiàn)在文藝?yán)锏囊簿臀銓幨侨寮宜岢募胰烁缸拥母星椋e適豁達(dá)的風(fēng)趣,卻很少表現(xiàn)出是接受自儒家的形上思想,再說,儒家思想徹頭徹尾就是一種人本主義(Humanismus),因此談不到天道;談不到天道,哪能成為一種形上思想呢?道家則不然。被推為道家的圣經(jīng)的《老子》,就處處談天道的。
李白從小接受著道家的熏陶。就他自己說的“五歲誦《六甲》”,《六甲》就是道宗末流的一種怪書,《神仙傳》有“左慈學(xué)道,尤明《六甲》,能役使鬼神”的話可證。他又說“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軒轅也正是道家所托,所謂黃老。在他《贈張相鎬》的詩里,則有“十五觀奇書”的話,儒家正統(tǒng)的書不能算奇書,奇書就又是道書一類了。可見他直至這時讀書還是在這一個系統(tǒng)之下。
大概在他十五歲左右吧(因為他有“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的話),他就和一個所謂“逸人”東巖子的隱于岷山。一隱就是好幾年,也不到城市里去,卻養(yǎng)了成千的奇禽,都訓(xùn)練得能夠一叫就來,可以從他們手掌里吃東西,竟一點也不怕他們。李白自己說這事曾驚動了廣漢太守,便親自來看了一番,覺得他們倆一定是很有本領(lǐng)了,于是便招呼他們出山,但他們卻偏沒有答應(yīng)。李白自己說這是他“養(yǎng)高忘機(jī),不屈之跡。”(《上安州裴長史書》)我們所注意的卻不是他們?nèi)绾斡?xùn)練鳥了,而是李白在早年如何受訓(xùn)練于道家。
李白這故事,不禁令我想到就是到現(xiàn)在,在碼頭車站上也還常截獲有些十幾歲的小孩子要入山學(xué)道的事。在李白雖然說得頗鄭重,但在我們閉目一想,實在也是這樣中了魔的小孩子之一而已。不過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小孩子中魔沒有他那樣深,如果就李白的立場說話,也就是還沒有他那樣的根柢。再一點不同,就是現(xiàn)在的小孩子總有父母拘束著,一走失了,會去著急地找的。似乎李白沒有這種幸福,好像他求仙學(xué)道的開始,也就是他漂泊跋涉的開始了,從此他再沒有談到過他的家。從詩文里看,他也就似乎從此沒有家了。然而他和現(xiàn)代兒童頂大的不同,乃是在他這“奇書”、“逸人”的作用,影響到他的生活,影響到他的事業(yè),成就他做一個大詩人。
他有許多求仙學(xué)道的朋友,用李白自己的話說,便是“結(jié)神仙交”(《冬夜于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比較重要的,按照時候的先后,方才提過的東巖子不用說,次是元丹丘(就是丹丘生)、元演、紫陽先生、蓋寰、高尊師、參寥子。以地方論,和李白學(xué)道上有關(guān)的地方是四處,也按照時候的先后排列,岷山是第一處,其次便是河南的嵩山,再次是湖北的隨州(就是江漢一帶),更次乃是齊(山東)。倘若像現(xiàn)在人夸說留學(xué)過牛津、劍橋、柏林、耶魯似的,那么,李白也可以說就是住過岷山、嵩山、隨州和齊的了。
他和元丹丘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我們不很清楚,但我們知道他們曾經(jīng)在嵩山同學(xué)過道。他有詩說:
……疇昔在嵩陽,同衾臥羲皇。綠蘿笑簪紱,丹壑賤巖廊。晚途各分析,乘興任所適。……
——《聞丹丘子于城北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仆離群遠(yuǎn)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
