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心里藏著這些事,卻不敢與齊光說。如若是沒有三夫人當年的傳聞,胡一如今眼眶中的紅絲也不會如此纏繞不清,格格框框里按壓著無數的思量,看著眼前低頭讀書的少年郎,不知從何說起才不會刺透那層脆弱的皮囊。
齊光看著胡一憔悴卻又微笑著看著她的臉龐,心里大約也知道了幾分。前幾日他命傳播謠言的侍女來報,說夫人在廊亭上大聲呵斥,說此等傳聞不可再傳。
于是夜晚——晚上的月亮明朗,照的人心癢癢,總叫人想要傾吐些故事,將明朗的心底澄澈如鏡。
齊光坐在書桌前,胡一送一壺茶進屋內,暗幽幽的書房內僅有兩盞燭火在齊光面前搖擺。他借著忽明忽暗的燭光,在胡一臉上看到了淚痕。
一刀下去,橫穿干凈臉頰,刺破兩人那層用謠言筑起的紙墻,抵在齊光的心上。
齊光握住胡一的手腕,讓她來到自己身邊,坐在書桌上。齊光抬頭看著胡一,逆著光,眼眸亮亮的,紅紅的,吸了星光,卻忘了澄澈。
齊光看著心疼,開口問道:“哭了?”
胡一低頭,鼻頭頓時酸酸的,回道:“嗯。”
“為何?”
胡一抿了抿嘴唇,低著頭,說道:“想家了。”
“嗯?”齊光低下身,試圖對上胡一的眼睛,染了燭紅,在黑暗里搖晃。
“嗯。”
“為何?”齊光再問。
“嗯?”胡一抿著唇,看著齊光,眉頭微皺,不知如何開口。
“無妨。”齊光反倒笑了。
“外頭傳聞……傳聞大人母親……”
“我知。”
“大人知?”
“是我讓散布出去的。”
“為何?”
“因為這是父親想要的。”
“嗯?”
“那我與你說后,夫人不許再偷偷哭泣了。”齊光笑著看著眼前的胡一,點了點她的鼻頭。
胡一破涕為笑,用力的點了點頭,用手擦了擦眼角滲出的淚珠,看著齊光。
“真是的。”齊光把懷里的胡一往自己身上緊了緊,抬頭看著她,“那晚父親葬禮,我回來整理了一下書房看見,一沓書里藏了一封信。”
“一封父親親筆寫給我的信。”
胡一看著齊光低下頭的動作,輕輕拍了一下齊光的束發。
“無妨。”齊光笑著看這胡一,“父親在信里寫道,讓我好生輔佐楊和,但他知道,二夫人不會罷休,若是楊和抵不過二夫人的算計,大夫人亦無可抵,楊駱上位,便令我設計,毀了二夫人和——”
齊光吞了吞口水,再說道:“楊家。”
“若是楊家未來將落入楊駱手里,還不如讓其風光結束在楊和手上。”
“而我母親……是父親間接殺害的。”
“那時父親的初心不過是想要我母親自己放棄這段婚姻,回到江南。誰曾想,那一番徹骨的貶低,讓母親本來就卑微的心境向下破裂,冰冷的死水里只有燭火激起的些微亮光。”
“于是母親點燃整個屋子的燭火,溫度像是要把我吞沒,我被母親掐著脖子逼到角落,她突然瘋癲,打翻了所有燭臺,大火吞沒空氣,塵土一起燃燒,我昏迷醒來過后,便是在二夫人院內。”
齊光自己都覺得奇怪,把這段經歷講出來之后,沒有自己想象中如此痛苦,沒有流淚,沒有心碎,有的只有平靜。
可眼前的胡一卻紅了眼眶。
齊光笑笑,反倒是自己安慰起胡一來了。
謠言潰敗人心,不出幾日,二夫人的名聲岌岌可危,二夫人抓到那幾個傳謠的侍女,在院內殺了生,見了血,謠言止于此,見血罷休。
胡一那日在院內練箏,齊光嘴里平靜地說出這件事時,弦斷了。
粗糙的琴弦鞭打著胡一的左手,紋路刺進血肉,瞬間抽出,胡一來不及疼痛與錯愕,看著琴弦裂開,見了手上的血,愣了十幾秒,直到齊光坐在自己身邊——胡一才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這個為自己擦藥的大人。
楊府內竟就這樣見了血,殺了生?
毫無征兆的人命就這樣結束了。胡一想到之前言諾死亡的模樣,想到那副模樣帶給她的沖擊,她震驚的看著眼前人,問了一句:“大人……為何如此平靜?”
“嗯?”
“今早不過幾個時辰,幾條人命就這樣毀了,大人為何毫無反應?”
