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入潭水之際,刺骨的寒意便如萬千冰針刺入毛孔,石伢子周身竅穴驟然收縮,就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凍成了一塊塊冰疙瘩一般。
潭水幽深,昏暗不可視物,更兼得一股子濃濃的腥氣,無時無刻不想著沖入石伢子的鼻尖、唇瓣,直讓他惡心得反胃想吐。
縱身一躍耗盡了他所剩不多的真炁,渾濁的潭水中他不自覺地蜷縮起身子,任由那四面八方的潭水把他拉向潭底。
石伢子偶爾睜開雙眼,就看見時不時地有幾個氣泡從口鼻間竄了出來,咕嚕嚕向上漂去,漸漸消失不見。
正所謂“溪淺潭深”,古往今來不管是鄉村野話還是名著經典,凡是提到這水域一類,多有“野潭莫入”、“潭深千尺”的說法。
評書《紫金梁》里還專門寫有一首打油詩,描繪的主角被仇家追殺生死一線間跳入不知名野潭,最后逃出生天的故事。
“玄潭千尺隱龍淵,星斗倒懸九重天。
冰魄凝光三萬丈,猶藏地肺隱真玄。”
石伢子貿貿然跳潭一搏,一則是燥意蒸騰確實再難忍受一二,二則卻也是《紫金梁》的故事勾得他心思涌動。
只是讓他和徐望峰怎么都沒想到的是,這寒潭看著極深,實則居然極淺,莫說是潭水千尺了,石伢子此時屁股著地,依然能透過十來尺深的潭水,看到頭頂水面上星星點點的淡淡燭火。
這寒潭竟是深不過丈許而已!
也就在這時候,石伢子心口猛地一跳,剛入寒潭時的那些冰封鎖脈似是壽終正寢,仿若“咔”的一聲,那無邊無際的烈火燥意便如掙脫了鎖鏈的火猴一般,在他的四肢百骸里上跳下竄了起來。
石伢子方得片刻安寧,體內燥意卻驟然反噬。他急誦《太和守一訣》,豈料那灼氣竟似生出靈智,經文每念一字,經脈便如遭火蟻啃噬。待勉強誦至第十句,雙目已泛起慘白,喉間迸出野獸般的嗚咽,整個人如癲似狂地在潭底扭動。
千年寒潭霎時化作混沌之境。少年癲狂的肢體攪動起尺厚淤泥,沉積百年的腐殖質混著斷草殘根沖天而起,原本清冽的潭水化作翻涌的泥漿,倒似被巨蟒掀翻的九幽泥沼。
岸邊上,徐望峰望著沉渣泛起的寒潭眉頭緊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吼!!!”
隨著在水下狂舞了整整一炷香的石伢子發出一聲不似人音的獸吼,油盡燈枯的他終于軟倒在了潭底上。
每一次呼吸都是嗆鼻的潭水淹入氣管,但精疲力竭的石伢子卻只是輕輕地抖動一下身子,再無半點其他的反應。
“我這便要死了么?”
從王家嶺到開陽峰,這一路的坎坷艱辛都熬下來了,卻是連開竅都等不到了么?
潭水渾濁,正有星星點點的綠色熒光從泥中飄散出來,漸漸消失于無形。
“水中也有鬼火么?”
人死剩骨、骨盡化火,午夜時分荒郊野外的亂葬崗里處處都是瑩綠色的鬼火飄搖,不提說書人口中那些個怪力亂神的恐怖故事,便是石伢子自己也在王家嶺親眼見過幾回。
初時被那懸空晃蕩的綠色鬼焰嚇了個半死,還特地回家與母親訴說,后來知道了緣故又見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只是有一點卻是讓他有些想不通,這鬼火以往只在亂葬崗邊上見過,且火頭比這光點大了許多。
也不知是這寒潭里的鬼火有了別的變化,還是只是物有相似,這綠點其實是別的什么物什?