下邊又接著說:“仆在雁門關(guān),君為峨眉客”,查李白到山西的一年是他三十五歲的時候(開元二十三年,公元七三五),而且中間他還到過隨州,那么這一段生活一定在他三十五歲以前了。不過他和元丹丘的認(rèn)識一定還早得多,這是沒有問題的,因為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說到益州長史蘇公夸說他“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fēng)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xué),可以相如比肩也”。之后,便又提到郡督馬公夸說他的話:“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luò)繹間起,光明動澈,句句動人。”接著則以故交丹丘作為見證,稱為“親接斯議”,我們知道他寫這封信的時候是他三十歲左右,對丹丘卻已稱為“故交”,則其早可知了;他舉的兩件事,頭一件是他二十歲的事,第二件雖不必同時,但也應(yīng)該相去不遠(yuǎn),總之,可見他和丹丘生是一對老朋友了。因此,他時時刻刻有寄丹丘生的詩,或者追憶他們一塊的生活。
本來,友情就是在一個人的精神進(jìn)展上很重要的一個因子,丹丘生又是李白很親密的朋友之一,所以我們不妨把他們的關(guān)系,略略注意一下了。
無疑地,嵩陽一帶的同游,是他記憶中最不能忘情的一個片斷。我們且看他當(dāng)時的詩吧,便有:
故人棲東山,自愛丘壑美。青春臥空林,白日猶不起。松風(fēng)清襟袖,石潭洗心耳。羨君無紛喧,高枕碧霞里。
——《題元丹丘山居》
仙游渡潁水,訪隱同元君。忽遺蒼生望,獨與洪崖群。 卜地初晦跡,興言且成文。卻顧北山斷,前瞻南嶺分。遙通汝海月,不隔嵩丘云。之子合逸趣,而我領(lǐng)清芬。舉跡倚松石,談笑迷朝曛。終愿狎青鳥,拂衣棲江。
——《題元丹丘潁陽山居》
在后一首里,他還有序文道:“丹丘家于潁陽,新卜別業(yè),其地北倚馬嶺,連峰嵩丘,南瞻鹿臺,極目汝海,云巖映郁,有佳致焉,白從之游,故有此作。”后來他將離開時,更有詩道:
吾將元夫子,異姓為天倫。本無軒裳契,素以煙霞親。嘗恨迫世網(wǎng),銘意俱未伸。松柏雖寒苦,羞逐桃李春。悠悠市朝間,玉顏曰碯磷。所失重山岳,所得輕埃塵。精魄漸蕪穢,衰老相憑因。我有錦囊訣,可以持君身。 當(dāng)餐黃金藥,去為紫陽賓。萬事難并立,百年猶崇晨。別爾東南去,悠悠多悲辛。前志庶不易,遠(yuǎn)途期所遵。已矣歸去來,白云飛天津。
——《潁陽別元丹丘之淮陽》
再以后, 對于嵩山,卻便只有在記憶中了,他于是時時神往:
我有萬古宅,嵩陽玉女峰。長留一片月,掛在東溪松。爾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歲晚或相訪,青天騎白龍。
——《送楊山人歸嵩山》
家本紫云山,道風(fēng)未淪落。況懷丹丘志,沖賞歸寂寞。朅來游閩荒,捫涉窮禹鑿。夤緣泛潮海,偃蹇陟廬霍。憑雷躡天窗,弄景憩霞閣。且欣登眺美,頗愜隱論諾。三山曠幽期,四岳聊所托。故人契嵩潁,高義炳丹艧。滅跡遺紛囂,終言本峰壑。自矜林湍好,不羨市朝樂。偶與真意并,頓覺世情薄。爾能折芳桂,吾亦采蘭若。拙妻好乘鸞,嬌女愛飛鶴。提攜訪神仙,從此煉金藥。
——《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
后一首大概是在他五十幾歲,天寶之亂以前作,詩的序文有:“白久在廬霍,元公近游嵩山。故交深情,出處無間,喦信頻及,許為主人,欣然適會本意。當(dāng)冀長住不返,欲便舉家就之,兼書共游,因有此贈。”廬、霍都是江西一帶的地方,看口氣絕不像在夜郎赦還時的光景,所以斷定是在未亂以前遨游的時候作,——況且詩中亦略有游蹤可尋的。什么“故交深情”“欲便舉家就之”,就可見他和丹丘生的友情之厚,以及對于嵩、潁的懷念之殷了。
