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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紐瓦克熱浪(1)

那年夏天的第一起小兒麻痹癥,在六月初陣亡將士紀念日剛過就光臨了,就在與我們家相隔整個城區那個貧困的意大利人社區,而住在城鎮西南角猶太威夸依克區的我們卻對此一無所知。接下來紐瓦克幾乎每個社區都發現了病例,大小共十二起,只有威夸依克沒有遭殃。直到七月四日,小城一共公布了四十起病例時,社區晚報才爆出一則頭條新聞《衛生局長要求家長警惕小兒麻痹癥》。衛生局局長威廉姆·吉泰爾醫生告誡父母們要密切關注孩子健康,一旦孩子出現諸如頭痛、咽喉痛、惡心、頸部僵硬、關節痛或發熱等病狀,應求醫問診。吉泰爾醫生認為,雖然今年相比往年小兒麻痹癥病例多了一倍,但考慮到紐瓦克有四十二萬九千人口,完全算不上傳染病暴發。他說,每到夏季人們都會擔憂小兒麻痹癥的發生,也會采取恰當的衛生措施來預防,但犯不著像一九一六年美國東北部小兒麻痹癥橫行時一樣人心惶惶。新聞報道提及的二十八年前的那場傳染病,是歷史上小兒麻痹癥暴發情況最嚴重的一次,父母們“有足夠的理由”擔驚受怕,當時全國發病人數超過二萬七千人,六千人死亡,其中紐瓦克發病一千三百六十起,死亡三百六十三人。

今年雖然發病數只到平均值,而且感染小兒麻痹癥的風險比起一九一六年要低得多,但因為麻痹癥會致使小孩永久性殘疾、畸形,或是必須依靠一個筒狀的金屬呼吸罐(人們稱之為鐵肺)進行呼吸——或者因為呼吸肌癱瘓而死亡——社區的家長們憂心忡忡,而那些放假過暑期,能成天在外頭玩耍直到黃昏漫漫的孩子,他們內心的平靜也被打破了。除了擔心染上重病帶來可怕的后果之外,由于無藥可治,也沒有疫苗可用,人們的憂慮又增加了幾分。脊髓灰質炎——或者叫它小兒麻痹癥,因為人們認為患者大部分是蹣跚學步的小孩——這種病誰都會得,莫名其妙地就得了。患者通常是十六歲以下的孩子,但成人也可能被嚴重感染,比如美國的現任總統。

小兒麻痹癥患者中最有名的當屬富蘭克林·羅斯福,三十九歲正當壯年時他染病上身,結果不得不拄拐行走,后來甚至只能從腳部到臀部安裝笨拙的皮鋼板支架才能站立。羅斯福執政期間設立了一個名叫“十美分活動”的慈善機構,募捐善款用于小兒麻痹癥研究及對患者家庭的經濟援助。雖然病癥可以減緩甚至痊愈,但通常需要經過長年累月昂貴的醫護康復治療。在一年一度的募捐動員大會上,美國的年輕人都會投身抗擊疾病的斗爭,在校學生都會捐出幾毛零錢,影院里帶位員四處傳遞的募捐箱也有錢丟進,在全國各地小店及辦公場所的外墻上,或是校園的長廊里,也都張貼了諸如“你可以幫上忙!”“加入反抗小兒麻痹癥的斗爭吧!”之類的標語海報。還可以見到圖片海報,上面是輪椅上的孩子,小女孩秀麗可愛,害羞地吮著拇指,雙腿卻套著支架,小男孩收拾得很整齊,也套著支架,卻一副不服輸的樣子,滿懷期望地微笑著。對其他健康的孩子來說,這些海報似乎傳遞著這樣一個可怕的事實:他們也可能成為小兒麻痹癥患者。

紐瓦克地勢很低,夏天總是霧氣蒙蒙的,因為城市一邊接壤大片大片的濕地,招來成群的蚊子,一度導致瘧疾肆虐,而那時瘧疾也是不治之癥。熱浪來襲時,除了冷水浴或幾杯冰水,室內再無其他消暑的辦法,人們只好搬個沙灘椅去大街小巷露天納涼,這時候就不得不拍打驅趕蚊蟲。后來家中有了空調就另當別論。當時可只有一臺黑色的小風扇,在桌子上攪起一絲絲微風,根本無法緩解接近華氏一百度的高溫,而那年夏天一連一個禮拜甚至十天都是這樣的溫度。室外納涼的人們點燃香茅蠟燭,噴灑飛立脫[2],用來驅趕蚊子蒼蠅。人們認為這些飛蟲攜帶瘧疾、黃熱以及傷寒熱病毒,紐瓦克市市長德朗蒙德還帶頭認定它們帶有小兒麻痹癥病毒,這種觀點也得到一些人的支持。因此市長發起了一場“拍蒼蠅”運動,一旦蚊子蒼蠅從門窗進入室內,就將遭受葬身蒼蠅拍或殺蟲劑的厄運,因為人們害怕飛蟲停歇在家中熟睡的幼童身上,滿是病毒的腿足使孩子染上小兒麻痹癥。當時人們對于病癥感染源還一無所知,可能對一切都心存懷疑,包括巷子里骨瘦如柴的流氓貓,它們總是鉆進后院的垃圾桶里覓食,還有皮包骨的流浪狗,一副饑腸轆轆的樣子,在屋子四周溜來溜去,還在人行道、街道上到處撒尿。人們甚至懷疑山墻上咕咕叫的鴿子,它們白乎乎的糞便弄臟了前門廊。疾病暴發的頭一個月,還未確認小兒麻痹癥是傳染病之時,衛生局已著手系統地清除城里大批流浪貓,而與家貓相比野貓是否與疾病更有關聯,人們甚至都還不明了。

人們只知道這是一種高度傳染性疾病,一旦與病人肢體接觸,就有染病的可能。隨著城里病例數目節節攀升,人們的恐懼感也日漸強烈。正因為此,我們社區的父母大多禁止孩子去相鄰的歐文頓鎮的奧林匹亞園公共泳池游泳,也不許他們去當地的“冷氣”影院看電影。甚至乘公車去鎮中心或越過“下脖子”區[3]去威爾遜街的魯珀特體育場觀看當地“紐瓦克熊”乙級棒球聯隊比賽,父母都不允許。我們受到警告,不得使用公共廁所和公共飲水池,連喝口別人的蘇打汽水都不行,還不能著涼,不能和陌生人玩耍,不能從公共圖書館借書,不能使用公共電話,不能買街邊流動攤販的食品,吃飯前還必須拿肥皂把手洗得干干凈凈。吃的蔬菜水果都要先洗干凈。看到病人或疑似小兒麻痹癥患者,最好躲得遠遠的。

為逃離城市炎炎夏日,去山區或郊區參加夏令營是人們所能想到的防止孩子染病的最好辦法,或者去六十里外的澤西海岸避暑也不賴。經濟寬裕的家庭要么就在布拉德利比奇出租屋里租上一間臥室,連帶能使用廚房,外加一小片沙灘、木板鋪成的人行道,還有延伸一里的海邊茅屋,這些在新澤西北部的猶太人中風靡了好幾十年。母親帶著孩子去海灘呼吸新鮮空氣,海洋的氣息一整周都在強化他們的身體,到了周末或假日,父親也會加入。當然,不管是夏令營還是海邊小城,都有新增的小兒麻痹癥病例,但因為數量遠不如紐瓦克市內的多,人們普遍認為相比城市周遭臟兮兮的街道和滯濁的空氣,待在海邊看看海景聽聽海浪,或在鄉村遠離城市,或在高山之上,是再好不過的避免疾病的保證了。

于是有錢的幸運兒撤離城市去別處避暑,而我們其他人卻不得不留在原地,置當局的“危言聳聽”于不顧,仍舊過我們正常的日子:在學校燙人的柏油操場上打壘球,一局接一局、一場連一場,在高溫酷暑中四處跑動,口渴了就去公共飲水池一頓痛飲,打完一局就擠在場邊的長凳上,膝間夾著破舊不堪、油污滿布的壘球手套,那是打球時為防止額頭的汗滴跑進眼睛擦汗用的,身上還裹著浸濕汗水的Polo衫,臭氣熏天的運動鞋還沒來得及脫下。完全不管不顧這種種不謹慎的舉動,盡管它們可能會給我們其中任何一人帶來厄運,讓我們一輩子囚禁在鐵肺中,或是帶來最可怕的死亡。

操場上只有十來個小姑娘,約莫八九歲的模樣。她們常在中心操場邊的一條校園窄路上跳繩,小路再過去就是交通要道了。有時她們也在小道上玩跳房子,或跑壘、抓石子游戲,也會一整天把一個粉色的橡皮球在腳邊踢來踢去,一副雀躍的樣子。跳繩時她們想著玩點花樣,從相反方向甩動兩根繩子。那時候就會有男孩突然沖上來,把準備跳繩的女孩推到一旁,自己跳進繩子里,一邊嘲諷著大聲吼女孩最喜歡的跳繩歌,一邊故意把自己攪和在飛舞的繩子中:“H,我叫Hippopotamus(河馬)——!”女孩們便沖他大喊:“閉嘴!快閉嘴!”并向操場管理員求助。管理員卻也只好在操場原地朝那個搗蛋鬼(多數時候是同一個男孩)訓斥:“麥隆,快給我住手!離姑娘們遠點,否則你就給我滾蛋!”之后騷亂漸漸平息,不久繩子再次在空氣中輕快地翻轉起來,女孩們一個個輪流重新跳起繩、唱起歌:

A,我叫Agnes(阿格尼斯)

我丈夫叫Alphonse(阿萬斯)

我們來自Alabama(阿拉巴馬)

我們帶回apples(蘋果)

B,我叫Bev(貝芙)

我丈夫叫Bill(比爾)

我們來自Bermuda(百慕大)

