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伢子枯槁的身形在石壁上投出扭曲的陰影,仿若一只身體被拉扯成了各種奇形異狀的瘋虎。
袒露的胸膛上青紫血管如蛛網暴凸,每根跳動的脈絡都似灌了巖漿般泛著暗紅。
冷汗順著脖頸蜿蜒而下,在凹陷的鎖骨處積成混濁的水洼,浸透的麻布衣襟早已被撕扯得綻開絮邊。原本方正的下頜此刻緊繃如鐵,咬肌突突跳動間,幾縷黑發黏在青白面皮上,發梢墜著汗珠隨他痙攣似的顫抖簌簌滴落。
他的眼皮像是被火舌燎過般赤紅腫脹,血絲密布的眼白里,瞳孔縮成兩點焦黑的炭星,倒映著丹田處若隱若現的暗紅光暈。雙唇皸裂如龜裂的河床,齒縫間滲出的血絲在嘴角凝成褐痂,每當喉結艱難滑動時,干癟的脖頸便暴起數道蚯蚓狀的青筋。
盤坐的雙腿下早已是濕漉漉一片,指甲深陷掌心的指縫里,暗紅血垢與石屑混作一團,隨著他每寸筋肉不受控的抽搐,在膝頭蹭出斑駁血痕。
“不好!”
情知不妙的石伢子趕緊收功調息,雙眸緊閉開始吟誦《太和守一決》。
“風雷激蕩貫百骸,三昧真火煅金闕;云雨沛然潤八脈,九轉玉液養瓊英。舌卷銀河架星橋,玉露倒懸潤紫府;意鎖周天固命蒂,靈光隱現生氤氳。真人呼吸達涌泉,綿綿若存通地軸;至人觀想合天心,渺渺似寂應北辰……”
短短幾日間,這篇五百余字的經文他已經是倒背如流、信手拈來。
隨著吟誦聲響起,一絲涼意自心口涌出,流經四肢百骸,就好比久旱的大地突遇天降甘霖。那縷冰線沿著十二正經游走,在足厥陰肝經處化作點點星露,澆熄了肝膽間躁動的無名火;過手少陰心經時凝作霜華,將灼燒心脈的赤炎盡數凍結。
然而好景不長,還沒等石伢子靜心體會這星露霜華的沁人心脾,左右也不過是半炷香的功夫,那股子被凍結的燥意便如野火燎原般從丹田竄起,燒得他額角青筋暴跳。
石伢子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這已是他進入無涯窟的第七日,自從那天與徐望峰在寒潭邊上不歡而散之后,他便一直留在這間石室里潛心修行。
原以為到了這開陽先輩們閉關修行之地,借著這洞天福地可以將那股燥意壓下去,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別說是祛除這燥意了,只第三天,他就連《伏虎經》上的招式都練不完全了,只因稍一凝神聚氣,那燥意就如跗骨之蛆般不知從哪里冒將出來,仿若有萬千怨魂鬼魅在他耳邊嘶鳴低語,攪得他心煩意亂、頭痛欲裂。
只能退而求其次,借著打坐的形式在心里頭默默推演各種動作,可即便如此,從前日起,這《太和守一決》的吟誦次數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是“蹭蹭蹭”地往上漲著。
到了后來,十停時間倒有九停是用在了這平心靜氣的口訣上。
“呼……”
石伢子深吸一口氣,試圖引動洞窟內的寒氣壓制體內躁動,誰知鼻腔吸入的冷風竟似火上澆油,激得他喉頭一甜,險些嘔出血來。
“莫非這《伏虎經》于我相沖?”
他攥緊衣襟,想起師兄曾說過“虎性兇猛,修行如馭虎”,可徐望峰他們雖然也有些燥意難平的情況,卻遠不及自己這般狀況惡劣。
這七日里,徐望峰每天都會在寒潭邊上演練修行,“呼喝哈嘿”聲不絕于耳,雖然也有《太和守一決》的聲音傳來,卻是每日晚間就寢之前,就好似是忙了一天的課業,最后來一場寧心靜氣的打坐一般。
反觀自己這里,如今這“虎”卻像是無時無刻不想著要反噬主人一般。
心里頭煩悶異常,他踉蹌著起身,跌跌撞撞推開石室的門,想去寒潭邊透口氣。
不料剛踏入甬道,便聽見徐望峰陰陽怪氣的聲音:“喲,這不是天資非凡的石大虎王嗎?怎么連打坐都坐不穩了?”
徐望峰斜倚在西側石室的門框上,手中把玩著一塊碎石,嘴角掛著譏誚的笑。
石伢子咬緊牙關,低頭加快腳步,可徐望峰卻不依不饒地跟了上來:“聽說心魔纏身的人,最后都會發狂自爆,血濺三尺——你說你那鄉下老娘要是看見你炸成一團爛肉,會不會當場暈過去?”
“閉嘴!”
石伢子猛地轉身,雙目赤紅如血,一拳砸向徐望峰的胸口。徐望峰早有防備,側身一閃,順勢抬腳絆住石伢子的腿。石伢子本就腳步虛浮,頓時摔了個結結實實,手肘磕在石階上,鮮血直流。徐望峰蹲下身,壓低聲音笑道:“就這點本事?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挺過這剩下的三日?”言罷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石伢子蜷縮在寒潭邊,渾身發抖。手肘的傷口被寒氣一激,痛得鉆心,可體內的燥火卻燒得更旺,連呼出的氣息都帶著焦灼的味道,竟將石壁上凝結的霜花都熔成了細碎的水珠。
他盯著自己顫抖的指尖,那些被徐望峰踩進泥土里的記憶突然翻涌上來——土坯房里,母親背對王年對著口型讓自己快快答應時的眼神;開陽峰拜師那日,世尊摸骨時說“根骨清奇“時的贊嘆;還有此刻經脈里橫沖直撞的伏虎真炁,仿佛要將三月來苦修的根基撕成碎片。
“若是這般窩囊地走火入魔而死,對得起含辛茹苦把自己養大的娘親么?”石伢子咬破舌尖,鐵銹味混著寒潭霧氣在口中炸開。他忽然記起《白玉京》里對主角有著一飯之恩的老篾匠常說的那句話:“竹子寧折在刀口上,也不能爛在陰溝里。“
他盯著潭水,忽然想起每當暑氣難耐,王家嶺的娃娃們總會下餃子一般地跳進河里泡個痛快。那些浸著魚腥味的河水里,他不知摸過多少河蚌,此刻眼前幽深的寒潭,倒像是老天爺特意備下的巨大蚌殼。
“橫豎都是死,倒不如賭個痛快!”石伢子喉頭滾過一聲虎嘯般的低吼,竟將《伏虎經》殘存的真炁盡數逼入足底,借反沖之力縱身躍入潭中。
“噗通!”
“嗯?”
于石室中修行的徐望峰一直留著兩分注意在石伢子這邊,聽到寒潭這里有了動靜便立刻出來查看,卻不見石伢子的身影,只見到寒潭靠著攬月亭的方向有波蕩起伏。
“跳水自盡?”
“不對,石伢子不是這樣的性子。”
徐望峰望著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臉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