中間他們也時常通音問。從潁陽一別,李白到了隨州(隨州在湖北)。隨州是第三個和李白學(xué)道有關(guān)的地方。這里便是紫陽先生(注家以為紫陽先生即周季通,查周為漢人,一定不對,這當(dāng)然是另一位學(xué)道的,也叫紫陽罷了。在李白《江夏送倩公歸漢東序》中有:“漢東一國,圣人所出,神農(nóng)之后,季良為大賢。爾來寂寞,無一物可紀(jì)。有唐中興,始生紫陽先生。先生年六十而隱化。”李白并有題紫陽先生壁詩。在王琦本《李太白全集》卷三十詩文拾遺中有《漢東紫陽先生碑銘》一文,倘若此文可靠,則紫陽先生乃是姓胡,即是下文所引詩中之胡公,死時年六十有二)的所在,也便是餐霞樓的所在。在這時候,我們見他又提出他的另一位神仙交元演來,他作有《冬夜于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
吾與霞子元丹、煙子元演,氣激道合,結(jié)神仙交。殊身同心,誓老云海,不可奪也。歷可天下,周求名山。入神農(nóng)之故鄉(xiāng),得胡公之精術(shù)。胡公身揭日月,心飛蓬萊。起餐霞之孤樓,煉吸景之精氣。延我數(shù)子,高談混元。金書玉訣,盡在此矣。白乃語及形勝,紫陽因大夸仙城。元侯聞之,乘興將往。別酒寒酌,醉青田而少留,夢魂曉飛,度淥水以先去。吾不滯于物,與時推移,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俯視巢許。朱紱狎我,綠蘿未歸。恨不得同棲煙林,對坐松月,有所款然,銘契潭右。乘春當(dāng)來,且抱琴臥花,高枕相待。詩以寵別,賦而贈之。
所謂“殊身同心,誓老云海,不可奪也”,這真是成為同志了。后來他政治上失敗了,到金陵,大概已是五十幾歲了,對于這一次的聚會,便又有頗不能置懷的回憶,那是先從在洛陽時的生活說起的:
憶昔洛陽董糟丘,為余天津橋南造酒樓。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海內(nèi)賢豪青云客,就中與君心莫逆。回山轉(zhuǎn)海不作難,傾情倒意無所惜。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夢思。不忍別,還相隨,相隨迢迢訪仙城,三十六曲水回縈。一溪初入千花明,萬壑度盡松風(fēng)聲。銀鞍金絡(luò)到平地,漢東太守來相迎。紫陽之真人,邀我吹玉笙。餐霞樓上動仙樂,嘈然宛似鸞鳳鳴。袖長管催欲輕舉,漢中太守醉起舞。手持錦袍覆我身,我醉橫眠枕其股。當(dāng)筵意氣凌九霄,星離雨散不終朝,分飛楚關(guān)山水遙。余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渡渭橋。君家嚴(yán)君勇貔虎,作尹并州遏戎虜。五月相呼渡太行,摧輪不道羊腸苦。行來北涼歲月深,感君貴義輕黃金,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時時出向城西曲,晉祠流水如碧玉。浮舟弄水簫鼓鳴,微波龍鱗莎草綠。興來攜妓恣經(jīng)過,其若楊花似雪何?紅妝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寫翠娥。翠娥嬋娟初月輝,美人更唱舞羅衣。清風(fēng)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繞行云飛。此時行樂難再遇,西游因獻(xiàn)《長楊賦》。北闕青云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渭橋南頭一遇君,酂臺之北又離群。問余別恨知多少?落花春暮爭紛紛。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極。呼兒長跪緘此辭,寄君千里遙相憶。
——《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
李白在隨州以后,到了太原,這是在我們引過的詩中已經(jīng)有著的了。李白在天寶元年(公元七四二),是政治生活上最得意的時候,當(dāng)了供奉翰林,這時他四十二歲了。他住在當(dāng)時的京城長安,是以天寶三載離開的,所以他那“離居在咸陽,三見秦草綠”的詩寄元丹丘者,我想也一定是這時作的了。
