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鵝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中國人熟知《詠鵝》，卻不一定熟知“詠鵝少年”駱賓王。

浩浩歷史千百載，滾滾黃沙萬古名。歷史上，詩人一直給人一種“文史上的巨人，軍事上的矮子”的印象，外戰薄弱的缺點始終不曾消逝，但“初唐四杰”之末的駱賓王憑一己之力，扭轉了局勢。

關于他的記載不多，但從抽絲剝繭的描述背后，我們依然可以看見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他是一介書生，更是一個鐵血勇士。

早年間，駱家繁榮興旺，輪到駱賓王這一輩便逐漸衰敗。加之父親早逝，駱賓王一出生即在義烏縣城北的一個小村莊里，淪為清貧的“寒門子弟”。

在古代，對依仗家族發展的文人墨客來說，“寒門”是非常不利的缺陷。但駱賓王的父母仍對這個孩子抱有極高的政治期待，為其取名“賓王”——源自《易經》觀卦：“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

駱賓王天生聰穎，七歲能詩，寫下《詠鵝》，九歲作《玩初月》，自起民間，無人幫襯，憑的全是實力。

時值初唐，二十二歲的駱賓王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

科考的目的，本來是讓“寒門”有一個出路，有改變命運的機會。不曾想，他一到考場，就發現徇私舞弊的風氣十分嚴重，那些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偏來攪渾水，賄賂官員，由上至下，層層包庇，考前就把自己的“錦繡前程”鋪陳好了。

駱賓王不屑于此，又無力改變現狀，在《疇昔篇》中悲嘆：“判將運命賦窮通，從來奇舛任西東。不應永棄同芻狗，且復飄飖類轉蓬。”

他看明白了，這世道根本不會給“寒門”一條公平的出路。

自打這件事后，駱賓王知道“金榜題名”與自己無緣，也不想謀求什么官位，只一心留在異鄉定居，輾轉貧苦鄉間，猶如干枯的蓬草隨風飄遠。

十年如一日，清貧如斯還能“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人，是真的勇士。

一晃到了三十歲，駱賓王被道王李元慶發現。“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遇到李元慶，實乃幸事，能在王府中擔任一官半職，也好過做個平頭百姓。但這匹千里馬性子高傲，不愿被馴服——李元慶讓駱賓王寫篇“自敘所能”的簡歷，竟然被駱賓王義正詞嚴地拒絕了！

如何拒絕的？他寫了一篇《自敘狀》：“若乃脂韋其跡，乾沒其心，說己之長，言身之善，靦容冒進，貪祿要君，上以紊國家之大猷，下以瀆狷介之高節，此兇人以為恥，況吉士之為榮乎？所以令炫其能，斯不奉令。謹狀。”

而立之年的駱賓王，說起話來卻像個毛頭小子。你讓我為了功名利祿炫耀自己的才能，這種事啊，不僅是在禍亂國家，也在損壞我的名聲，真正的高人會以此為榮嗎？不會。你叫我炫技，抱歉，不能從命。

古時候，文人主要分兩派，一派避世隱居，一派奔波朝政。像駱賓王這樣身在官場，又自斷前程的人，估計只此一個，其風骨也巋然可見。怪不得明朝的文學批評家胡應麟，曾用“骨干有余，風致殊乏，至于排律，時自錚錚”評價駱賓王。

自斷仕途后，駱賓王更慘了。

他被貶從軍，戍守邊疆，一介書生混跡于士兵當中，抬首荒丘，低頭黃土，莫說吃飽穿暖，邊疆的惡劣環境恐怕還不如當初的“寒門”。他撐著一口硬氣，不像其他詩人哭哭啼啼，空閑時候還幫將軍寫一寫平叛蠻族的檄文，精忠報國，亦無怨言。

有一次，軍隊路過蜀地，正是這個契機，讓他和初唐四杰中的“老三”盧照鄰結下梁子。

他寫了一首《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痛罵負心漢，并且提起司馬相如拋棄卓文君的舊事，將盧照鄰這個遠在他鄉的病秧子罵得狗血淋頭。雖然盧照鄰因病重耽擱，駱賓王只是誤會了一場，但他為女子出頭的俠士風范，留在了后人眼中。

他罵完上司，罵完負心漢，又決定罵女天子，當朝皇帝武則天。

結果不出幾日，因為多次寫文章諷刺武則天，直接被關進大牢。但駱賓王運氣好，趕上大赦，逃過一劫。之前初唐四杰的“老大”王勃也有過相同的坐牢經歷，相比于王勃出獄后的乖順，駱賓王就截然不同了——造反起義！

私下，駱賓王找到了唐初將領李震的兒子李敬業，準備協助他謀反。

嗣圣元年九月，李敬業在揚州起兵，駱賓王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為李敬業討武曌檄》，潑墨振藻，轟動長安。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鐵腕女皇武則天讀到這篇檄文，來不及生氣，反而質問宰相：“如此人才為何沒能為我所用？這是你的過失！”

連敵人都拜服，可見其才華足以傾倒世人。

好景不長，不到兩個月李敬業就被殺了，駱賓王也下落不明。

野史記載，多年之后，宋之問也許偶遇過駱賓王。

在靈隱寺，一日夜里，宋之問在走廊間徘徊賦詩，觀月明，看寺靜，話至嘴邊：“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苦思冥想，始終想不出下聯。恰有一老僧點燈路過，笑問：“這位公子夜深不睡，為何在此苦吟？”宋之問便將作詩的苦惱告訴他。

不料，老僧脫口而出：“何不用‘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這一句呢？”

宋之問愕然愣住，對老僧詩句中的格高志遠、蒼然有骨感到驚訝萬分。

驚訝之余，宋之問借由興致，將詩句盡數道出：“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霜薄花更發，冰輕葉未凋。待入天臺路，看余度石橋。”說完，反芻兩三遍，仍覺老僧贈予的詩句最佳。

宋之問心中大愧：想不到自己鉆研學問多年，竟不如一不問世事的老僧。

后來，寺廟里有人知道了此事，找到宋之問，告訴他事情的真相：那位老僧就是當年反叛失敗、落發出家的駱賓王。

駱賓王啊駱賓王，一生沒有“賓王”，反而一身俠骨，上批女天子，下唾負心漢，既是亂臣賊子，亦是精忠好漢，古卷青燈之外，仍為詩人之師。詩人聞一多對他的評價很真實：駱賓王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

這樣英雄氣概的男子，孰能不愛？

詩人小傳

駱賓王（約619—約687年），字觀光，婺州義烏人，唐代大臣、儒客大家、詩人，與王勃、盧照鄰、楊炯并稱“初唐四杰”。七歲寫《詠鵝》，世稱“神童”，后隨李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作有《為李敬業討武曌檄》。兵敗后下落不明，傳說遁入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