我們帶來beets!(甜菜)

C,我叫……

稚嫩的嗓音從操場邊的小道上遠遠傳來,從A念到Z,接著倒過來念一遍,每個字母一輪歌詞,每行末尾的名詞都押頭韻,有時她們會在歌詞里故意顛倒是非。她們通常四處亂蹦,橫沖直撞,活力十足,除非遇上麥隆·考普費曼一類的搗蛋鬼來干擾。從六月春季學期結束的那個周五開始,一直到勞動節過后的周二,也就是秋季學期開始,除了太熱時被管理員喊去陰涼處避避日頭,她們天天在那條小道上玩耍。開學后,她們就沒法這么整天跳繩了,除非是放學,或者放假。

那年的操場管理員是巴基·坎特,他戴一副厚厚的眼鏡。周邊的年輕人幾乎都參軍了,他卻因為視力問題不能入伍。上學年他來總理大道小學做體育老師,一年來認識了不少操場上的常客,因為他們也是他體育班上的學生。那年夏天坎特剛滿二十三歲,畢業于紐瓦克南方高中,一所種族、宗教混雜的學校,后來在東奧蘭治他又上了潘瑟體育教育與衛生學院。小伙子差不多五英尺五的個頭,盡管看起來還挺健壯,本身也是很優秀的運動員,但因為身高和視力的關系,像足球、壘球、籃球之類大學里風靡的運動,他都無緣參加。有了這樣的局限,他就只能扔扔標槍或者舉舉重了。他身體緊實,腦袋不大不小,五官輪廓尤其鮮明:顴骨又寬又高,前額突出,下巴微翹,鼻子又長又直,再加上高高的鼻梁,從側面看,就像刻在硬幣上的人物。肌肉結實,嘴唇也很飽滿,皮膚常年呈黃褐色。從半大小子開始,他的發型就是軍隊里的半寸頭,這就讓人尤其注意他的兩只耳朵。倒不是因為它們很大(其實并不大)或者緊貼著腦袋,而是因為,從側面看,這兩只耳朵不同于一般人的耳朵形狀,就像撲克牌里的黑桃尖,也像神話故事里飛足上的翅膀,因為耳朵最上面的部位不是圓的,而是尖尖的。因此,在外祖父稱他為“巴基”之前,同街坊的小伙伴送給他“尖子”的稱號,除了形容他過人的體育競技能力,還因為他的耳朵長得很像撲克尖子。

因為這張輪廓分明的臉,眼鏡背后那雙煙灰色的眼睛顯得深凹進去,它們又細又長,像是亞洲人的眼睛。盡管他聲音有點尖,出人意料,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威武雄壯的形象。一眼看過去,他就是那種銅打鐵鑄、不懼艱險、異常勇敢、堅強可依賴的年輕人。

七月初的一個下午,兩輛小車駛進學校后方的宿舍街,在街頭的操場處停下來。小車上坐滿了意大利人,都是東區高中的男學生,十五到十八歲光景。東區高中在包鐵區,那一塊是工人貧民窟,迄今為止報道了紐瓦克最多的小兒麻痹癥病例。坎特先生一見他們停下,就放下手里的活兒,把壘球手套往球場上一扔——當時他正湊份子同我們玩跑壘游戲,都已經跑到三壘了——一路小跑到已經從車里下來的十個陌生人那里。他跑起來就像個專業的運動員,內八字的姿勢早被操場上的孩子們學會,跑動時靠大腳趾球發力,一邊跑一邊故意輕輕抬起身子,還有走路時有力的雙肩微微晃動,這些都是孩子們爭相模仿的對象。一些男孩甚至到哪兒都記著他整個的行為舉止,無論是在操場上,還是在操場之外。

“伙計們,你們來這兒干嗎?”坎特先生問道。

“來傳播小兒麻痹癥病毒。”他們中的一個答道,是領頭從車中大搖大擺走下來的那個。“不行嗎?”他說著,轉身向支持他的同伙炫耀,在坎特先生看來,那伙人一觸即發,似乎等不及要尋釁滋事。

“看起來你倒更像是要惹點麻煩。”坎特先生當面說道,“我勸你們還是回家待著吧。”

“不了,不了,”意大利佬堅持道,“等我們傳播點病毒再說。我們有病,你們卻沒有,所以我們覺得要開車過來帶點給你們。”他一邊說,一邊前前后后晃個不停,表示自己不怎么好對付。兩根拇指插在前頭兩個褲袢中,一副明目張膽、悠閑自在的樣子,不無輕視之意,直勾勾的眼神里也充滿輕蔑。

“我是這兒的操場管理員,”坎特先生表明身份,向后指著我們這群孩子,“我現在命令你們離開操場附近。這兒不是你們的地盤。我可是很禮貌地請你們離開。你們說呢?”

“可沒有什么法律規定不可以傳播小兒麻痹癥病毒,是不,操場管理員先生?”

“我說,小兒麻痹癥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而且還真有法律規定不能妨害公共利益。我不想喊警察。比起我叫警察來請你們走,你們自行離開如何?”

聽完這些,這伙人的頭頭往前走了一步,朝人行道上吐了口痰。他比坎特先生高出半英尺,那口黏痰離坎特先生的球鞋尖僅數寸之遙。

“你什么意思?”坎特先生問道。他的聲音聽起來仍舊冷靜,雙臂緊緊抱在胸前,紋絲不動。包鐵區還沒有暴徒能在他這兒占上風或接近他的孩子們一步。

“我告訴你了什么意思。我們正在傳播小兒麻痹癥。我們要同你們這些人分享。”

“聽好了,別給我扯什么‘你們這些人’之類的廢話。”坎特先生說著,很快向前邁了一步,不無怒氣,離意大利人的臉只有幾寸。“我給你們十秒鐘,趕緊給我走開,一起滾蛋。”

意大利人臉上浮現出微笑。自從下了車他確實就一直這么笑著。“不然呢?”他問道。

“不然,不然我去喊警察來趕你們走,禁止你們過來。”

意大利佬又吐了口痰,這次直接吐到了坎特先生的球鞋側面。坎特先生朝一個男孩喊了一聲:“杰瑞,去我辦公室給警察局打電話。就說是我讓你打的,告訴他們我需要幫助。”杰瑞正等著下一輪擊球,當時他和我們其他人一樣,靜靜地在一旁看著坎特先生如何喝止那十個意大利人。

“他們會干嗎?把我鎖起來?”領頭的意大利佬說,“就因為在你們寶貴的威夸依克人行道上吐了口痰,警察就要抓我去坐大牢?這人行道是你家的嗎,你個四眼?”

坎特先生一言不發,站在孩子們一旁,他們前一刻還在他身后的柏油操場上打球。另一旁是兩車子的意大利佬,他們也在操場邊的小道上紋絲不動,每個人似乎都準備把嘴上的香煙一甩,接著掏出槍來。但是等杰瑞按照指示從坎特先生的地下辦公室打完電話回來,兩輛小車和上面十個來勢洶洶的乘客已經走了。才十分鐘的工夫,警車到了,停在路邊,坎特先生把兩輛車的車牌號告訴了警察,看來剛才僵持期間他已經把號碼記下了。警察走后,圍欄后的孩子們才開始嘲諷起那些意大利人。

結果意大利佬們適才聚集的地方,很大一片人行道滿是唾液,約莫二十平方英尺的一塊,濕漉漉、滑膩膩的,令人作嘔,看起來的確是疾病滋生的溫床。坎特先生叫兩個男孩去地下室取兩個水桶來,從門衛那兒要了熱氨水倒上,接著拿水把人行道每寸地方都沖得干干凈凈。孩子們沖走黏液的動作讓坎特先生想起十歲那年,他在外祖父的雜貨鋪屋后打死一只老鼠的事,事后他一樣把地面沖洗干凈。

“別擔心,”坎特先生告訴男孩們,“他們不會回來的。這就是生活,”他重復了外祖父最喜歡的一句話,“總有滑稽的事兒發生。”接著他又加入到跑壘游戲中,大家繼續玩耍。操場四周被兩層樓高的鐵絲網圍著,在鐵絲網另一邊觀察事態發展的男孩們被坎特先生對付意大利人的架勢震撼了。他自信果斷,強壯得像舉重運動員一般,每天都和我們這些人樂此不疲地打球,從他擔任管理員那天開始,他就是操場常客們最愿意見到的人。但是這次事件之后,他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英雄,一個偶像、保護者,對那些自家兄長參了軍去的孩子來說尤其如此。

之后幾天,親歷了意大利人事件的兩個男孩再也沒來操場打球。頭天早上,二人醒來時發著高燒,脖子僵硬,到了第二天傍晚,就四肢無力,呼吸困難,只好叫救護車急送入院了。他們中的一個名叫赫比·斯泰因馬克,讀八年級,胖乎乎的,行動笨拙,脾氣倒不錯。因為體力不行,常被安排打右外場,最后一個擊球。另一個叫艾倫·邁克爾斯,也是八年級學生,卻是球場上數一數二的好手,長大了興許會是另一個坎特先生。赫比和艾倫成了社區里最早的一批小兒麻痹癥病例。四十八小時過后又新增了十一起,雖然新增患者中沒有那天操場上的孩子,但坊間謠言四起,都說是意大利人把病毒傳到了威夸依克區。因為迄今為止全市意大利人所在的社區發病人數最多,而我們區卻未有一起。人們堅信,正如那些意大利人所宣稱的,他們開著車穿過整個城區,就是為了把病傳染給猶太人,當然他們得逞了。