他之遇蓋寰,我想是在天寶三載(公元七四四)以后。他們相見的地方是安陵,安陵在唐時屬德州平原郡,是在山東。這一次之重要,是蓋寰為他造了個“真箓”,這在道教徒看是一件大事的,所以李白又高興得作了一首詩,這就是《訪道安陵遇蓋寰為余造真箓臨別留贈》:
清水見白石,仙人識青童。安陵蓋夫子,十歲與天通。懸河與微言,談?wù)摪部筛F?能令二千石,撫背驚神聰。揮毫贈新詩,高價掩山東。至今平原客,感激慕清風(fēng)。學(xué)道北海仙,傳書蕊珠宮。丹田了玉闕,白日思云空。為我草真箓,天人慚妙工。七元洞豁落,八角輝星虹。三災(zāi)蕩璇璣,蛟龍翼微躬。舉手謝天地,虛無齊始終。黃金滿高堂,答荷難克充。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羅酆。昔日萬乘墳,今成一科蓬。贈言若可重,實此輕華嵩。
其中很多道家術(shù)語,讀者試查楊齊賢、蕭士赟等的注便可知道都有根據(jù)和來歷,我們卻不必在這里說什么外行話了。
不過我們只就事實看,則似乎這一次受箓,不如他在山東受高尊師如貴道士的道箓之正式,因為蓋寰也只是高尊師的學(xué)生,所謂“學(xué)道北海仙”,是李白同學(xué)的樣子,不過程度稍高,行輩稍前而已,當(dāng)然不如“尊師”親受的事之隆重。道教是有階級層次的,可知這次在后。那時他也有詩道:
道隱不可見,靈書藏洞天。吾師四萬劫,歷世遞相傳。別杖留青竹,行歌躡紫煙。離心無遠(yuǎn)近,長在玉京懸。
——《奉餞高尊師如貴道士傳道箓畢歸北海》
這實在是一樁大典。北海就是現(xiàn)在山東膠東一帶,他這首詩是作于齊。我們知道,山東對李白的關(guān)系非常之大(參看本書第六章專條),他的劍術(shù)吧,是在山東得著進(jìn)益,所以他有“顧余不及仕,學(xué)劍來山東”(《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的話;他和杜甫的來往,也是在山東尤其得在友情上酣暢淋漓,這都是這時以前的話了。而他的學(xué)道,卻也以在山東的居住為最重要。他曾在山東寫著關(guān)于道家的論文,所謂“道書”,可惜我們不能見到了——不過見到恐怕也不懂的。著道書的事,是見之于他的《早秋單父南樓酬竇公衡》詩:
白露見日滅,紅顏隨霜凋。別君若俯仰,春芳辭秋條。泰山嵯峨夏云在,疑是白波漲東海。散為飛雨川上來,遙帷卻卷清浮埃。知君獨坐青軒下,此時結(jié)念同所懷。我閉南樓看道書,幽簾清寂在仙居。曾無好事來相訪,賴爾高文一起予。
單父就是現(xiàn)在山東的單縣。李白又曾于天寶元年(公元七四二)四月游泰山,這大概在他快要登政治舞臺以前,這時有幾首詩,便也是說著求仙學(xué)道的,我們試錄四首,以見一斑:
四月上泰山,石平御道開。六龍過萬壑,澗谷隨縈回。馬跡繞碧峰,于今滿青苔。飛流灑絕,水急松聲哀。北眺崿嶂奇,傾崖向東摧。洞門閉石扇,地底興云雷。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銀臺。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fēng)來。玉女四五人,飄飖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遺我流霞杯。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曠然小宇宙,棄世何悠哉!
平明登日觀,舉手開云關(guān)。精神四飛揚,如出天地間。黃河從西來,窈窕入遠(yuǎn)山。憑崖覽八極,目盡長空閑。偶然值青童,綠發(fā)雙云鬟。笑我晚學(xué)仙,蹉跎凋朱顏。躊躇忽不見,浩蕩難追攀。
清齋三千日,裂素寫道經(jīng)。吟誦有所得,眾神衛(wèi)我形。云行信長風(fēng),颯若羽翼生。攀崖上日觀,伏檻窺東溟。海色動遠(yuǎn)山,天雞已先鳴。銀臺出倒景,白浪翻長鯨。安得不死藥,高飛向蓬瀛?
