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茍活……原是如此。
從午時自傍晚,胡一的身體已經疼痛不堪,這場盛大欲望歡愉才到此結束。
也許是滿足離開的最后一個獄吏尚有一絲良知,幫胡一穿上衣物,蓋好些許茅草,胡一才算在表面上看,恢復了一些人樣。
亥時,胡一疼的微微睜開的雙眼里,隱隱有一盞燭火接近,腳步輕輕,寒冷的身體漸漸被溫暖包裹,熟悉的味道刺激著她的身體,她抽搐了一下,無力的等待著眼前人的到來。
“夫……夫人?!饼R光把胡一從雜草中輕輕扶起來,背后的傷撕拉地疼痛,卻抵不過心里的那股碎裂。
胡一已經沒有力氣喚回齊光了,從她半張的雙眼里,從被那盞齊光帶來的紙燈切割的光影里,已經足夠透出全部的悲傷了。
齊光小心翼翼的把胡一抱在懷里,瘦弱的身體像個布偶般,沒有一絲氣力。齊光用力之小心,怕把懷中人拍碎般,卻不小心砸了一顆淚,在胡一露出的大腿上。
冰涼觸感,涌上胡一的腦袋,她打了一個哆嗦,在齊光懷里抖動了一下。
這一下,記憶往回洶涌盤旋,情緒往里噴涌:想象破碎的無力感、在大殿上聽圣旨的恐懼感、被侍衛們欺辱的委屈、一字一句羞辱的不甘、衣物褪盡的刀剮疼痛、雜草之上的翻滾……她的喉嚨疼痛的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干流淚。
干巴巴的眼淚砸在齊光的肩膀上,棕灰布衣的肩膀上。每一滴都針扎般的刻在齊光的心上,血液卻流不出來,流不出來——齊光內心的愧疚進了風,膨脹的張著自己的嘴巴,如果當初自己能壓抑住在播州的沖動,胡一就必然不會離開自己身邊,胡一不會離開播州,那——這一切,太祖籌劃的這一切也不會發生,他們也必然會幸福的生活在播州。
一切都源于自己,一切都源于自己。
齊光徒勞的在胡一耳邊說著“對不起”、“對不起”,這三個字,是齊光現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胡一漸漸沒了聲音,此時她趴在齊光的肩頭,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昨夜一夜未眠,今天又強撐著過了一整天,在齊光的懷里終于能找到溫暖與熟悉,睡了過去。
獄吏來門前,敲著鐵棍提醒著齊光,時間差不多該到了。齊光卻不忍心叫醒懷中這個小人,脫下身上外衣,輕輕蓋在胡一身上,小心翼翼的堆好雜草,把胡一輕輕放了下去。
跟著獄吏,一步三回頭地走著。
看不見了,從此以后都看不見了。背后黑漆一片,那股曾經的溫暖漸漸走遠。
看不見了,真的看不見了。
齊光蹲在潮濕的地牢中,掩面哭泣。
一股寒冷刺進胡一的身體,胡一打了一個哆嗦,坐了起來。身體的疼痛已經漸漸消退,身上齊光的衣服證明著幾個時辰之前的擁抱并不是幻想。
小窗里透進的亮光逐漸增大,又是一天艷陽,午時似乎快到了。
胡一轉身,桌上留了一盞快燒盡的蠟燭,和一封被蠟滴了一半的信封。
胡一爬過去,封面便是齊光的字跡:
“夫人親啟。”
這四個字,像是木箭般,一下便擊中了胡一的靶心。
胡一在顫抖的雙手中,穿過眼淚的海洋,打開這封信。
“問夫人安,
慚愧且負如齊光,幸福溫暖如齊光,播州夢滅,齊光已經如行尸走肉一般,不見天日。
夫人可知,偌大世界,唯有夫人,是我的生命。自幼被家人欺凌、被學堂里的先生辱沒、被國子監眾人低看、被太子戲弄、在殿下手里成為使楊家覆滅的棋子……唯有你,愿意溫暖我,擁抱我。
吾心之愛意,早在某天光芒中盡生;吾心之愛意,早在某天海浪中盡顯。卻在卑微中掩埋,我不敢觸摸那在舞臺上的夫人,不敢觸摸在孔明燈下歡愉微笑的夫人,不敢觸摸把我抱在懷中輕聲安慰的你,不敢觸摸夫人熟睡時的那靜謐臉頰。
齊光此生何其有幸,能被如此善良溫暖的人擁抱,慰藉。
齊光此生何其有幸,日夜不息地讀書學習,遇見了如此優秀的夫人。
齊光此生,能有此夢境,神明之賜也!
卻負了,負了夢境美好,負了人間溫柔,負了神明之淚。
夫人,我愛你,深深扎根于土壤的愛。
……”
力透紙背的墨跡,猶豫不決的署名,潦草包裝的信封,胡一看出來,齊光不想這封信結尾。
愛意如此,竟演變成天人永隔。
于是胡一拜托獄吏拿了副紙筆,回應著齊光的不舍。
淚水淹沒著每一滴墨,延開的痕跡化作花,綻放著胡一生命最后一刻的美好。
獄吏和禁衛軍在門后等著胡一,她抬著用鐐銬鎖住的雙腳走出牢門,赤腳踩在滴著血的路面,路過一間間暗黑地獄,淌過一束束光芒,切割著一片片光影——她迎接著眾人的鄙視嫌棄厭惡,她迎接著諷刺般四射的光芒萬丈,她迎接著行刑臺上的罪惡魂魄,把自己也沉了進去。
沉進血液里、沉進海洋里、沉進藍天里,到處都是浸在血里的白云。
她把頭慢慢卡進卡槽里,街道人聲鼎沸,嘰嘰喳喳的話語飄成白雪,在胡一的眼里飄揚。
疼痛席卷全身,蔓延、蔓延……于是失了感覺,失了記憶,失了身體,失了心智,失了回憶。
胡一眼角那顆淚水,還有來不及笑開了的嘴角,被丟棄在街道上,噴涌而出的血液在人們厭惡表情里,被沖進下水管口,帶著紅色,飄向淹沒一切的海洋。
沉下去,再沉下去,海底里的泥沙吞噬著一切,消失在歷史的畫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