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個初中同學，他是我那時最好的朋友。由于小時候打針，他有一條腿殘疾，走路一瘸一拐。初中的時候我最喜歡上體育課，他也喜歡，但他由于腿的原因往往只能在旁邊看著，他很想加入我們，經歷很多次嘗試后總是不行，老師私下告訴我們，不要嘲笑他，醫生說他能走路已經是奇跡了。

由于腿疾的原因，他的爸媽沒有出去打工，每周三他媽媽會給送一次新鮮的菜，他總是先分一半給我，再開始吃。那時候我爸媽都去外地打工了，我很少吃到新鮮的蔬菜，都是每個星期一買兩塊錢的咸蘿卜干，吃一個星期。他說他很喜歡吃我的蘿卜干，可以和我交換著吃，大家都能吃好。他媽媽燒的菜真的很好吃，特別那道絲瓜炒蛋也是我現在最愛吃的菜。

他的成績不好，老師安排他做我的同桌，讓我帶帶他，我也遵照老師的指示輔導他的學習。但他似乎有自己的想法，或許是想當一名歌手吧。我記得上早讀的時候，大家都在背《岳陽樓記》，而他卻在唱周杰倫的軌跡；有時會朗讀魯迅的《阿Q正傳》；課間，他就說《夢里花落知多少》的故事給我聽。他還經常安慰我，當我因考得不好而失落時，他說我指甲下面的關節都長了智慧毛，我一定是最聰明的，下次一定能考好！我也篤定他說的是對的，便高興起來，下次也總能考好。他真的是我的福將加文藝導師，我真羨慕他那些愛好和知識，所以特別愿意和他坐在一起。

初中畢業后，我去縣城里上高中。他沒有考上高中，沒再繼續讀書了，在家幫忙干些農活。每次寒暑假和同學想去找他，但他好像躲著我們一樣，總不在家，后來就再沒有主動去了。

直到我研究生畢業那年，在深圳一家單位實習，偶然聽到老鄉說起，他在深圳送外賣。我連忙打聽到他的聯系方式，嘗試著約他一起吃個飯，沒想他竟然答應了，我終于松了口氣，期待著我們的再見。那時候，我剛實習，也沒什么錢，就請他在我住的城中村附近的一家環境稍微安靜的路邊快餐店吃飯，大樹底下的一家快餐店。見面那天，他是穿著工作服過來的，見到我就說：庚吖，真的好久不見，我還是從前那個樣子！我和他寒暄了幾句就問他想吃什么，說今天我請客大膽放心的點，新鮮菜可勁的造，他看了一下菜單，說這菜價有點貴，他說他知道附近有一家干凈又衛生、性價比很高的店，可以去那里吃，我知道他是怕我花錢，想給我省錢。我說這次就在這里吃吧，茶都上了，下次讓他帶我去那家試試，堅持讓他點菜。他猶豫了很久，才勉強點了一個絲瓜炒蛋，嘴里說著好久沒吃這個，還怪想吃的。他看了半天菜單實在點不出別的什么菜了，我就拿過菜單點了幾個炒菜和他小時候最喜歡吃的花生米，還給他要了瓶啤酒解解乏，他在旁邊一個勁的說，別點那么多了，兩個人吃不了那么多菜，吃不完浪費。

點完菜，等待上菜的間隙，我們都有些沉默了。多年不見，不知從何說起。最后還是他先開的口。他說一直關注著我。說我是老家的名人，經常能聽到老鄉說我的事。知道初中畢業后我考上了最好的高中。現在在好大學讀研究生。笑著說我前途無量，很羨慕我這種靠讀書走出大山的人。我聽著有些慚愧，因為當時投了很多簡歷也還沒有拿到錄用通知，這家實習的單位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我壓下愁緒，稍稍應了兩句，也還好吧，也沒有否認和打斷他。

說完我以后，我們又陷入了沉默。我抬頭假裝不經意地看了一眼他，黝黑的皮膚下一雙躲閃的眼睛。然后我順勢低下了頭。我問他現在怎么樣？他說現在老家沒什么人，全是老人小孩，沒有消費力，早年在家幫爸媽種點地，農閑的時候開車販的菜還能賺點生活費。現在完全不行了，全都出來打工了，所以就跟著老鄉們一起來了深圳。因為腿腳不利索，好多廠不要他，只能送送外賣，整體來說送外賣還可以吧，沒有其他人送的多，一個月除掉吃喝，還能有幾千塊寄回老家。他說現在有兩個孩子，大的快三歲了，小的六個月了，媳婦在家里帶孩子。爸媽不識字，沒出過遠門，年紀也大了，在家種點莊稼，順便幫忙帶帶孩子，身體都還挺好的。最后他說，他這也算是跛出大山了，終于能和我一樣了。或許這就是他愿意和我再次見面的原因吧。

他說完這些，我不知道怎么接話。我們又陷入了沉默。我想打破寂靜，就隨口問了一句他的腿現在怎樣了，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倒沒有介意，喝了一大口啤酒，拍了一下大腿，說現在好多了，比以前走得更穩更快了，然后抬頭詼諧一笑，看著我說，說不定沒多久就能像我一樣飛出大山呢！這是他今天第一次抬頭正視，也是第一次微笑，他似乎放松了點，但我卻有點手足無措了，連忙說，吃菜吃菜。

他喝完酒，就開始吃飯了，我們也終究是沒什么話說了。也許他知道我的全部，而我對他真的一無所知。就這樣我們結束了飯局，他問我住在哪里，說要用電瓶車送我回家，我說就住在附近，走路回去就可以，正好消消食。他說現在還早，要陪我走走。我有點畏懼這尷尬的氛圍了，說走兩步就到家，讓他去忙，他也沒有繼續說了，說還早，還可以送送夜宵單。然后他就去把電瓶車推出去，一個飛身敏捷地騎上去了，感覺他真的會飛一樣。我目送著他，突然他下了車，轉身走到我身邊，從口袋掏出一包紅色的中華煙，包裝有點褶皺了，說也不知道我喜歡啥，遞到我手上，又轉身一瘸一拐地的走到車旁邊，還是輕快地一躍，嘴里喊著：庚吖，下次我請你吃飯啊。然后拐進了巷道，消失在燈火輝煌的夜幕里。

我竟木訥在原地，手里攥著那包煙，我沒有疑惑他為什么送我煙，他應該是想把最好的送給他的老朋友吧！可我不抽煙，這煙處理起來確實有點讓我犯難了。我終究是沒有繼續想這煙和他。我也沒有急著回家，就在老槐樹底下散步，忘卻了沒有找到工作的憂慮，甚至能感到一絲內心的愉悅和輕松，感覺像完成了人生中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抬頭看天，竟發現夜空中的星星也格外明亮了。

后來，我實習結束，終于拿到了錄用通知，回學校繼續完成后面的學業，在學校的時候他也約過我吃飯，終因距離遙遠沒成行。當我再次回到深圳，正式上班的時候，又找老鄉打聽他的近況，老鄉說他送外賣時被車撞到腿了，還在老家養傷，等好了應該還會來，家里還指著他掙錢。他和他的那頓飯也逐漸埋藏在我的記憶里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終究沒能再見，我也再沒有主動去聯系他的勇氣了。腦海里偶爾會浮現那晚他飛身上車、疾馳而去的身影。不知道他有沒有再次“跛”出大山，在這繁華大都市的巷道里飛馳？

我想他一定早已“飛”出大山，在繼續創造奇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