日觀東北傾,兩崖夾雙石。海水落眼前,天光遙空碧。千峰爭攢聚,萬壑絕凌厲。緬彼鶴上仙,去無云中跡。長松入霄漢,遠(yuǎn)望不盈尺。 山花異人間,五月雪中白。終當(dāng)遇安期,于此煉金液。
——《游泰山六首》
詩既然抄出,就先讓我對這詩說句話吧,我一方面感覺到詩人的幻想力(Phantasic)已經(jīng)盡馳騁之能事了,同時我又感到詩人之驚人的寫實的本領(lǐng)“海色動遠(yuǎn)山,天雞已先鳴”,“海水落眼前,天光遙空碧”,到現(xiàn)在我們?nèi)サ却茨侨粘鰰r,也還是這般光景,“日觀東北傾,兩崖夾雙石”,到現(xiàn)在我們一到日觀峰,也還是嘆賞這般奇跡!至于“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fēng)來”,“精神四飛揚,如出天地間”,我真不知道詩人何以能這樣把那心曠神怡的骨髓都給挖掘出來了!不過我不能再說下去了,因為現(xiàn)在不是談他的詩的時候,而是談他的求仙學(xué)道的成績的時候。現(xiàn)在我們把話收回來,山東對他學(xué)道的關(guān)系非常之大,泰山的誘引,也是其一,所以他無怪乎說“終當(dāng)遇安期,于此煉金液”了。因此我說山東是第四個關(guān)系李白學(xué)道的地方,而且其重要,恐怕遠(yuǎn)出岷山、嵩山和隨州之上,就中尤有關(guān)系的,則是他在山東從高尊師受了道箓的事,這似乎是真正學(xué)業(yè)有得,而獲了學(xué)位的光景了。
不過他沒忘了丹丘生。他們的再聚是在洛陽。這就是他詩上所謂“長劍復(fù)歸來,相逢洛陽陌”的時候。我想《將進(jìn)酒》的名歌即作于此時: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還復(fù)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jìn)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因為說到黃河,我想一定是眼前離黃河不遠(yuǎn)才對,所以我想就是這一次在洛陽了;因為詩里頭失意的意味特深,所以我認(rèn)為是他在離開長安,政治上受打擊以后。此中的岑夫子,在從前人多以為是岑參,我以為乃是岑勛,因李白別有《酬岑勛見尋就元丹丘對酒相待以詩見招》詩一首,正是同一回事情。
此后,則李白再到了湖北,但丹丘生比較固定,一直在河南,這就是李白所謂“思君楚水南,望君淮山北”,這是“夢魂雖飛來,會面不可得”的時候。大概以后他們便沒再見面。我們以上把李白和丹丘生的離合,并中間李白和別的“神仙交”的來往之跡都說過了,現(xiàn)在再錄《元丹丘歌》一首, 以見元丹丘的風(fēng)姿!