生死兩難之間,石伢子這空蕩蕩的腦袋里居然只剩下“摸一摸這綠點鬼火”的想法。
只可惜剛才那一通亂舞早已經將他的精氣神耗盡,他的右手才堪堪舉過頭頂便力竭而衰,被潭水托著砸在了淤泥里。
“嗯??”
“這是什么?”
正準備耐心等死的石伢子突然感覺從指尖處傳來了一陣溫和的暖意,這暖意迥然于這寒潭之水而是發自他手指碰觸到的一片硬物。
想到這里,石伢子猛地反應過來——那股燥意竟真的被寒氣壓制了下去,連帶著自己的神智也清明了幾分?!
石伢子大喜過望,扒開淤泥一看,竟是一塊巴掌大小的黑色甲片,表面布滿蛛網般的金色紋路,觸手溫潤如玉,與潭水的冰冷截然不同。
“這是……法寶?”石伢子將甲片貼在胸口,一股清涼之氣頓時涌入經脈,如甘霖澆滅野火,連《太和守一訣》都壓不住的燥意竟消散無蹤。
石伢子胸口布滿了斑駁細小的傷口,有些是燥熱難忍時自己抓傷的,有些則是慌不擇路撞到山壁時擦傷的,那甲片原本好好地貼在他的肉皮上,沒想到一點鮮血從傷口中滲出,好巧不巧地正好浸潤到了它上面。
緊接著神奇的一幕發生了,那甲片便好似隱身了一般,倏地消失不見,石伢子趕緊在胸口處一陣亂摸,卻是連顆碎片都沒找到。
“這難道是……認主了?”
《白玉京》有載:“法寶著,天地靈物也,其魄如星火,遇真主則化炁歸元。”
“世人只見法寶現世時霞光萬丈,卻不知真正認主的剎那,正是靈物褪盡形骸之時。那柄斬過蛟龍的玄鐵重劍會融成三寸劍魄,那方鎮過九幽的昆侖玉璽終化作掌心道紋,唯有在主人催動真元時,方能在經脈間窺見器靈游走的殘影。”
石伢子到現在都記得,說書人當時撒開紙扇任由一絲柳枝倒影在紙面上斗折蛇行模仿器靈游走時的樣子。
一甲鎮紫府,萬變處不驚。
自那甲片入體,石伢子便發現這四肢百骸里的火氣便像是老鼠見了貓似的退了個干干凈凈。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一口氣將近,欣喜若狂的石伢子當即便要上浮換氣,卻不想一個蒼老陌生的聲音突然在他的耳朵邊響了起來。
“那個姓徐的還在寒潭邊上等著你呢?”
“你就這么傻乎乎地沖上去?”
“嗯?!”
“您是……”心里已經有了一番計較的石伢子下意識地在心里問道。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么。”
“老夫便是那甲片里的一縷殘魂。”那聲音回道。
“您……能知我心意?!”石伢子忍不住驚訝道。
“真正的天地靈寶認主后,必循‘形滅神藏’的法則棲于修仙者紫府,其靈核會順著周天氣旋滲入金丹道種,待修士破境渡劫時,方能在雷火中重鑄器身。故而修真界有‘千般法寶終作嫁衣’的讖語,蓋因本命法器與主人實乃陰陽兩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你若是貿貿然這般上去,可是想好了接下來要如何收場?”
石伢子本就聰慧,又經歷了那么多的人情冷暖,只是由這法寶殘魂略一提點,就明白了這其中的要害。
自己前一刻還被那燥意燒得烈心烈肺,下一秒便精神抖擻恢復如初,這其中究竟別說是徐望峰了,便是大師兄和師尊恐怕都要好奇地問上一問。
“《警世通言》里有說過,‘財不可露白,話不可盡真’,您老是讓我藏真?”
“呵呵~”
“腦子不笨。”殘魂笑著點評了一句便不再做聲。
石伢子低頭想了想,便重新摸了兩把淤泥在臉上,這才慢慢地向上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