巴基·坎特的母親難產而死,他由外祖父母養大,同其他十一戶家庭一道住在經濟公寓[4],位于通向埃文大道以南的巴克利街,是市里相對貧困的地區之一。他父親當年是市中心一家大百貨商店的簿記員,沉迷于賭馬。坎特的近視便遺傳自父親。在妻子因難產而死后不久,他便因挪用公款還賭債而被判盜竊罪,事實上,從入職那天起他就開始了中飽私囊的勾當。他在監獄待了兩年,獲釋后再也沒回過紐瓦克。男孩當時還隨父姓,叫尤金。沒有了父親,就隨著外祖父學習怎么生活。外祖父身材高大,像頭熊,在埃文大道開了間雜貨鋪,干活十分賣力。放學后或禮拜六,坎特都會去店里幫忙。他五歲那年,父親再婚,請了律師試圖要回孩子,同他和新討的太太一起生活,當時他在珀斯安博伊[5]的造船廠找了一份工作。外祖父也沒請什么律師,直接開車去了趟珀斯安博伊,和曾經的女婿正面交鋒,威脅說,如果他膽敢以任何方式干涉尤金的生活,他會擰斷他的脖子。那之后,關于尤金父親的消息便再也沒有了。

正是靠在雜貨鋪里隨外祖父一同抬貨箱,他才練就了結實的胸脯和臂膀,而一天無數趟上下往來于店鋪與住所的三段樓梯則鍛煉了他的腿部力量。他從外祖父不屈不撓的個性中學會了如何戰勝困難,即使是生為父親的兒子這樣的恥辱,他也能克服,因為在外祖父有生之年,他口中的父親一直是“一個非常不厚道的家伙”。小時候他就希望自己身體健壯,像外祖父一樣,也不想被迫戴上厚厚的鏡片。但是他的視力太弱,晚上摘了眼鏡準備上床睡覺時,幾乎連房間里家具的輪廓都辨認不出。等到他八歲時第一次戴上眼鏡,對自己的缺點從不多想的外祖父囑咐悶悶不樂的孩子說,現如今他的視力和其他人一樣好。那之后,關于視力的話題便不再提起。

他的外祖母個頭矮小,是個熱心腸,脾氣也好,在撫養孩子方面,正好和外祖父互補。她勇于吃苦,不過一提到二十歲就難產而死的女兒,不免肝腸寸斷。來店里買東西的人都很喜歡她。在家里,她到處忙個不停,也愛順便聽聽《美麗人生》之類的肥皂劇,聽的時候一想到接下來主人公要遭遇不幸,總是渾身發抖、緊張不安。一天中不在店里幫襯的那幾個小時,她都花在悉心照料尤金上,不管他是得麻疹、腮腺炎,還是發水痘,確保他的衣物總是干干凈凈、補好了的,確保他功課完成、成績單上簽好了字、定期去看牙醫(那時候窮人家的孩子很少這樣),確保他的膳食營養豐盛,確保給他在猶太會堂上的希伯來語班交學費,為日后的受誡禮做準備。除了得過那常見的兒童傳染病三件套,男孩一直很健康,連牙齒都結實堅固,這樣好的體格全賴外祖母無微不至的照顧。那些年,為了孩子快樂成長,她能想到的都做到了。她和丈夫很少拌嘴,他們知道各自的分工,也知道如何做到最好,他們滿懷熱望把事情硬挺下來,給年幼的尤金樹立了榜樣。

外祖父負責培養男孩的男子氣概,時常警惕要掐滅男孩身上任何一點懦弱的苗頭,這和他糟糕的視力一樣,也許是拜他生父所賜。外祖父教會男孩,男人在盡一切努力的同時要充滿責任感。要服從外祖父的權威并不總是容易的,但是當尤金滿足了他的預期時,外祖父絕不吝惜對他的褒獎。有一次,那時男孩才十歲,他在小店后面的倉庫里發現一只大灰鼠。外面天色已黑,他看到老鼠在一堆空紙板貨箱的里里外外竄來竄去,那些貨箱是他適才幫外祖父一道卸下的。當然,他的第一反應是逃跑。但意識到外祖父在前面招待顧客,他就悄悄走到倉庫一角,拿起那把又長又沉的煤鏟子,以前他學過如何用鏟子撥旺爐火讓小店暖和起來。

他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靠近,直到驚恐萬分的老鼠被逼到墻角。男孩高舉煤鏟,老鼠則直立起來,嚇得直咬牙,一副就要跳起的模樣。但沒等它跳離地板,男孩就迅速落下了鏟子底面,不偏不倚正好擊中那只嚙齒動物的腦殼,把它的腦袋砸開了花。鮮血帶著一點點骨頭和腦漿流進倉庫地板的裂縫中,他突然一陣惡心,雖然沒有完全忍住不吐,但還是用鏟子鏟起死掉的老鼠。它很重,比他想象的要重,躺在鏟子上的尸身,顯得比用后腳直立時更大、更長。不可思議的是,沒有什么——甚至那毫無生命跡象的尾巴或紋絲不動的四肢——看起來和它那針一般細的、血跡斑斑的胡須一樣死氣沉沉。武器舉到頭頂時,他沒有意識到胡須,除了“殺了它”三個字他什么都意識不到,似乎那三個字是外祖父灌輸到他腦子中去的。等顧客提著購物袋離開后,他把鏟子直直地端在身前——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以表明自己如何處之泰然——一直端到店里給外祖父看,接著走出店門,在街道一角把尸體抖落,從鐵箅子里戳進了下水道。回到店里,靠一塊肥皂,幾塊破布,一把板刷和一桶水,他把地上的嘔吐物和死老鼠的痕跡沖刷干凈,還清洗了鏟子。

這次勝利之后,外祖父就喜歡管戴眼鏡的十歲外孫叫“巴基”了,因為這個昵稱有大無畏、活力十足、意志堅強的含義。

外祖父名叫山姆·坎特,一八八〇年代隨家人從波屬加利西亞地區[6]的一個猶太村子移民到美國。紐瓦克街區的生活教會了他勇敢無畏,與反猶幫派的打斗中,他不止一次被打斷過鼻梁。他的童年在貧民窟度過,那時候紐瓦克市的反猶斗爭時有發生,而且很殘暴,那些經歷對他人生觀的形成影響至深,后來也影響了他外孫的人生觀。他鼓勵外孫像男人一樣戰斗,像猶太人一樣戰斗,記住戰斗永遠不會結束,在接連不斷的小沖突中,活著就意味著“在該付出代價的時候不要猶豫”。外祖父臉龐中央那個斷過的鼻梁永遠向男孩證明:無論這世界再怎么嘗試,它都無法將他打倒。一九四四年七月,當那十個意大利人開車來到操場,坎特先生單槍匹馬把他們趕跑時,雖然老人因為心臟病發已經過世,但這并不代表在整個沖突中他的缺席。

對于一個母親因難產而死,父親鋃鐺入獄,雙親從來不曾在最初記憶里出現的男孩來說,得到可以讓他各方面都變強的父母的替身,實在是再幸運不過了——他極少因想起父母不在身邊而痛苦,即使他的一生已經注定了無父無母。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星期天,日本突襲珍珠港,美國的太平洋艦隊遭到轟炸,幾乎被摧毀。當時坎特先生才二十歲,上大學三年級。接下來的星期一,十二月八日,他跑去市政廳外的新兵招募站報名參軍,但是因為視力問題沒有人愿意招他,無論是陸軍、海軍、海岸警衛隊,還是海軍陸戰隊。他被歸到4—F[7]一檔,被遣回潘瑟學院,繼續學習如何成為一名體育教師。那時外祖父剛過世,盡管聽起來有點離譜,但坎特先生還是覺得辜負了他,辜負了自己永恒的人生導師的期望。他健碩的體格,堪比運動員的非凡能力,如果不能以戰士的身份加以利用,又有何益處呢?他從青春期早期就開始負重訓練,可不是為了有足夠的體力擲標槍——那時他已經強壯得像海軍陸戰隊員了。

美國宣戰之后,他還走在大街上,而所有和他同齡的體格健壯的男人都被送去學打日本人和德國人了,其中就有他兩個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潘瑟的同學,十二月八日那天他們三個一塊去招募站排的隊。好朋友戴夫和杰克拋下他去迪克斯堡陸軍基地接受基本訓練的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在臥室里哭泣,外祖母都聽在耳里。他讀潘瑟時和外祖母一起住,從前她可不曾聽過他哭。穿著平民服裝,看著電影屏幕上關于戰爭的新聞短片,上完課乘車從紐瓦克東奧蘭治回家時看到鄰座正讀著晚報頭條:“巴丹島[8]淪陷”“戰爭島[9]淪陷”“復活島[10]淪陷”,所有這些體驗都令他羞愧難當。他覺得如果他能加入,也許美國軍隊在太平洋一場接一場巨大失利的狀況會有所改善,為此他心懷愧疚。

因為戰爭和征兵,教育系統提供的男體育教師崗位數不勝數,因此甚至還沒等到一九四三年六月從潘瑟畢業,他就在有十年歷史的總理大道小學謀到一個職位,簽了暑期操場管理員的工作合同。他的目標是去總理大道小學隔壁的威夸依克中學擔任體育教師和教練。因為兩個學校都有占壓倒性優勢的猶太學生群體和極好的學術信譽,所以坎特先生對它們都感興趣。他想教會這些孩子,不僅要學業出色,還要擅長體育,教會他們重視運動員精神,重視在運動場上通過競爭能學到的一切。他想教會他們他的外祖父曾經教會他的:堅毅果斷、挺身而出、保持健康,永遠不要受他人擺布,不要只是因為知道如何用腦就被詆毀為猶太病夫或娘娘腔。

赫比·斯泰因馬克和艾倫·邁克爾斯由救護車送到貝斯·以色列醫院的隔離病房后,有關他倆完全癱瘓,不能自主呼吸,靠鐵肺維持生命的消息立馬傳遍了操場。雖然那天早上不是所有人都到齊,但還是有足夠的孩子可以組成四隊來進行一整天的五局循環賽。坎特先生估計,包括赫比和艾倫,原本九十多個常來操場的學生中,大約十五或二十名沒有出現——他猜他們是被害怕小兒麻痹癥的父母關在家中。雖然以前他就知道身邊猶太父母對孩子的保護欲,以及警惕的母親的母性關懷,但事實上,令他吃驚的是,更多的孩子出現在操場上。也許前一天他和他們的談話起了作用。

