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程處士

百年長擾擾，萬事悉悠悠。

日光隨意落，河水任情流。

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

不如高枕枕，時取醉消愁。

曾有一酒鬼狂言：“周公和孔子，只不過是被詩書禮節捆縛住的人，沒趣極了，不如跟我一樣醉酒消愁，高枕無憂！”

除了狂放，這個酒鬼也有幽默的一面。他創作《五斗先生傳》，自詡一天能飲酒五斗。倘若你請他喝酒，無論身份貴賤他都會前往。浮一大白，醉不擇寢，歇宿在暮色石邊，或睡醒在青草榻上，低枕著無邊的桂酒椒漿漫度時光。

就連大唐的襟袂也被這酒鬼一馬當先沾染酒氣，自隋朝半酣，在唐朝轟醉。

縱觀他跌宕的一生，都與酒息息相關。

隋朝開皇十年（590年），亂世之期，古絳州龍門縣一王府誕下了一名男嬰，取名王績——家族的厚望都凝結于“績”字當中。十五年后，王績背上行囊，決心離開書香名邸，前往長安。

幾經周折，王績在長安拜訪的第一位名人，是隋朝第一名將，也是第一奸臣的楊素。座上，楊素非常輕視他，而王績初生牛犢，順勢找到磨犄角的好去處。他忿懟：“當年周公為了迎接賓客，吃飯到一半就停下，沐浴到一半就手握濕發出來，你想保有榮華富貴，就不該怠慢天下之士！”

楊素頗為驚愕，吊起一只眼覷他，又追問了一些話，結果王績氣宇軒昂，對答如流，弱冠擊敗群公，被視為“神仙童子”。

自此，王績名聲大噪卻時常失魂落魄，捫心自問：當朝宰相，不過爾爾，看似豐功偉業之人卻都潛藏于瑣碎庸碌，長安有什么金貴？人生不過如此，宇宙洪荒，日月變遷，又豈因圣人的功績暫緩推衍迭代？

長安一夜，無夢。

驛道邊，一個少年啜飲著燙舌的酒，忘我地消遣，在酩酊大醉中吞吐出一小塊人間。思想在月光下茂密，一如老皺藤蔓攀纏心靈，他再也看不到自己那張紅潤的少年臉，反思以求解脫。

王績對生命中“績”的期待突然黯滅，一種野蠻的、無拘束的生命力舒張開來。他取字“無功”，“王無功”，從名字開始，坦蕩地表達對功利世界的厭惡。

一只腳在隋末，一只腳在初唐，酒鬼的故事這才拉開帷幕。

隋朝末年，驕奢淫逸的隋煬帝登上歷史舞臺。同時，王無功因為清正廉潔被授予官位。但這頗具諷刺意味的場面沒有維系多久，他請求降職，回到地方做了個小官。此后每天喝酒，不事政務，很快就被人彈劾了。

這是他第一次卸官隱退，“置酒燒枯葉，披書坐落花”，下半生的酒氣也開始徐徐散發。

王無功還有幾個兄弟。大哥王度是史學家，《隋史》由他起筆，曾為朝廷進獻《太平十二策》；二哥王通是教育家，他的學生有青史留名的魏征、房玄齡、李靖等；弟弟王靜相較有些普通，但好歹是皇家的帶刀侍衛。所以這樣鼎盛的家族，斷然不會允許游蕩散漫的王無功整日喝酒度日。因此，即便是有了政治污點的王無功，到了唐朝武德初年，還是被安排做了官，王氏家族在其中發揮了不可或缺的杠桿作用。

王無功對此談不上喜歡，卻也不排斥。初唐百廢待興，風氣康健，一改隋末凌虐苛索的民生景況，還算太平。弟弟問他，重新當官快樂嗎？他捧著酒壺，微笑道：“每天供給的三升官酒使人留戀啊。”