“且這幾位侍女,皆是大人吩咐傳謠,此般就這樣沒了性命,大人是如何的冷血,能做到如此平靜的說出此事?”
齊光默然,那時吩咐傳謠,實則早就預料到了這般結果。
二夫人不可能放她們出府,亦不可能再繼續留著她們,唯一的出路,只有殺生。
胡一看著齊光,內心恐懼油然,抽出在齊光手掌中的手,看著齊光。
“汝言出個所以然啊!”
齊光默然。
“汝明知下場結局,明知這場意外中,會有人……會有人如此,你竟還推進,大人!小女求大人,給出個所以然可否?”
齊光默然。
“大人!”
胡一腦海中將言諾的死狀一幅、一幅地安在了侍女的身上,此時害怕的,與那時蹲坐在言諾房門前,死死扒住言諾房門,不給劉媽媽進去的孩子一樣。
更何況,眼前是,那三條人命的殺害者。
是言諾的殺害者。
胡一看著齊光站起,看著齊光,一步、一步的朝自己逼近,看著齊光手上拿著的藥膏化成利劍,抵在自己的喉嚨上,把自己逼近墻角。
而胡一眼神里驚恐的瞳孔,紅血絲里痛苦的血色噴涌而出,沖進齊光的心里,打碎著那個名為胡一的保護罐子。
他撥開眼前模糊的金屬碎片,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糊著他的眼睛,金屬的表面映射出他掙扎的模樣,映射出他被楊駱踩進泥土里的模樣,映射出他站在飯桌一旁,吃殘羹剩菜的模樣,映射出他痛苦的模樣,映射出母親扭曲的臉龐,映射出他在書房里聽人傳聞的落魄模樣……他幾近瘋狂的嘶吼,逃離,耳邊一聲一聲回想著的,是三子,是庶出,是卑微,是瘋癲,是狂笑……
他睜開眼睛,卻對上一副害怕的雙眸。
什么時候,還會有人害怕自己這個三子?從來只有別人欺負他的份,何時,他能欺負一次別人?
他享受著這份恐懼,他吞沒著這份恐懼,他緊握著胡一柔軟的雙肩,他笑了。
他學著楊駱,用惡狠狠的眼神看著胡一,大聲說道:
“為何?你可嘗過被人用腳踩進泥土的滋味,你可嘗過謠言刺破心靈的滋味,你可嘗過在火海中奄奄一息的滋味,你可嘗過用眼前的歡愉團結幻想殘羹剩菜為大魚大肉的滋味,你可曾在夜里因學堂同伴的惡作劇蛇蟲嚇得無法入睡,你可曾嘗過在學堂被眾人,甚至連先生都敢刺你幾句的滋味?!為何?若是這些你一五一十地都嘗過,你會不會不惜一切手段,只為毀了那個始作俑者?”
“善心?善意?共情?悲哀?為何我要有,我明明是那個從小到大不被待見的受害者,我明明是那個!從小到大被蹂躪,不被待見的!兒子。”
“你瞧啊,父親連考慮讓我登上播州主之位都不考慮,連毀壞基業這種話都敢說出口,我在他眼里,若是成了,便是棋子,若是敗了——該是丟盡河里喂鱷魚都嫌臟了他的手吧!”
“為何?你有什么資格問我為何?”
齊光大叫,手上的力道愈發加大,最后一句話音落盡,齊光發泄般的將胡一丟在書房的地上,蹲下來,看著那雙驚恐害怕的雙眼,嘴角的笑意懸浮在火焰上,烈焰燃燒著僅存的愛意,胡一本能的蜷縮起來,保護自己。
齊光揮了揮袖子,與當年楊和那般,走出了門口,走出了學堂門口。
胡一蜷縮在角落,弦兒應了胡一的話語,將門閆關上,胡一獨坐著,看著屋內天光至暗日。
光芒從午時的燦爛耀眼,至傍晚時分血紅暴力,再到現在的死寂般幽深。弦兒的腳步輕踏,在胡一的身邊坐下,輕聲問道:
“夫人,現下作何打算?”
胡一聽到夫人二字,心都顫了顫。
胡一搖搖頭,不知道作何打算。
弦兒就陪她坐著,坐到了天明。
地上的涼氣伴著清晨露水的冷冽讓弦兒哆嗦,身旁散發著溫暖的胡一此時早已不見蹤影,弦兒趕忙站起,借著微暗天光看到石桌上擺放著一張白色信紙。
“弦兒,吾今日想去集市里逛逛,不必跟來,也不必掛念,行囊吾已悉數收拾,卻不知能否背出這播州城門。若吾亥時仍未歸,便不必等了;若吾已歸,那不過就是傀儡一副,不必通知大人,在這院中,等死罷。”
弦兒那顆本鮮活跳動的心,大海沉石,沉到海底,埋進沙石里,暗無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