“伙計們,”他那時說,在男孩們解散回家吃晚飯前把他們聚在一起,“我可不愿意看見你們驚慌失措。小兒麻痹癥在我們這兒每年夏天都有。這種嚴重的疾病生活中無處不在。應對小兒麻痹癥威脅的最好辦法就是保持身體強健。每天都要盡量把手洗得干干凈凈,飲食也要注意,保持八小時睡眠,一天喝八杯水,不要聽由自己擔憂恐懼。所有人都希望赫比和艾倫早日康復,所有人都希望他們沒得病。他們兩個很棒,你們中很多人是他們的好朋友。盡管如此,在他們接受治療逐漸康復的同時,我們剩下的人還得繼續自己的生活。那意味著像往常一樣每天來操場參加體育鍛煉。當然,如果你們任何人感到身體不適,那么必須告知你們的父母,然后待在家里,好好照顧自己,直到看了醫生,恢復了健康。但是如果你們覺得身體很好,整個夏天就沒有理由不恣意玩耍。”

當晚,他拿起廚房里的電話,試了幾次給斯泰因馬克和邁克爾斯家撥電話,想表達自己的關心,以及操場上其他男孩對同伴的關心,順便了解下兩個生病孩子的身體狀況。可都沒打通。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已經是晚上九點十五分了,看來兩家家長還在醫院里候著。

突然電話鈴響了,是馬西婭從波科諾打來的。她聽說了他操場上那兩個孩子的事兒。“我和爸媽聊天。他們告訴我的。你沒事吧?”

“沒事。”他說,一邊拉長了電話線,這樣可以站在涼爽點的地方,靠打開的窗簾更近些,“其他男孩都沒事。我正和住院的兩家孩子家長聯系,看看他們怎樣了。”

“我想你,”馬西婭說,“我很擔心你。”

“我也想你,”他說,“但沒什么可擔心的。”

“我真后悔來了這兒。”她正在賓夕法尼亞州波科諾山區一個猶太兒童暑期夏令營擔任總輔導員,這是她第二次做這份工作了,營地叫印第安山,離市區七十英里。她的正職是總理大道小學一年級教師——去年秋天他們相識,當時兩人還是新進教師。“太糟了。”她說。

“對那兩個孩子和他們的家庭來說,情況是很糟糕,”他說,“但還不至于束手無策。不應該那么想。”

“我媽媽提到那些意大利人的事兒,是他們來操場傳播病毒的。”

“不是意大利人干的。我在場,知道發生的一切。他們是幾個自以為是的家伙,不過如此。他們在道上到處吐痰,我們把它沖洗干凈。小兒麻痹癥就是小兒麻痹癥——沒人知道怎么傳染的。夏天一來,它也來了,我們也無能為力。”

“我愛你,巴基。我一直很想你。”

怕鄰居從開著的窗戶那兒聽見,他壓低了嗓音,小心翼翼地回應:“我也愛你。”說出這句話可不容易,因為一來他很克制自己——覺得自己這么干是明智之舉——她不在身邊時不要過于思念,二來他之前從未對女孩子如此表白過,那幾個字說出口仍然讓他覺得尷尬。

“我要掛電話了,”馬西婭說,“有人等著打電話呢。請照顧好自己。”

“好的,我會的。但是不要擔心,不要害怕。沒什么好害怕的。”

第二天,消息傳遍了整個社區,說是威夸依克校區新增了十一起小兒麻痹癥病例,相當于前三年報道的病例總和,而且還是在七月,再過兩個月小兒麻痹癥發病季節才會過去。十一起新病例,更糟的是,當晚,坎特先生最喜歡的學生,艾倫·邁克爾斯死了。七十二小時后,病魔吞噬了他。

接下來的一天是一個星期六,操場對有組織的活動只開放到中午。正值每周一次例行的防空警報測試,市里到處是此起彼伏的哀鳴。操場活動結束后他沒有回巴克利街,沒去幫外祖母的雜貨鋪進一周的貨——外祖父去世后鋪里的庫存都賤賣了——他在男子更衣室沖了個澡,換上干凈的襯衣褲子,穿上之前用紙袋子裝著帶過來的锃亮的鞋子。接著步行穿過整條總理大道,沿坡道一路行至法比安街道,艾倫·邁克爾斯家住在那兒。雖然社區里小兒麻痹癥盛行,商店林立的主干道上仍舊人頭攢動,大家都趁周六外出購物,要么去干洗店取衣物,要么拿藥方出來配藥,要么去電器商店、女裝店、眼鏡店、五金店隨便買點什么。弗蘭切的理發店里座無虛席,社區居民們正等著理發刮胡子。隔壁意大利人開的修鞋鋪是街上除弗蘭切的理發店外唯一一家非猶太人開的鋪子。意大利人正忙著在凌亂的柜臺上一堆鞋子里幫顧客找已經修好的成品,一旁收音機里的意大利電臺嘈嘈嚷嚷,聲音傳出去老遠。店鋪前的遮陽布已經攤開,不然炙熱的陽光會透過朝街的玻璃窗進到店里。

天空晴朗無云,氣溫不斷上升。體育課上和操場上的男孩在總理大道見到他時很興奮——他住在南區高中那邊,不住這個街區,所以他們已經習慣見到作為體育老師和操場管理員的他。他們喊著:“坎特先生!”他則朝他們揮揮手,向父母們點頭微笑,其中幾個他在家長教師聯誼會上見過。一位父親停下步子和他攀談。“年輕人,我想和你握握手,”他對坎特先生說,“是你把那些意大利佬趕跑的。那些癩皮狗。以一敵十,年輕人你真勇敢。”“謝謝你,先生。”“我叫穆瑞·羅森菲爾德,喬伊的父親。”“謝謝你,羅森菲爾德先生。”接著,一個出門購物的女人也駐足和他說話。她禮貌地笑笑,說:“我是路易的太太,伯尼的母親。坎特先生,我兒子可崇拜你了。但有件事我想問問你。市里出了那種事,你覺得大熱天的孩子們還跑來跑去,要緊嗎?伯尼回家時渾身都濕透了。那樣好嗎?想想艾倫的遭遇。一個家庭怎么能從這樣的事情中恢復過來?他的兩個哥哥都參軍去了,現在又出了這檔子事。”“路易太太,我不會讓孩子們沒節制地玩。我會看好他們。”“伯尼可不懂節制,”她說,“如果沒人管著他,他可以沒日沒夜地跑來跑去。”“如果他太熱的話,我一定會阻止他。我會盯著他的。”“哦,謝謝,多謝你了。有你看著孩子們,大家都很放心。”“希望我幫得上忙。”坎特回答說。和伯尼媽媽談話時一小群人圍了上來,接著又有一個女人走上前來,抓住他的衣袖,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出事時衛生局跑哪去了?”“你問我嗎?”坎特先生說。“是呀,問你呢。一夜之間威夸依克地區就新增了十一起病例!死了一個孩子!我想知道衛生局都做了些什么來保護我們的孩子。”“我不在衛生局工作,”他說,“我是總理大道小學的操場管理員。”“有人說你當時和衛生局的人在一起。”她質問他。“不是的。我希望能回答你的問題,但我是學校的員工。”“我給衛生局打了電話,”她說,“但沒打通。我覺得他們是故意不接電話的。”“衛生局就在我們這兒,”又一個女人插嘴道,“我看見他們了。就在我住的那條街上,他們在一棟房子前掛了檢疫隔離的牌子,”她接著說,聲音里充滿了焦慮,“我們街道也出現了一例小兒麻痹癥!”“而衛生局什么也沒干!”有人發起火來。“市里做了什么制止疾病傳播?什么也沒有!”“總該做點什么——但他們一點都派不上用場。”“他們得檢查下小孩喝的牛奶——小兒麻痹癥就是從那里來的,奶牛很臟,牛奶也不干凈。”“不對,”又有人插嘴,“不是奶牛的問題——是牛奶瓶。他們沒有及時給那些瓶子消毒。”“他們怎么不給瓶子做熏蒸消毒呢?”又有聲音傳來。“他們怎么不用消毒劑呢?把所有東西都消毒一下。”“我小時候他們還做過挺多事的,怎么現在不一樣了?那時他們在我們脖子上掛樟腦丸,還用一種叫什么阿魏[11]的臭東西——也許現在也能奏效。”“他們怎么不在街道上灑化學藥劑,把小兒麻痹癥病毒都消滅掉?”“別提什么化學藥劑了,”有人說道,“對孩子來說,最重要的莫過于把手洗干凈。不停地洗手。清潔!清潔是唯一的方法!”“還有一件事很重要,”坎特先生插了一句,“大家都要冷靜,別失了分寸,沒什么可恐慌的。另外別把恐慌傳給孩子。盡可能地正常生活,這很重要。無論你們和孩子提到什么,都要保持理智、冷靜。”“他們要是待在家里,等這場傳染病結束了再出來,豈不是更好?”有個女人問他,“在這種危機關頭,家里可是最最安全的地方。我是瑞奇·圖林的母親。坎特先生,瑞奇被你迷得神魂顛倒。所有男孩都是。但如果關閉操場,讓他們留在家中,對瑞奇來說,對所有男孩來說,豈不是更好?”“關不關操場我無法決定,圖林太太。學校管理人員會做決定。”“我不是怪你,你不要誤會。”她說。“不會,不會。我知道你沒有。你是母親。你很擔心。我理解大家的憂慮。”“對猶太人來說,孩子就是我們的財富,”有人補充道,“為什么小兒麻痹癥會盯上我們漂亮的猶太小孩?”“我不是醫生,也不是科學家。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人生病,也不知道誰會染病。我想沒人知道。所以大家都試圖找到該去怪罪的人或東西。大家都想找出罪魁禍首,把它根除。”“那些意大利人呢?一定是意大利人!”“不,不,我不這么認為。意大利人出現時我也在場。他們和孩子們沒有接觸。不是意大利人的錯。聽著,不要讓憂慮吞噬了你們,也不要讓恐懼吞噬了你們。當務之急是不要把恐懼像病毒一樣傳給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相信我。我們所有人都盡自己的一份力,保持冷靜,竭盡所能保護孩子,所有人都能渡過難關。”他說。“哦,太感謝你了,年輕人。你太棒了。”“我還要趕路,不好意思。”他對所有人說,最后朝那些眼神里充滿了焦慮與懇切的人看了一眼,在他們眼中,仿佛他遠比一個二十三歲的操場管理員更為強大。

