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吱呀,光在瞬息之間切割黑暗,人影在門前小小的等候著,一步一步的移動著,紅色的華服在黑暗中逐漸現出了模樣,大殿之上只有他的鞋子與地面摩擦產生的聲音,回旋環繞。“哐當”的一聲,他跪坐在太祖面前,嘴里高呼:“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宰相。”太祖渾厚聲音響起,“令郎千里來此,所謂何事?”
大殿之上,誰聞不到,太祖這玩味的氣息?
“回陛下,犬子自有話說。”
“言!”
齊光的耳朵里,莫名聽不見很多聲音了,他像溺在水里,耳邊咕嚕咕嚕的窒息聲,鼻腔狠狠沉下的窒息感,他眼里的淚水好像流不出來了。他在下沉。下沉到最底部,下沉到世人看不見的黑暗,下沉到沒有陽光的海灘里。
他試圖用淤泥掩埋記憶,卻在海草搖曳中聽見了聲聲刺耳。
“回陛下,鄙人有罪,在姑蘇游玩之時,與該女子行了茍且之事。”
“但因此女子當時,乃蘇州風月樓一樂妓,且在姑蘇一眾女子中,姿色姣好,罪人鬼迷心竅,犯了如此大忌,讓父親顏面盡失,讓朝廷威嚴丟盡,是罪人之過,求陛下責罰!”
樂……妓?
胡……一?
怎、怎會?不不不可能,胡一……樂妓?不是為酒樓彈唱的樂女嗎?樂……樂妓?
樂妓?
宰相之子在說什么?大殿之上怎敢撒謊?
大殿之上誰敢撒謊?
誰敢……
胡一——樂妓?
刺耳海嘯化成利劍,刺破潔白明鏡,碎裂的一塊塊上,沾滿著齊光心里破碎的血紅肉體。
“胡一怎可能是樂妓”“胡一怎可能是樂妓”“胡一怎可能是樂妓”……
反復的呢喃,穿過一片片潔白雪景,一座座潔白亭樓,一盞盞潔白燭臺,一幕幕潔白歡樂,一片漆黑。
齊光突然跪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哦?楊愛卿似乎有話要說?”太祖看見了齊光的異常,挑起的尾音點在齊光的耳后,他震了一下,趕忙從地上爬起,撿起掉落的象笏,走到胡一之后,跪地回話:
“回陛下,小人只是過于驚恐,未有其他言語。”
“如此……”太祖拖長的尾音捆綁著齊光慌張的心,他忍不住,抬頭看了看陛下,竟對上了雙眼!
空氣里窒息的味道又加重了很多很多,陛下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傳來,齊光聽不見了。
他背后的汗珠在大殿的陰冷中不停的向外冒著,臉上的汗珠混雜著緊張,一滴一滴地抖落在地上的毛毯里。
“張愛卿?”
陛下又叫了一聲。
“是!”
齊光抖動的聲音被無限放大。
“方才孤問你,胡氏以樂妓身份假扮富賈之女,竟敢在這皇宮里演奏樂曲,污了皇室之名,此等欺君之罪,汝可知情?”
“汝可知情?”
回音漸漸縮小,漸漸縮小,緊緊刺進齊光的心臟,他已經不能呼吸了。
他抖動著扭曲的身體,臉上的紋路隨著緊張一同錯位,這四個字環繞在他的腦海里,狠狠的砸向唯一的一片清醒之地。
他吞了吞口水,努力的維持自己的思考,卻說不出一個字。
喉嚨像是被壓制住,空氣里的塵埃堆疊,吸走了身體里早就留不住的水分,干涸的像是沙漠一般。他徒勞的張著嘴巴,舌頭在唇齒之間著急的打轉,無濟于事。
無濟于事。
“張愛卿,你不說話,朕當你是默認了?”
不……可,這個字說出口后,楊家不會覆滅,自己辛苦經營的一盤棋不會成功,父親交給自己的最后期許不會實現——可,不說,楊府院內所有人必將受到牽連,無辜的所有侍衛,侍從,還有弦兒,都會因此而株連九族,喪命天涯。
自己失了胡一,卻還茍活?
太祖沒來得及給他思考的機會,公公手中圣旨攤開,嘴一張一閉,聲音從身體傳出,所有一切——有了結果。
“此等下女,處以凌遲之刑。胡任偉,仗責五十。戶部侍郎楊齊光與其播州楊氏,因欺君之罪,株連九族!該下女所在姑蘇風月樓,因欺君之罪行嚴重,故而全部女子,當街示眾,處以仗刑,即日執行!
朕念楊氏齊光在朝廷多年,兢兢業業,立功無數,功過相抵,罪不至死,削官職,仗責五十,即刻執行!
眾人接旨!”
“胡一……接旨。吾……吾皇……萬歲……萬……歲”胡一的心,已經在每一個字的千刀萬剮中,死了,“萬……萬歲。”
死在紅地毯上不滅的血色里,死在眾人萬剮千刀的鄙夷里,死在金陵晴朗的秋色里,死在波光粼粼的塵土里。
直至昨晚,她都覺得,自己的生活,似乎在慢慢往美好的方向發展。她依靠奏曲,賺得了名氣與些許金錢,路過之人大多愿意駐足聽上幾曲,每晚皆有人為了聽胡一一曲,早早地站在空空的攤位前,等待胡一的到來。
與其他夜晚無異,胡一披著面紗,坐在箏前,一遍一遍地彈奏著自己在姑蘇自學過的曲目,眾人與往常一般,每一曲畢,都會有人上前,將銅錢放進胡一身前的銅碗里。
可人聲嘈雜里,金屬劍意愈來愈大,官府里的人扯著嗓子叫喊著胡一的名字,穿過所有人的詫異,胡一停下的手上的指法。
胡一聽見站在自己一側的人議論到,這似乎是金陵的官員,也許是胡一在這夜市里也是有名的奏曲家了,朝廷都爭相邀請呢。
胡一心底笑笑,沒想到等來的,是一句:
“罪人胡一,速速拿下!”
