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原來香港人也玩賴?我還以為他們從小受英式教育,守規矩、講信用,不會像內地的企業那樣喜歡拖欠貨款。”蔡文青說。
“天下烏鴉一般黑,港、澳、臺,美、日、歐都一樣,如果不是在賬期上拖,就是在價格上壓,要么就是在品質、交期上為難你,總之必占一樣。老老實實做生意的,不是活不長,就是做不大。真遇到一個‘完美無缺’的好客戶,反而要提高警惕,九成九是騙子。”
安毅喝一口水接著說:“那些喜歡在場面上擺闊氣的奸商,別看他們舍得花錢窮講究,真到了具體交易的時候,就變得十分苛刻、吝嗇。皮特黎就是這樣一個人。”
皮特黎把即期支票換成30日期票后,我打了好多次電話去他公司都聯系不到他,后來,干脆連林小姐也不接我的電話了,公司另外安排一個女文員應付我,就是一問三不知的那種。
市場部經理申致遠從BJ探親回來,一進公司,就滿臉笑容地招呼我去他的格子間,先是大聲地談起內地改革開放的新生事物,繼而又壓低聲音把公司里的幾個總經理、副總經理數落了一番,最后才很關切地問起皮特黎換票這件事。
我將怎么認識的皮特黎到出貨、換票的全過程一五一十地匯報了一遍,申致遠聽后皺了皺眉頭說:“這個皮特黎我知道,付款信譽很不好。幾年前就來過我們公司談合作,我都沒搭理他。你趕緊去了解一下他的背景情況,這筆貨款要盯緊了,別又讓其它部門的人說我們市場部好大喜功,總是受騙上當。”
以往市場部里的同事每次找回來一個新客戶,申致遠都說以前聯系過,仿佛我們挖了他的墻角,跟其他國內外派干部相比,畢竟他在大華微呆的時間最長,誰都不好反駁他。在香港,差不多一半的男人英文名都叫“皮特”,我不認為申致遠說的那個“皮特黎”,就這個號稱“晶體管皇帝”的“皮特黎”,幾年前大華微的晶體管芯片還沒弄出來呢,但我也不想當面反駁他,就敷衍道:“好的,申經理,我這就去查一查他的背景。”
我站起身正要離開,申致遠隨手拿起一包BJ帶回來的果脯塞給我:“明天禮拜六,要不你跑趟深圳幫我帶點芯片給越秀廠的老龔,順便也去看看你妹妹,路費我給你報銷。”
老龔,龔衛民,是廣州越秀半導體廠的業務經理。越秀半導體廠是國家八十年代重點投資引進的三十六條半導體生產線之一,有前道的芯片制造和后道的芯片封裝,前道芯片制造一直沒有運轉起來,后道封裝線勉強運轉,卻也是入不敷出。盡管廠里的主業要死不活的,身為業務部經理,龔衛民個人倒騰芯片卻歡實得。他假模假樣地跟申致遠簽了份代銷合同,以香港大華微中國區總代理的身份自居,從大華微走私鐘表和玩具芯片進海關,倒騰給內地大大小小的家庭作坊廠,幾年下來賺得盆滿缽滿。
第二天周六只上半天班,申致遠早早就把要帶給龔衛民的芯片從庫房里領出來交給我,還沒到中午下班的時間就催我上路,千叮嚀萬囑咐道:“不見兔子不撒鷹,一定要收現款!如果海關查到,就把芯片存關,打電話告訴我,我再讓老隋去報關領取。”
那時海關官員只認識封裝好的IC,芯片他們不懂也不知道價值幾何,過X光機的時候一般不問,絕對想不到我們每次帶過關的一小包芯片比黃金和白粉還貴。因為大華集團是中資機構,幫公司帶貨我們內心里都不認為是走私,特別是我們這些深圳有親屬的同事,跑一趟還能報銷路費都挺樂意的。
龔衛民佝僂著背在羅湖海關外面探頭探腦地等了一上午,他是個上海人,干瘦的臉上寫滿了“精明”二字,一見到我出來,就把我往沒人的地方拉,一雙綠豆小眼滴溜溜地亂轉,時刻警惕著周圍的情況。
“我說老龔你那么害怕干什么?跟地下黨接頭一樣。”
“小心駛得萬年船,畢竟是走私,萬一被抓住就麻煩了。”龔衛民把我領進一家門庭冷清的小餐館,找個角落坐下,接過我遞給他的芯片看了看標簽內容,確認無誤后塞進一個破挎包,瞅了瞅四下沒人注意,背對大門,從挎包里掏出一大捆錢塞給我說:“不用點,是整數。我跟申經理每次都是這樣的,尾款每月對一次。”
我把錢收進公文包,隨便抽出一疊數了數,見沒問題,就說:“好,我信你,另外,老龔,有件事跟你打聽一下,你們越秀半導體是不是也封晶體管?”