法比安街在紐瓦克的盡頭,再過去是歐文頓市,街后邊是鐵路和貯木場。和其他從總理大道分流出來的居民街區一樣,法比安街兩旁是兩排兩層半高的房子,屋前是紅磚門階,每家都有籬笆圍起來的小院,房子間隔著狹窄的水泥車道和小型車庫。門階前拐角處都栽有一株小樹,綠葉成蔭,這是十年前市政府的一項工程。高溫無雨的日子持續了數周,如今葉子蔫了不少。街道寧靜整潔,沒有任何疾病或感染的跡象。所有樓層要么拉上了百葉窗,要么放下了窗簾,這樣酷暑才不會進到室內。四處連個人影也沒有,坎特先生不知道是因為暑熱,還是因為鄰居們出于對邁克爾斯一家的尊重(也許還有恐懼)而把孩子們都關在了家中。

那時,萊昂斯大街街角處冒出一個人影,在法比安街白花花的日頭下和曬軟了的柏油路面上踽踽獨行。雖然相隔甚遠,但坎特先生還是憑著特殊的步態認出來那是賀拉斯。威夸依克這塊兒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認識賀拉斯,大抵因為看見他自顧自地走著這件事本身就很讓人不安。小點兒的孩子見到他,會跑到街道另一邊,大人們遇到他也會低頭避開。在街坊眼中,賀拉斯是個“傻蛋”。他骨瘦如柴,三十或四十來歲的樣子——沒人知道他的確切年齡——智商只有六歲左右。與社區里的孩子幾年前給他取的綽號“傻蛋”不同,心理學家管他叫“智障”,甚至“白癡”。他慢吞吞走著,像烏龜一樣把頭從脖子里伸出來,每走一步,頭就無力地晃來晃去,看起來不像在走路,倒像踉蹌著往前。他不怎么說話,偶爾開口時唾沫星子便積聚在嘴角,不說話時,口水有時也會淌下來。一張瘦削的臉,長得一點也不端正,看起來像是經過產鉗的擠壓扭曲,只有鼻子是個例外,在這樣一張狹長的臉上,鼻子顯得又大又鼓,十分怪異。有些孩子鬼主意多,他路過門階或車道時,他們會在一旁大喊著戲弄他:“嘿,喇叭鼻!”他身上的衣物一年四季都散發著一股酸臭味,臉上還有斑斑點點的血漬,從皮膚上的小刮痕來看,雖然他只有嬰兒的智商,但也像成年男子一樣會長胡子,而且每天出門前還不顧危險自己刮胡子,也可能是他父母代勞。幾分鐘前,他定是從街角裁縫店后的小公寓出門。他和年邁的父母一起住,父母之間用意第緒語交流,對來店里的顧客則說口音很重的英語。據傳他們生養的其他子女都很正常,且都已成年,住在其他地方。令人稱奇的是,賀拉斯的兩個哥哥,一個據說是醫生,另一個是成功的商人。賀拉斯是家中老幺,無論寒冬酷暑,他成日在社區街道上游蕩。隆冬時節身上一件尺寸過大的麥基諾厚呢大衣,大衣兜帽拉上來蓋住了御寒的耳暖,黑色橡膠套鞋沒有束口,本該戴在大手上、用別針固定在袖口的手套則一直耷拉著,無論氣溫如何,從未使用過。這副打扮讓行動遲緩的他看起來比平時獨自在小區里四處溜達時更像個異類。

坎特先生在街道那頭找到了邁克爾斯的家,他登上門廊臺階,過道很窄,里面立著信箱。他按下二樓的門鈴,樓上響起鈴聲。有人從里面的樓梯下來,步伐緩慢,接著樓梯間最下面的毛玻璃門打開了。一個體格魁偉的男人出現在眼前,短袖襯衫的紐扣在腹部繃得緊緊的,眼睛下是粒面的黑眼袋,看見坎特先生時沒有講話,似乎悲傷已經使他木然。

“我是巴基·坎特,總理大道小學的操場管理員,也是那兒的體育老師。艾倫是我體育課上的學生。他和其他男孩一起在操場上打球。我聽說了他的事,請節哀。”

男人很久沒有作答。“艾倫提起過你。”他終于回了一句。

“艾倫是天生的運動健將。他很懂事。發生這種事太可怕、太令人震驚了,我們都覺得難以理解。我是來告訴你,我為你們感到難過。”

過道里很熱,兩人都汗流不止。

“上樓吧,”邁克爾斯先生說,“我們給你準備點冷飲。”

“不多打擾了,”坎特先生回答說,“我就想表示下慰問,我想告訴你,你們的兒子很優秀,在各方面都很成熟懂事。”

“喝點冰茶吧。我小姨子準備的。我太太病了,一出事就病倒了。醫生只好給她開苯巴比妥[12]。來吧,喝點冰茶。”

“真不想打擾你們。”

“來吧。艾倫常跟我們提坎特先生和他的肌肉。他愛操場上的一切,”接著,他哽咽了,“他愛生活。”

坎特先生跟著這個傷心欲絕的大塊頭男人上了樓,進了房間。百葉窗拉上了,沒有開燈。沙發旁有一架落地收音機,對面是兩張又大又軟的太空椅。坎特先生在沙發上坐下,邁克爾斯先生去廚房端來一杯冰茶遞給客人,隨后也在太空椅上坐下,朝坎特先生那邊移了移,接著苦悶地嘆了一口氣,又坐到另一張椅子上,椅腳邊有個擱腳凳。等他在椅子和擱腳凳上舒展開,他看起來像和他太太一樣病倒在床,服了鎮靜劑,動也動不了。他一蹶不振,面無表情。在昏暗的室內,他眼睛下面暗沉的皮膚看起來也黑漆漆的,好像一對染上墨汁的哀悼符號。古老的猶太死亡儀式規定,一旦獲悉親人去世,人們需要撕裂自己的衣裳——邁克爾斯先生蒼白的臉上那兩道黑色的印跡則是他的儀式。

“我們有兒子在服兵役。”他說。聲音壓得很低,傳不到隔壁房間人的耳朵里,語速也慢,似乎是過于疲乏的緣故。“自從他們被派往國外,每天我都做好聽到最壞消息的打算。迄今為止,他們從最慘烈的戰爭中幸存下來,但他們的小弟弟一連幾個早上醒來都是僵著脖子,發著高燒,三天后便走了。我們要怎么告訴他的哥哥們這個消息?要怎么給戰斗中的他們寫信告知這件事情?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你能期待的最優秀的男孩,離開了人世。頭一晚他看起來糟透了,因此第二天早上我想也許最糟的情況已經過去,危機結束了。可最糟的情況才剛剛開始。那孩子度過了怎樣的一天!他燙得像著了火。讀讀溫度計,你都不敢相信——一百零六華氏度[13]!醫生一來就叫了救護車,到了醫院他們很快就把他帶走了——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再也沒見過兒子活著的樣子。他孤獨地死去。連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他留給我們的只有一個壁櫥,里面有他的衣服、課本,還有一些運動器材,還有,那兒,他的魚。”

坎特先生這才注意到遠處靠墻立著一個大玻璃魚缸,那邊不光百葉窗,連深色窗簾都已拉上,窗簾后面的窗戶應該是面向隔壁的房子和車道的。水箱上有盞霓虹燈照下來,里面是五彩斑斕的成群的小魚,有十來條,要么躲進裝點著綠色小灌木叢的小石洞,要么掠過箱底的沙子找尋食物,還有的浮到水面一張一翕,或是游到水箱一角冒泡的銀色管子旁,懸著一動不動。坎特先生心想,這可真是一塊經過精心打理的設備齊全的棲息地啊。

“今早,”邁克爾斯先生的手越過肩頭,指著魚缸說,“我想起來要給它們喂食。我從床上跳起來,記起來了。”

“他是最棒的。”坎特先生邊說邊探身,這樣即使聲音低對方也能聽到。

“他一直按時做功課,”邁克爾斯先生說,“總給他媽搭把手。一點也不自私。本來九月份就要開始準備他的受誡禮了。他彬彬有禮、整潔干凈。每周都記得給兩個哥哥發軍郵[14],信中都是些家中近況,晚飯時他會念給我們聽。他媽媽因為兩個哥哥參軍的事悶悶不樂,他卻總能逗她開心。甚至在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跟他在一起也能讓你開懷大笑。我們家是他所有朋友歡度時光的大本營。為什么是艾倫得了小兒麻痹癥?為什么非得是他得病死掉?”

坎特先生握緊手中裝冰茶的冰冷玻璃杯,一口也沒喝,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正握著它。

“他所有的朋友都嚇壞了。”邁克爾斯先生說,“他們害怕被傳染上,怕自己也會得小兒麻痹癥。他們的父母變得歇斯底里。沒有人知道該做些什么。能做什么呢?我們該做些什么呢?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還有比我們家更干凈的嗎?還有比我太太把房子打理得更干凈的嗎?還有比這樣一位母親更關心孩子安危的嗎?還有比艾倫更能自己打理好房間衣物、照顧好自己的孩子嗎?無論做什么他第一次就能做好。總是開開心心的。也總逗別人開心。為什么他會死呢?這有何公平可言?”