劍指胡一心中那方白布,粗魯的一挑便洶涌而出的荒唐歷史。
不安感充斥胡一的腦海,面紗輕蓋的面孔上,藏著惶恐的雙眸,那里所有的支離破碎在這一刻漸漸拼湊成無助焦慮。
她被抓進蘇州州府地牢里,牢頭一把掀過胡一的面紗,面前的驚恐不安讓他發笑,他一腳踢在胡一的肚子上,輕蔑地笑著,說道:
“妓女?呵,臟了老子的眼!要不是今晚就要把你押去金陵,你還能在老子身前叫幾聲。膽子大得很啊!竟敢欺君,一屆妓女,也不知你哪來的尊嚴,還進皇宮。呸!”
耳朵里好像聽不見任何話語了,卻不知道為什么,一字一句,搜刮著她所剩不多的情感。
她倔強的保留著一絲絲希望,她希望金陵上,沒有任何人能證明她是誰,她希望太祖之上,是愿意保她平安的,是愿意讓她能夠有機會再在皇室里奏曲的。
她倔強的以為,這一切與當初弦兒和齊光帶她逃離姑蘇一樣的情景。
她倔強的相信,齊光會救她的。
因為她曾看見過,曾無數次的看見過,齊光在自己身前落的無數滴淚,在喧嘩人群中,在頭紗籠罩下,她只能看得見齊光。
她見過。
在飛奔的牢籠里,她跪坐著,她低頭祈求著,禱告著,她看向天上高懸明月,星星閃耀。
一輪殘月,紅了半邊,帶著周圍星星,穿越過層層云翳,照拂著無邊樹林,落在每一條溪流上,一閃一閃地點亮著胡一殘存的夢。
一夜,從姑蘇至金陵,胡一睜著眼睛,看著眼前景物逐漸熟悉,卻沒有看見那條帶著言諾歌聲的溪流,那片帶有自己絕望哭聲的森林,那盞帶有言諾聲音的燭火。
到了金陵,城門開,趕早市的各個攤販皆看向道上的胡一,眼神里的鄙夷與傲慢,一刀一刀的刮在胡一倔強的希望上。
胡一從小最怕的,就是穿著坎肩,戴著角冠,在眾目睽睽中流浪。
可她如今明明沒有坎肩角冠,明明在皇宮里、姑蘇上都得到了無邊的贊賞,卻還是在眾人的眼神里,千刀萬剮。
她狠狠的低下頭,把自己埋在籠子里,看不見,也就沒有。
掩耳盜鈴,可還是止不住的顫抖害怕。
天光就這樣緩緩地灑在大地上,云開霧散,姑蘇秋末都未曾有這樣的好天氣,胡一跪在牢籠里,抬頭對著太陽照射的方向,睜大著雙眼。
你看,連陽光都在朝我綻放,今日必然是好運。
必然是好運。
弦兒曾經告訴自己,遇事要樂觀,不可再如從前一般,往最壞的地方打算。
對,陽光都在為我祈禱,我又怎能悲觀。
她被獄吏一把丟進了地牢里,胡一便死死地盯著那束從小小方塊中透進來的光芒;她被一遍一遍地高聲呵斥、質問,她都死死地盯著那束從小小方塊里透出來的光芒;她被獄吏從牢里拖出來,走那一條暗道到了大殿外,她看見無數束光芒打在自己的臉上,她笑著走進了大殿里。
她低頭回著太祖在大殿之上的質問,眼里只有那束透過門縫傳來的光芒;她閉聲聽著宰相之子的話語,眼里只有那束門縫中透來的光芒——一下子,被齊光擋了個精光。
她的眼里,只有齊光。
她倔強希望里的最后一部分。
只是太祖一遍又一遍的質問聲里,齊光沉默的擋出了她所有的幻想,她所有的倔強在這沉默的抖動中,失了色彩。
她回想起,昨夜的月亮,殘缺的光芒里,伴著血紅色的不安;昨夜的星空,一點一點地閃在云朵里,看不見亮光色彩;今早的青石地磚,擁有著不屬于地面的波光粼粼;今早的牢獄里,那一束黑暗里微弱的光芒……
這一切都該預示著,今天這不可能實現的樂觀倔強。
這一切都該存活著,而胡一——不配。
那一道圣旨,一字一句刻在倔強的想象里,裂痕驟起,碎裂,每一小塊、每一小塊的玻璃里,沾滿著胡一一如死水的鮮活。
胡一被軍士拉下大殿,回到暗無天日的牢獄里。甚至那縷光芒,都在大殿之后,被黑暗吞噬。
胡一蜷縮在墻角里,那一道圣旨下來后,出奇的,胡一的心里,已經很平靜了。
如同一副死人軀體。
耳邊的污言進了腦海,一刀一刀地在灰暗的世界里刻出無數黑色痕跡。
“今日宜喜不宜血,殿下欽點,明日再行刑。”
這該是神仙對我最后的仁慈吧,一日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