元丹丘,愛神仙。朝飲潁川之清流,暮還嵩岑之紫煙。三十六峰長周旋。長周旋,躡星虹。身騎飛龍耳生風(fēng),橫河跨海與天通。我知爾游心無窮。
又錄《與元丹丘方城寺談玄作》一首,以見他們在友誼里彼此知識上之交換和吸取:
茫茫大夢中,惟我獨先覺。騰轉(zhuǎn)風(fēng)火來,假合作容貌。滅除昏疑盡,領(lǐng)略入精要。澄慮觀此身,因得通寂照。朗悟前后際,始知金仙妙。幸逢禪居人,酌玉坐相召。彼我俱若喪,云山豈殊調(diào)。清風(fēng)生虛空,明月見談笑。怡然青蓮宮,永愿恣游眺。
李白到了湖北的時候,卻又逢到一位“神仙交”,便是參寥子,他有《贈參寥子》詩:
白鶴飛天書,南荊訪高士。五云在峴山,果得參寥子。骯臟辭故園,昂藏入君門。天子分玉帛,百官接話言。毫墨時灑落,探玄有奇作。著論窮天人,千春秘麟閣。長揖不受官,拂衣歸林巒。余亦去金馬,藤蘿同所歡。相思在何處,桂樹青云端。
到這里為止,我們對李白求仙學(xué)道的生活,得到一個輪廓,為清楚起見,我再說一遍,重要的地方:岷山、嵩山、隨州、齊;重要的人物:東巖子、元丹丘、元演、紫陽先生、蓋寰、高尊師、參寥子。時候則差不多包括李白自小至老。
此外,我們卻要注意的,便是求仙學(xué)道,大概在當(dāng)時是一種風(fēng)氣,這些人另成一個世界,另有一種趣味。上面那些人物都是和李白見過面,而且有的很有交情的了,但也有為李白所未見過而只向往的。例如“年八十余,顏色如桃花”的真公,這是在荊州玉泉寺的。又有焦煉師,是女的,在嵩山。關(guān)于焦煉師,李白有贈的詩,我們先看那序文:“嵩丘有神人焦煉師者,不知何許婦人也。又云生于齊梁時,其年貌可稱五六十。常胎息絕谷,居少室廬,游行若飛,倏忽萬里。世或傳其入東海,登蓬萊,竟不能測其往也。余訪道少室,盡登三十六峰,聞風(fēng)有寄,灑翰遙贈。”下面即是那詩:
二室凌青天,三花含紫煙。中有蓬海客,宛疑麻姑仙。道在喧莫染,跡高想已綿。時餐金鵝藥,屢讀青苔篇。八極恣游憩,九垓長周旋。下瓢酌潁水,舞鶴來伊川。還歸空山上,獨拂秋霞眠。蘿月掛朝鏡,松風(fēng)鳴夜弦。潛光隱嵩岳,煉魄棲云幄。霓衣何飄飄,鳳吹轉(zhuǎn)綿邈。愿同西王母,下顧東方朔。紫書儻可傳,銘骨誓相學(xué)。
“訪道”,是道家的重要生活之一。所以他也各處訪。他又說“銘骨誓相學(xué)”,則他的熱心和決心很可想見。
李白常說他學(xué)道有三十年的歷史,例如“學(xué)道三千春,自言羲和人。軒蓋宛若夢,云松長相親”(《酬王補(bǔ)闕惠翼莊廟宋丞泚贈別》),“云臥三十年,好閑復(fù)愛仙”(《安陸白兆山桃花巖寄劉侍御綰》),“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只是不知道他是從何時算起的,是從“五歲誦《六甲》”算起嗎?還是從“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我們當(dāng)然也不必武斷,總之,大概就他四十歲左右說話,是已經(jīng)“學(xué)道”學(xué)了三十多年了。我一再說過,他的學(xué)道非常熱心。非常認(rèn)真,所以甚而形諸夢寐:“余嘗學(xué)道窮冥筌,夢中往往游仙山”(《下途歸石門舊居》),而且時時沒忘了這件事:
石壁望松寥,宛然在碧霄。安得五彩虹,架天作長橋!仙人如愛我,舉手來相招。
——《焦山望松寥山》
假若道教算一種宗教的話,我敢說從來的中國詩人沒有李白這樣信教信得篤的,假若我們對道教只當(dāng)作一種思想看,我也敢說從事的中國詩人沒有李白受思想之支配受得這樣厲害的。
結(jié)果怎么樣呢?不能不說相當(dāng)?shù)某晒ΑK谏倌昃蜑樘炫_的司馬子徽(名承禎,見《續(xù)仙傳》)認(rèn)為有“仙風(fēng)道骨”(見《大鵬賦序》);他一到長安,賀知章見了就稱為“謫仙人”(《對酒憶賀監(jiān)》);看他的《夏日山中》詩:
懶搖白羽扇,裸體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項灑松風(fēng)。
簡直就是一個活神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