“沒有公平可言。”坎特先生回答說。

“你只做正確的事,接著又是正確的事,正確的事,正確的事,如此循環往復。你試著體貼別人,通情達理,樂于助人,然后卻發生了這樣的事。生活的意義到底在哪里?”

“似乎毫無意義。”坎特先生回答。

“正義的天平在哪里?”這可憐的男人問道。

“我也不知道,邁克爾斯先生。”

“為什么悲劇總是發生在最不應該發生的人身上?”

“我不知道。”坎特先生答道。

“為什么不是我,而是他?”

對這樣一個問題坎特先生不知該如何作答。他只能聳聳肩。

“一個孩子——悲劇降臨在一個孩子身上。這真是殘酷!”邁克爾斯先生邊說邊捶打椅子扶手,“太荒唐了!一場可怕的疾病從天而降,一夜之間就奪走人的性命。一個孩子,一個孩子呀!”

坎特先生真希望自己能說點什么,哪怕就一個字,哪怕只是一瞬間,可以減輕這位父親的苦痛煎熬。但除了點頭附和以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室外,”邁克爾斯先生說,“艾倫也在。他剛結束了在戰時菜園[15]里的活兒。他無比虔誠地打理菜園。去年我們還吃上了艾倫種的蔬菜,整個夏天他都忙著種菜。然后起了一陣微風,沒想到會起風。你還記得嗎,那天晚上?大概八點鐘左右,多讓人神清氣爽?”

“記得。”坎特先生說,但其實他沒在聽。他正看著房間另一頭魚缸里游動的熱帶魚,想著沒有艾倫的照料,它們要么餓死,要么被送走,要么早晚被某人含淚丟到馬桶里沖掉。

“熱了一整天,那似乎是上天的恩賜。你等啊等,等微風吹來。你以為一陣風能讓你好受些。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邁克爾斯先生問,“我覺得正是那陣風造成了小兒麻痹癥病毒在空氣中的散播,散播的范圍越來越大,就像一陣疾風吹得落葉到處都是。我覺得艾倫就是坐在那兒,從那陣風中吸進了病毒……”他說不下去了,開始抽泣,笨拙地、不熟練地,像那些通常覺得自己戰無不勝的男人那樣抽泣。

這時一個女人從黑洞洞的臥室里走出來,是照料邁克爾斯夫人的小姨子。她落在地板上的腳步很輕,似乎臥室里焦躁不安的孩子終于安睡過去。

她輕聲說:“她問你和誰說話呢。”

“這位是坎特先生,”邁克爾斯先生說,抹了一把眼淚,“艾倫學校里的老師。她怎么樣了?”他問小姨子。

“不是很好,”她壓低了嗓子,“還是一味地念叨:‘不會是我的孩子,不會是我的孩子。’”

“我這就過去。”他說。

“我得走了,”坎特先生說著,從沙發上起身,把沒動過的冰茶放到一旁的條桌上,“我只是來問候下。請問葬禮什么時候舉行?”

“明天上午十點。在施萊街會堂。艾倫是他希伯來語學校拉比最喜歡的學生。也是所有人的最愛。斯萊文拉比一聽到消息,就親自來家里拜訪,表示可以在會堂舉行葬禮,就當是給艾倫的特殊榮譽。世上所有人都愛那個孩子。他是萬里挑一的。”

“您教什么科目?”小姨子問坎特先生。

“體育。”

“只要和體育相關的,艾倫都喜歡。”她說,“多好的學生啊。他是每個人心頭的寶貝。”

“我知道,”坎特先生說,“我明白。我難以向你們表達我有多難過。”

他下了樓,正要下門階,一樓公寓里有個女人沖出來,激動地抓住他的胳膊,問道:“隔離標識在哪兒?人們上樓下樓,進進出出,為什么不立個隔離標識呢?我的孩子們還小。為什么不立個隔離標識保護下我的孩子呢?你是公共衛生隊派來的巡視員嗎?”

“我不知道什么衛生隊。我是操場管理員,是學校的老師。”

“那么誰來管管這里?”那女人是個矮個頭,皮膚黝黑,滿臉驚恐,五官因情緒激動而顯得扭曲。看來似乎不是因為她的孩子們不得不朝不保夕地與傳染病為鄰,而是小兒麻痹癥本身毀了她的生活。她看上去不比邁克爾斯先生好多少。

“我想是衛生局管這事兒。”坎特先生說。

“他們在哪兒?”她哀求道,“管事的人在哪兒!街上的人甚至不從我們房子跟前走——他們故意走在街道另一邊。那個孩子死了,”她接著說,因為絕望而語無倫次,“而我還在等著立一個隔離標識!”緊接著她尖叫起來。除了在恐怖電影里,坎特先生以前從未聽過誰尖叫。它和銀幕上的尖叫不同,聽上去像電流的嗞嗞聲,音調很高,拖得很長,和他聽過的人聲都不一樣。這怪異的聲音讓他汗毛直豎。

他還沒吃午飯,打算去希德的店里買個熱狗。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街道背陰的一邊,另一邊完全暴露在刺眼的陽光下,他覺得他能看到熱浪在人行道上方微微閃爍。大多數人不會這時候出門購物。又是一個令人難以忍受的夏日,氣溫到了驚人的一百華氏度[16],如果操場開放,他會縮短玩壘球的時間,鼓勵孩子們去學校陰涼處玩國際象棋、跳棋和乒乓球。很多男孩吃了媽媽們給他們準備的、為防暑熱的食鹽片劑,一門心思想在操場上繼續玩耍,無論氣溫飆到多高,哪怕操場上柏油開始變松軟,開始在運動鞋底下熱得發燙。太陽如此炙熱,以至于你會以為,在被原地火化前,自己裸露的皮膚不是被曬黑而是被曬得顏色全無。剛剛體會了艾倫父親的哀痛,坎特先生考慮,如果之后的氣溫一直超過九十華氏度[17],接下來的夏天是否應該關閉所有體育設施。這樣的話,他至少也做了點什么,盡管他并不知道這對阻斷小兒麻痹癥的傳播是否有用。

希德的店幾乎門可羅雀。店后頭暗處的彈球機旁有人在罵街,兩個他不認識的高年級男生在自動點唱機上打發時間,點唱機正放著的《我會見到你》是那年夏天最受歡迎的歌曲之一。馬西婭也愛在電臺里收聽這首歌,它之所以這么受歡迎,是因為戰爭期間丈夫和男友都參軍去了,而他們的妻子和女友都留守在家的緣故。他還記得馬西婭出發去印第安山前一周,他們在她家后門廊上隨著這首歌跳舞。在《我會見到你》的旋律下二人抱著緩緩搖曳,這讓他們在馬西婭還沒離開前就已經開始思念對方了。

餐館的卡座和柜臺前的高腳凳上都沒有坐人。巴基在紗門附近的位子上坐下來,狹長的取餐窗口面向總理大道,街上不管什么氣味都可能傳過來。柜臺兩邊各有一個大風扇吹著,但似乎不怎么奏效。店里依然很熱,彌漫著油炸薯條的味道。

他要了熱狗和冰鎮根汁汽水,獨自在柜臺邊吃起來。街對面,在紐瓦克如赤道地區般致命的熱浪里,拖著沉重的步子往坡道山上爬的正是賀拉斯本人,他無疑是往操場方向去的,卻不明白今天是周六,而夏天周六中午操場是關閉的。(沒人知道他是否理解“夏天”“操場”“關閉”或者“中午”的意思,就像他沒過馬路到背陰這邊來的行為本身也許就表明了他缺乏基本的思考能力,無法理解“陰涼”的概念,甚至連找塊陰涼地兒的本能都沒有,哪怕是只狗,在這種天氣下也有這樣的本能。)如果賀拉斯發現學校一個孩子也沒有,他會怎么做呢?是在露天座位上坐上幾個鐘頭等孩子們出現,還是重新開始他在社區內的游蕩,像某個光天化日之下的夢游者?是的,艾倫死了,小兒麻痹癥正威脅著這個城市里所有孩子的性命,可看著賀拉斯沒頭沒腦地在炎炎烈日下獨自行走,坎特先生禁不住心生沮喪。

孩子們打球時賀拉斯要么安靜地坐在擊球隊伍剛坐過的長凳一角,要么起身在球場上到處巡視,在離場上球員一兩步遠的地方停下,然后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每次都是這樣。大家都知道守場員甩掉賀拉斯的唯一辦法——好集中注意力重新回到比賽——就是握住這個傻子死氣沉沉的手,對他說:“過得怎么樣啊,賀拉斯?”這樣賀拉斯就滿足了,然后走到另一個球員身邊。他對生活的全部要求就是——和別人握手。操場上打球的男孩從不嘲笑戲弄他,至少坎特先生在的時候不會,除了無法無天、精力旺盛的考普費曼家的兩個兒子,麥隆和丹尼。他們身強體壯,擅長體育。麥隆容易興奮,天性好斗,而丹尼調皮搗蛋,鬼頭鬼腦。兩人中年長些的,也就是十一歲的麥隆,具備成為一個霸凌者的一切素質,一旦球場上男孩起紛爭或者他去跳繩的女孩那邊搗亂時就必須得管住他。坎特先生花了不少時間給不服管的麥隆灌輸公平競爭的精神,還告誡他不要和賀拉斯糾纏。

