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如墨。
雨,細密如絲。
在人群此起彼伏的哭嚎聲中,女娃梅傾倏然驚醒。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風掀起了她頭上的白布。
她怔怔地望著那條飄落在地的白布,看著它被細雨一寸寸浸透,沾染上污泥,漸漸暈染出泛黃的痕跡。
直到耳畔傳來一聲清晰的輕笑,梅傾循聲望去,才發現周圍跪拜嚎喪的人群竟都靜止了,連雨滴也凝固在半空。
“心心,來,阿婆在這兒。”
一聲沙啞而詭異的呼喚。
梅傾抬眼望去,看見一位耄耋老人正坐在棺材上晃蕩著雙腿。老人笑意盈盈地望著她,那雙彎成月牙的眼睛似乎只注視著她一人。
“心心,來,到阿婆這兒來。”
慈祥的面容,親切的話語,仿佛帶著某種魔力,驅使著梅傾不由自主地離開人群,朝老人走去。
梅傾凝視著老人布滿皺紋的手,那手腕上戴著的銀色桃花手鐲讓她驀然想起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老人輕撫她的臉龐,感慨道:“我抱你時,你還在襁褓中,沒想到幾年不見,心心都長這么大了。之前在視頻里見你,總看不真切。”
梅傾記得父親說過,照片上抱著嬰兒的老人就是阿婆。那是她出生時,阿婆讓護士幫忙拍下的。后來因父母工作調動,她從小就沒和阿婆一起生活過。不過父親說,每年生日阿婆都會寄來些新奇玩意兒:稻草編的蚱蜢蜻蜓,露兜葉做的風車和車輪,還有樹杈制成的彈弓。
或許是經歷得多了,心境也變得平和。梅傾不再像從前那樣恐懼地不敢直視。往昔的夢境里,她總是在逃跑,哪怕跌跌撞撞,被荊棘劃傷,也從未停下腳步。只因害怕被追上。
但此刻,她終于鼓起勇氣,真切地端詳著老人——那張臉與照片上的一模一樣。
“阿婆,你總出現在我夢里,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老人聞言,深陷的雙眼忽然明亮起來,神秘地凝視著梅傾:“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去到那個世界,請幫我轉告一個叫霽林的人。告訴他:'我已有明月赴長生,愿君攜春水攬星河'。”
那個世界?
霽林?
未等梅傾想明白,老人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別怪阿婆總纏著你,實在是想念你想念得緊啊。阿婆該走了。”她溫柔地撫摸著梅傾的發頂:“人生百味,冷暖自知。愿心心往后的日子,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
話音未落,老人便消失無蹤,葬禮的場景也隨之消散。梅傾蹙眉,不僅為來不及道別,更因臉上黏膩的觸感。
當她真正醒來時,職業本能讓她一把扼住了眼前的“威脅“——原來是愛犬小黃正熱情地舔著她的手掌,即使被掐住脖子仍發出嗚嗚的可憐聲。梅傾連忙松手安撫,喂完狗糧后,仍沉浸在方才逼真的夢境中。
“大魚,你相信平行世界存在嗎?”
“報告心大人,從物理學角度,平行世界可能存在。一種是弦理論提出的平行世界觀,另一種是量子力學中薛定諤的貓理論衍生的平行宇宙概念。但目前尚無實證,因此大魚無法給出肯定答案。若非要回答,大魚只能說:不存在。”
“好,再問你一個問題。”
“報告心大人,大魚24小時待命,隨時為您解惑。”
梅傾倒了杯水:“人為什么會做夢?”
量子手環小球體微微閃爍:“報告心大人,腦科學家認為夢是大腦皮層記憶聯結的過程。這些記憶被腦橋的乙酰膽堿能神經元隨機激活,通過丘腦喚醒大腦皮層的多個區域,從而產生熟悉的形象或情緒。大腦皮層會試圖將這些碎片整合成合理整體,因此多數夢境都荒誕離奇。”
這番解釋讓梅傾釋然,將阿婆的話歸因于潛意識作祟。至于為何每次回老宅都會夢見阿婆,她給自己找到了合理解釋——童年時,她總是懂事地讓父母安心工作,自己獨自在家。常常趴在窗邊,看著樓下被祖輩寵愛的孩子們,內心渴望那份她從未體驗過的、肆無忌憚的寵愛。
午后的陽光正好,梅傾洗了個蘋果走進小園。春風拂面,桃香撲鼻。滿園春色中,桃花灼灼,落英繽紛,光影斑駁,歲月靜好。
“喲,小堂哥畫得不錯嘛。”梅傾啃著蘋果欣賞梅煜的畫作。畫中老宅小園栩栩如生:千年桃樹花開爛漫,青瓦黛墻下苔蘚如銅錢,每一處細節都細膩真實。
梅煜頭也不回地懟道:“空腹吃水果傷胃,快去洗臉,我5.0的視力都能看見你的眼屎。”
“有嗎?”梅傾摸摸眼角,確實有一兩粒。“臉是我的,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你。”她滿不在乎地啃完蘋果,“對了,我爸媽呢?”
“你睡到這時候當然見不著。小叔小嬸一早就去集市賣菜了,給你留的南瓜粥還在保溫。”梅煜說完便繼續專注作畫。
梅傾挪來父親的躺椅,舒服地曬著太陽,看桃花映藍天。久違的寧靜讓她昏昏欲睡:“我瞇會兒,好久沒回來了。”
夕陽西下時,廚房飄來飯菜香。梅涼霖掌勺,方心凝洗菜,梅煜幫忙搖水泵。剛結束遠程工作的梅傾走進餐廳,驚喜地發現桌上放著一個未拆封的蛋糕。
“阿爸,今天什么日子啊?”
“傻丫頭,今天是你生日啊!”梅涼霖端出清蒸魚,油潑在蔥絲上滋滋作響。
“我的生日?”梅傾撓頭笑道,“我都忘了自己今天開始就三十歲了。”
“放下,壽星不用干活。”方心凝攔下要幫忙的女兒。三人默契地不讓梅傾動手,她只好擼著小黃的狗頭,看著父母寵溺的眼神,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真的不再年輕了。
“三、二、一,茄子!”梅煜按下快門,定格了一家三口的笑臉。
“快許愿。”方心凝柔聲催促。
梅傾閉眼默念:'家人平安,歲月靜好,初心依舊。惟愿此生,現世安穩。'剛要吹蠟燭,一陣怪風突然將燭火熄滅。
“沒事,我去關窗。”梅煜反應敏捷地化解尷尬。重新點燃蠟燭后,梅傾順利完成了儀式。
“許了什么愿?”梅煜好奇道。
“說出來就不靈了。”梅傾笑著分切蛋糕。
晚飯后,梅涼霖提議去祠堂上香。四人踏著夜色散步,梅煜提著裝滿香燭紙錢的紅色袋子,一路說笑。月光如水,照亮了他們前行的路,也照亮了梅傾心中那份久違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