“是啊,申經理以前拿你們家的樣品給我試過,參數不行。”老龔否得很堅定,一點余地不留。
“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的晶體管芯片性能已經改善了,不比日本芯片差,我們在香港賣得很好,供不應求。”
“是嗎?那下次再帶點樣品我拿去試試。”老龔聽了十分淡定,并不反駁,可臉上卻是戲謔的表情,似乎在說:“騙我,你還嫩了點。”
“不過,今天不是向你推銷我們家的晶體管芯片,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聽說過一個叫皮特黎的香港人嗎?就是那個號稱晶體管皇帝的皮特黎。”
龔衛民眨巴著他的一雙綠豆小眼,死死盯著我的臉,就像盯著一捆鈔票一樣:“知道啊,你找他干什么?”
我故作輕松地說:“他找我們買晶體管芯片,數額比較大,我例行了解一下他的背景和公司信譽情況。”
“按理說呢,大家做生意都是憑自己本事吃飯,我也不好背后說別人的壞話。”龔衛民字斟句酌地說:“但是,畢竟我們是一家人,我還是大華微的中國區總代理嘛,哈哈,也有風險提醒的義務,我這么說,你應該是清楚的咯”
老龔人不壞,但笑起來很江湖,生怕別人察覺不到這笑背后的意味深長。我有時就煩他這點:“好吧,那他起家的歷史你了解不了解?”
“了解嘛,不能說很了解,知道嘛還是知道一點的。都是江湖傳聞,你千萬不要跟別人講是我告訴你的啊”龔衛民高深莫測地說。
在我的再三逼問下,龔衛民才擠牙膏一樣講了些沒根沒據的江湖傳聞。原來,三十歲之前,皮特黎還只是香港環保署的一個普通公務員,七八十年代香港接收了很多歐美日倒騰過來的電子垃圾,還有不少檢驗不合格的電子零配件的殘次品,簡稱“統貨”。皮特黎把晶體管的統貨以極低的價格論噸收進來后,測試分類、重新打印包裝,再買給對品質要求不嚴的山寨廠。當時香港的鐘表、玩具、小家電等消費品生產蓬勃興旺,皮特黎下海后很快就賺到了第一桶金。統貨的供應時有時無,也容易受到黑社會等非市場因素的影響,做大后的皮特黎就把目光投向了中國大陸的半導體封裝廠。
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由于多重原因,國內的半導體后道封裝線大多處于癱瘓半癱瘓狀態,缺乏芯片和市場。皮特黎在香港有購買日本芯片的渠道,也掌握了一定的海內外客戶資源,以合作代工的形式,趁虛而入,一舉做大,成為業內公認的“晶體管皇帝”。
“說起來,我們越秀半導體廠還是最早跟皮特黎合作的一家廠。三年多了,加工費到現在還沒結清,已經成了一筆說不清的爛賬。”龔衛民最后苦笑著說。
聽了龔衛民的話,我的心情愈發沉重,擔心那100片芯片的錢要不回來。
那段時期,我遇到的煩心事不少,幾乎是一件接一件的。跟龔衛民分手后,我去找我妹妹安然,在香港買的東西要帶給她。
安然從小貪玩不愛學習,還早戀,初中畢業就頂替母親進廠工作,遇到內地國營企業普遍不景氣,閑著無事,剛到結婚年齡就成了家,小兩口的日子過得是一塌糊涂。妹夫辛濤是自小就一起在廠里一起長大的同學,高高帥帥,一表人才,但也不愛讀書,雖沒什么本事,可心比天高,總跟人說算命的講他三十歲后身家過億。牛皮吹多了,自己也信以為真,早早地就端起了億萬富翁的架子,看啥都不順眼,瞧誰都瞧不起。
去年深圳賽格集團屬下的一家合資廠去老家工廠招女工,安然就應聘來到了深圳。深圳的工資待遇比內地高太多了,妹夫辛濤得知后也在廠里辦理了停薪留職,打算來深圳找事做。知道他要來深圳,我登時頭都大了一圈,連忙叫安然勸阻他不要過來。安然知道我看不起辛濤,不愿意幫他找工作,就賭氣跟我吵了一架。
吵歸吵,臨走的時候,安然還是裝了滿滿一大塑料袋的土豆、西紅柿、蘋果之類的瓜果蔬菜,讓我帶回香港。因為香港的果蔬要比深圳貴好幾倍,不少人圖省錢從深圳返港都會帶些回去。我堂堂一個國家公派干部,不想省那幾個錢,但拗不過安然,只好帶回香港。
偏偏周一排隊過關的時候,塑料袋承受不住滿載的壓力瞬間破裂了,在海關國際通道的驗證大廳滾得一地都是,好幾個老外也一起幫我撿,臊得我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去。偏偏在這個時候,還遇到了一個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