“瞧,”麥隆會這么說,“瞧瞧,賀拉斯。瞧瞧我正做什么呢。”賀拉斯看著麥隆運動鞋的鞋尖一上一下有節奏地點在看臺臺階上,他的手指開始抽搐,臉變得通紅,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在空中揮舞起雙臂,似乎要趕走一群蜜蜂。那年夏天坎特先生不得不一次次制止麥隆·考普費曼,告誡他不要再這么做。“做什么?做什么?”麥隆問,故意咧嘴一笑,來掩飾自己的傲慢無禮。“我正用腳打拍子呢,坎特先生——難道我連用腳打個拍子的權利都沒有嗎?”“麥隆,住口。”坎特先生說。另一個考普費曼,十歲的丹尼,有把金屬玩具手槍,設計得跟真的左輪手槍一樣,可以讓他揣在口袋里,即使打二壘時他也隨身攜帶。扣動扳機時玩具槍會發出輕微的爆炸聲,還會冒煙。丹尼喜歡跑到其他男孩身后,用槍嚇唬他們。坎特先生一直容忍他們的惡作劇,因為其他男孩從未真正被嚇住過。但有一天,丹尼掏出玩具槍朝賀拉斯揮舞,讓他舉起雙手,而賀拉斯沒有照做,于是丹尼幸災樂禍地開了五槍。槍聲和煙霧讓賀拉斯開始嚎叫,他邁著笨拙的外八字步從球場上折磨他的小鬼那兒跑開了。坎特先生沒收了槍,之后就把它放在辦公桌抽屜里,那里面還有丹尼夏天早些時候用來嚇唬操場上更小的孩子的玩具——“警長”手銬。那天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把丹尼·考普費曼送回家,還寫了一張字條,告訴他媽媽她的小兒子干了什么壞事。他懷疑她從未見過字條。

希德的店里的尤西,那個總是穿著沾滿芥末醬的圍裙,站在柜臺后面的老伙計對坎特先生說:“這里沒一點兒人氣兒。”

“天太熱了,”坎特先生回答說,“夏天到了。又是周末。人們要么在海邊待著,要么躲在家里。”

“不對,是因為那個孩子才沒人來店里的。”

“艾倫·邁克爾斯。”

“對啊,”尤西說,“他在這兒吃了個熱狗,回家后就得了小兒麻痹癥,接著死了。現在所有人都不敢來這了。真是胡扯。怎么會吃個熱狗就得小兒麻痹癥。我們賣了成千上萬的熱狗,也沒人得過小兒麻痹癥。一個孩子得了小兒麻痹癥,接著所有人都說:‘因為希德家的熱狗,因為希德家的熱狗!’一個煮過的熱狗——怎么會因為一個煮過的熱狗而感染小兒麻痹癥呢?”

“人們嚇壞了,”坎特先生說,“他們怕得要死,所以什么都能引起他們的不安。”

“是那些意大利雜種把病毒帶來的。”尤西說。

“不太可能。”坎特先生說。

“就是他們。他們到處吐痰。”

“我當時在場。我們用氨水把痰液都清洗掉了。”

“你清洗掉了痰液但清洗不掉病毒。病毒是洗不掉的。你看不見它。它浮在空氣中,你一張嘴就吸入,接下來就得病。這病和熱狗一點關系都沒有。”

坎特先生沒做回應。他一邊聽著點唱機上熟悉歌曲的尾聲部分——突然思念起馬西婭來,一邊吃完了熱狗。

我會見到你,

在每一個美好的夏日,

在一切光明和快樂的事物中,

我會一直這樣想著你……

“假設那孩子在哈勒姆的店里吃了個冰激凌圣代,”尤西接著說,“那是不是也沒人去哈勒姆店里吃冰激凌圣代了?假如他去中國佬店里吃了炒面——是不是就沒人去中國佬那邊點炒面吃了?”

“也許吧。”坎特先生說。

“那另一個死掉的孩子又怎么解釋?”尤西問道。

“什么另一個孩子?”

“今天早上死掉的那個。”

“什么孩子死了?赫比·斯泰因馬克死了?”

“對啊。他可沒在這兒吃熱狗。”

“你肯定他死了?誰告訴你赫比·斯泰因馬克死了?”

“別人告訴我的。前腳來店里的那人。好幾個人都這么跟我說。”

坎特先生付了飯錢給尤西,然后不顧天氣炎熱——他不怕熱——從希德的店里跑了出去,穿過總理大道,回到操場。接著又跑下臺階來到地下室門口,開了門,一路跑到自己的辦公室。他拿起電話,撥通貝斯·以色列醫院的號碼。電話上面的告示板上用圖釘釘了張卡片,卡片上有一串緊急聯系號碼,醫院的號碼也在其中。它的正上方還有另一張卡片,上面有他手抄的約瑟夫·李的名言。約瑟夫是操場運動之父,坎特在潘瑟念書時讀過他的作品。從第一天上班起他就把那句名言寫上了:“對于成人來說,玩耍是消遣,是生命的復蘇;對于孩童來說,玩耍是成長,是生命的獲得。”名言卡片旁邊是文體部前天郵寄給各個操場管理員的一張通知:

考慮到當前小兒麻痹癥暴發給紐瓦克孩子帶來的危險,請特別嚴加注意下列事項。如果眼下沒有足夠的衛浴用品,馬上訂購。對洗手槽、抽水馬桶、地板和墻壁進行每日消毒,確保所有設備清潔無瑕。必須監管各地衛浴設施被徹底洗刷。以上各項,只要疾病暴發當下對社區還有威脅,諸位務必給予切身關注。

接通醫院的電話后,他問接線員病人信息,接著問了赫伯特·斯泰因馬克的情況。接線員告訴他病人已經不在醫院了。“但他裝了鐵肺。”坎特先生很不甘心。“病人死了。”接線員說。

死了?“死”這個字眼和胖乎乎、圓鼓鼓,總是一臉笑容的赫比有什么相干呢?操場上最最聽話、嘴最甜的男孩就是他。他總是一大早就和另外幾個孩子一起幫他把運動器材搬出去。總理大道小學的體育課上,盡管在鞍馬、雙杠、吊環和攀繩項目上的表現無藥可救,但因為他夠努力,脾氣一直又好,坎特先生從沒給過他低于B的分數。天生的運動健將艾倫,還有對體育從不在行、肢體欠靈活的赫比——意大利人設法闖入操場那天,兩人都在場上玩耍,如今他們都死了,在他們十二歲這年,小兒麻痹癥給了他們致命的一擊。

坎特先生一路跑出地下室,來到公用的男洗手間。他任由自己沉浸在悲痛中,不知如何應對內心的困苦。他一把抓起看門人的拖把,接了一桶水,往里面倒了一加侖罐裝的消毒劑,把整個瓷磚地板拖了個遍,一邊拖一邊大汗淋漓。接著又走進女洗手間,在發狂的盛怒下死命地把那邊的地板也拖了個遍。最后,帶著衣服上和手上的消毒劑的臭味,他搭了公車回家。

第二天早上,在刮了胡子、沖了涼、吃過早飯之后,他重新擦了擦那雙見客穿的皮鞋,穿上他的套裝、白襯衣,打上領帶——兩條領帶中較暗的那條,然后乘公車去了施萊街。街對面的會堂很矮,看起來像個陰沉沉的黃磚頭盒子,周圍雜草叢生,原先是改建的社區戰時菜園,也許艾倫曾悉心照料過的菜地也在里面。坎特先生看見幾個女的,頭上戴著用來遮擋早上日頭的寬檐草帽,正彎腰在廣告牌邊上的小塊土地里除草。會堂前面停了一排汽車,其中一輛是黑色的靈車,司機站在路邊,正拿著塊布擦拭前擋泥板。坎特先生看見靈車里的棺材,根本無法相信艾倫就是因為夏天生的一場病才躺在了蒼白、簡單的松木棺材里,那副你無法從里面沖出來,里面的十二歲永遠是十二歲的棺材。我們剩下的人活著,一天天變老,但他永遠留在了十二歲。幾百萬年過去,他還是十二歲。

坎特先生從褲袋里掏出折起來的圓頂小帽戴上,走進會堂,在后排找了個空位坐下。他跟著祈禱書上的禱文,加入了會眾的誦禱。誦到一半,有個女人尖叫起來:“她暈過去了!救命啊!”斯萊文拉比暫停了禮拜儀式,同時有個醫生模樣的人沿著通道沖了過來,爬上臺階到了樓廳,去照料女信徒區里暈倒的那位。會堂里的氣溫那時至少有九十華氏度,樓廳那邊也許是最熱的。難怪有人會暈過去。如果儀式不立馬停下來,到處都會有人暈倒。甚至連坎特先生都覺得有點頭暈,因為他身上的那件是冬天穿的羊毛套裝。

他旁邊的座位空著。他不斷幻想艾倫走進來坐下。他希望艾倫戴著壘球手套走進來坐在他身邊,就像他中午經常在操場的看臺上做的那樣,在坎特先生身旁取出午餐袋里的三明治來吃。

艾倫的叔叔伊薩多·邁克爾斯致悼詞。他在韋恩賴特街和總理大道拐角處經營了多年的藥店生意,顧客都管他叫大夫。他看上去很開朗,體格魁梧,皮膚黝黑,就像艾倫的父親,眼睛下面也有粒面的黑眼袋。只有他發了言,因為其他家庭成員都覺得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很多人在抽泣,不僅僅是女信徒區的。

“感謝上帝賜予我們艾倫·阿夫拉姆·邁克爾斯,并護佑他十二年,”伊薩多叔叔說道,鼓起勇氣笑了笑,“感謝他賜予我一個侄子,自他出生之日起,我就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他。艾倫每天放學后都會順路到我店里,坐在柜臺邊,要一杯麥芽巧克力。剛上學那會兒,他是這世上最瘦小的孩子,我們一門心思要把他養胖。如果有空,我會去冷飲柜臺那兒親自給他做麥芽巧克力,還會給他多加點麥芽,讓他長胖些。那個習慣一旦開始,就年復一年地持續下去。我的好侄兒放學后的來訪多么令人愉快啊!”