浮華褪去，喉間酒香才是難得的真味，足悅人心。

“斗酒學士”的名聲很快傳開了，然而好景不長，王無功在貞觀初年又罷官了，理由是生病。此病藥石無醫，五味難調，但只要他想，隨時都能自醫自愈，這是一場“心病”。

在王無功眼里，當時的社會情勢又流露出衰敗的跡象，為爭逐政績傷腦筋，如同追逐竹籃打水的泡影。他秉持更偏向莊子“無為而治”的思想，順應時勢，這場“病”便萌生了。

與其他追求仕途的詩人不同的是，王無功一心想從圍城中走出來。他的一首《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將濃濃鄉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旅泊多年歲，老去不知回。

忽逢門前客，道發故鄉來。

斂眉俱握手，破涕共銜杯。

殷勤訪朋舊，屈曲問童孩。

衰宗多弟侄，若個賞池臺。

舊園今在否，新樹也應栽。

柳行疏密布，茅齋寬窄裁。

經移何處竹，別種幾株梅。

渠當無絕水，石計總生苔。

院果誰先熟，林花那后開。

羈心只欲問，為報不須猜。

行當驅下澤，去剪故園萊。

他對鄉野的情懷大于仕途，對隱逸的興趣遠勝功績。

歲歲長如此，方知輕世華。與酒為伴，以醉為友，超脫名利的牽絆，忘卻塵世的紛擾，方能安頓他孤獨又豐盛的靈魂。

后來，王無功又一次復出做官，這一回倒是他主動提出來的。

什么讓他性情大變？離不開酒。

王無功尋著酒香再度為官，自求擔任太樂丞，只為飲一口太樂署吏焦革的酒。

焦革很會釀酒，酒香不怕巷子深。“玉壺橫日月，金闕斷煙霞”，拾花放案頭，鱸魚與美酒，在太樂署的那幾年，可能是王無功一生中最快樂的幾年。

可惜焦革死得早，供酒的人不在了，留戀官職還有什么意思？悲傷過后，王無功辭官歸隱，特別編撰出《酒經》《酒譜》以祭焦革，慰藉后世。

無邊醉夢周而復始，他頑桀的一生基本上到此為止。

空虛延宕，悲愁也曾來訪，年邁的他在《自撰墓志銘》中呼道：“有道于己，無功于時。”一個酒鬼無法擺脫不得志的惆悵，也找不到跳出人世間的方法，但有道行于自己，還不足夠嗎？磊落可見一斑。

山中無歲月，五十年逍遙酒香間。

這個本該前程似錦的年輕人經歷了三仕三隱，終于繁華看盡，跳進山林，做了個“但令千日醉，何惜兩三春”的瀟灑酒鬼。

古怪的是，他尚且不是一個純粹的酒鬼。

在王無功之前，一種叫“齊梁余風”的文風占據了隋唐的半邊天，空洞無味，沒有思想。年輕的他決意寫詩，寫更好的詩！飽飲蒼勁老辣的酒，寫下不事雕琢的詩，遒健的章法里既非幽篁撫琴的高曠，也非煙寺晚鐘的清寂，獨有酒氣，超逸曠達，一種止靜的遼闊與自愈，成為王無功精神世界的奇特寫照。

再后來，無官無爵的王無功把酒研墨，在半醒中夢囈了一首《野望》，那句“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耳熟能詳，也使他成為五言律詩的奠基者。

律詩要求字數、行數、對仗、平仄都絲毫不差，推崇這種嚴謹詩體的人，當真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嗎？

《莊子》中言：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去除束縛，達到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正是他“無功”的來源。

“百年長擾擾，萬事悉悠悠。”望穿群雄，逐鹿之外，他倦了戰爭、富貴、豐功、名望……將自己鈍成磨刀石，只留給世間一種固執的內野，歸去來兮。

為了遙遠的清平。

不如你我也舉一樽酒，惜一樽空。

詩人小傳

王績（約590—644年），字無功，絳州龍門人。性格率真，酷愛飲酒，喜魏晉之風，別名“斗酒學士”，作品有《五斗先生傳》《酒經》《酒譜》等，被后世尊為五言律詩的奠基人，有扭轉“齊梁余風”的功績，在中國詩歌史上占據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