說到這兒,他不得不停下來,控制一下情緒。

他繼續說道:“艾倫是熱帶魚專家。關于照顧各種熱帶魚的所有注意事項,他聊起來頭頭是道。去他家玩,和他一道坐在他的魚缸旁,聽他跟你講每條魚的故事,它們怎么產卵繁殖,諸如此類,沒有比這更讓人激動的事情了。你可以在那兒和他坐上一小時,他卻還沒把知道的都說完。和他道別時,你臉上帶著笑,精神振奮,還學到了許多。他怎么做到的?他是如何做到為我們這些成年人所做的一切的?艾倫有什么特別的秘密?那就是活好每一天,無論是放學后喝的那杯麥芽巧克力、熱帶魚、他擅長的體育,還是在戰時菜園里為戰爭出的一份力,或者在學校的學習,要從每件事物中發現驚奇,在每個事物上發現樂趣。艾倫十二年的人生里承載了比大多數人一生還要多的健康與樂趣。艾倫給他人帶來的樂趣比大多數人一生所給予的還要多。艾倫的生命結束了……”

說到這兒,他不得不再次停下來。再繼續講時,他的聲音已經沙啞,快要掉淚了。

“艾倫的生命結束了,”他重復了一遍,“但是,盡管我們感到悲痛,我們應該記住,他活出的人生是永恒的。對艾倫來說每一天都是永恒,因為他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對艾倫來說每一天都是永恒,因為他溫暖親切。他一生都是個快樂的孩子,這個孩子每做一件事,總是竭盡全力。在這世上,有的是比他的還要悲慘的命運。”

之后,在會堂外面的臺階上,坎特先生向艾倫一家表示哀悼,并感謝艾倫叔叔剛才的發言。誰能想到,那個藥店里穿著白大褂、照著處方給人們配藥的大夫如此能言善辯,讓會堂各處的會眾,樓上樓下的,無不為他的悼詞而慟哭。坎特先生看見有四個男孩一起離開了祈禱儀式,他們是斯佩克特、索貝爾森、塔巴克和芬克爾斯坦。他們的套裝、白襯衣和領帶都不合身,硬皮鞋也不合腳,臉上汗流直下。也許那天對他們來說,最艱難的不是第一次面對死亡,而是大熱天被漿過的領子和領帶勒得半死。但是,盡管天氣很熱,他們還是穿了最體面的衣服來會堂參加儀式。坎特先生走到他們身邊,扶了扶每個人的肩頭,拍拍背安慰他們。“你們在這兒艾倫會開心的,”他低聲對他們說,“你們能來參加儀式,真是體貼。”

這時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背。“你和誰一塊兒走?”

“什么?”

“那兒——”那人指著靈車旁的一輛汽車,“那兒,和貝克曼一家一起吧。”接著他被推到路邊的普利茅斯牌轎車旁。

他沒打算去參加葬禮。會堂的祈禱儀式結束后,他本打算回家幫外祖母一起處理周末各種瑣事。但已經有人幫他把車門打開了,他上了車,到后排座位坐下。旁邊是一個戴黑紗帽的女人,正甩著一塊手帕給臉上扇涼風,臉上的粉順著汗水流下來。司機的位置上坐了一個矮矮胖胖的家伙,穿著黑套裝,跟他外祖父一樣鼻子破相,這也許同樣是反猶幫派造成的。他前面坐著一個黑頭發的其貌不揚的姑娘,約莫十五六歲,據介紹是艾倫的表姐梅麗爾。年邁的貝克曼夫婦是艾倫的姨母姨丈。坎特先生介紹自己是艾倫的老師。

他們不得不在熱烘烘的車里待上十分鐘左右,等著后面的送葬隊伍成行。坎特先生試著回想伊薩多·邁克爾斯剛剛的悼詞,回想他說的艾倫如何活出永恒的生命,但腦海中浮現出的總是艾倫在棺材里像塊烤熟了的肉的畫面。

他們駛過施萊街,到了總理大道左轉,接著開始在總理大道上慢慢前行,過了艾倫叔叔的藥店,朝坡頂的小學和中學駛去。街上幾乎沒有其他車輛——大多數的店鋪都大門緊閉,只有塔巴切尼克的店還開著,因為周日上午有人來買熏魚。街角的糖果店也還賣著周日的報紙,面包店也開著,周日人們會去那兒買咖啡蛋糕和貝果面包當早餐。十二歲的艾倫本可以在這條街上不斷出現,往返于學校和操場,或者出門給媽媽買點東西,在哈勒姆的店里和朋友碰面,或是一路上坡再下坡去威夸依克公園釣魚、滑冰、泛舟之類。現在是他最后一次途經總理大道了,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躺在那個棺材里。坎特先生想,這車里尚且熱得跟烤箱一樣,棺材里的溫度可想而知。

車里的每個人都沉默不語,直到車子快開到坡頂、經過拐角希德的熱狗店時,沉默才被打破。

“他為什么非要去那家臟兮兮的小店里吃東西呢?”貝克曼太太說,“他為什么不能回家吃冰箱里的東西呢?他們怎么能允許這么一家店開在學校對面呢?夏天還開著。”

“伊迪絲,”貝克曼先生說,“冷靜點。”

“老媽,”艾倫的表姐梅麗爾說,“孩子們都在那兒買東西吃。他們常去那里。”

“那是個臭水浜,”貝克曼太太接著說,“小兒麻痹癥流行季,這么大熱天的,像艾倫那么聰明的孩子去那樣的地方——”

“夠了,伊迪絲。天氣很熱,大家都知道天氣很熱。”

“他的學校到了。”貝克曼太太說。那時他們的車子開到坡頂,正要路過坎特先生執教的小學,學校建筑的石頭立面蒼白暗淡。“有多少孩子像艾倫那樣熱愛學校?從第一天上學起,他就愛上了那里。”

也許這話是對他說的,因為他是學校的代表。坎特先生說:“他是個優秀的學生。”

“還有威夸依克,他本來可以是威夸依克的榮譽生。他已經打算要學拉丁文了。拉丁文!我都想好了給他的昵稱,我管他叫‘才華小子’。”

“他確實有才。”坎特先生說,一邊想到了房間里的艾倫父親、會堂里的叔叔,以及現在車里的姨母——他們三個之所以情緒激動,都是出于同樣的原因:因為艾倫配得上他們的交口稱贊。失去這么了不起的孩子,他們一輩子都會悲痛不已。

“如果上了大學,”貝克曼太太說,“他打算學科學。他想成為科學家,治療疾病。他讀了一本關于路易斯·巴斯德[18]的書,關于路易斯·巴斯德怎樣發現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細菌的前前后后他都知道。他想成為下一個路易斯·巴斯德,”她說著,規劃起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未來,“可是,”她最后的結論是,“他卻要去那個爬滿了細菌的地方吃東西。”

“伊迪絲,夠了,”貝克曼先生說,“他怎么得的病,在哪兒得的病,我們都不清楚。現在整座城市到處都有小兒麻痹癥患者。這是傳染病。你所見之處都有小兒麻痹癥。他病得很嚴重,離開了我們。我們就知道這些。其他一切都是空談。關于他的將來我們一無所知。”

“我們當然知道!”她很憤怒,“那孩子干什么都會出色!”

“好吧,你說得對。我不和你吵。我們還是去墓地吧,體面地給他下葬。這是我們現在能為他做的一切了。”

“還有另外兩個男孩,”貝克曼太太說,“上帝保佑他們都好好的。”

“到現在為止他們都還好好的,”貝克曼先生說,“以后也會好好的。戰爭馬上就會結束,拉里和列尼會平安回家。”

“但他們再也見不到他們的小弟弟了。艾倫終究是死了,”她說,“他再也回不來了。”

“伊迪絲,”他說,“我們都知道。伊迪絲,你一直在叨叨,可你說的大家都知道。”

“由她去吧,老爸。”梅麗爾說。

“但那有什么好處,”貝克曼先生問,“嘮嘮叨叨個不停?”

“有好處,”女孩說,“對她有好處。”

“謝謝你,親愛的。”貝克曼太太說。

所有車窗都搖下來了,但坎特先生仍覺得自己身上裹著的不是套裝,而是毛毯。送葬隊到了公園,右拐到伊麗莎白大街,沿著希爾賽德街,穿過鐵路立交橋,就到了伊麗莎白市。他希望很快就能到墓地。他想象如果艾倫在棺材里烤得再久一點,棺材也許會點燃爆炸,就好像一顆手榴彈在里面爆炸,孩子的尸體會炸得靈車和大街上到處都是。

為什么小兒麻痹癥只在夏天來襲?站在墓地里,頭上只戴了圓頂小帽,他忍不住想小兒麻痹癥會不會是夏天的陽光引起的。正午,太陽在頭頂鉚足勁發力,似乎有足夠的力量致人癱瘓和死亡,比起熱狗里需要用顯微鏡才能觀察到的細菌,它更可能成為殺手。

盛放艾倫棺木的墳墓已經挖好,這是坎特先生第二次見到敞開的墳墓,第一次見到的是外祖父的,三年前,就在戰爭開始之前。那時他因為要照顧外祖母而心力交瘁,整個入葬儀式過程中他都緊緊抱著她,以防她雙腿癱軟支撐不住。之后,他還照顧了她一段時間,晚上也陪著她,最終說服她每周出去看一次電影,吃一次圣代冰激凌,過了這段時間他才有空想想自己失去的一切。當他們把艾倫的棺材放到墓底時——那時邁克爾斯太太撲向墳墓,哭號著:“不要!不要把我的寶貝放在那里!”——死亡向他顯現了,它的威力不比圓頂小帽上方不停炙烤的太陽來得弱。

大家和拉比一起誦讀哀悼者的祈禱詞,贊美萬能的上帝,毫無保留、不遺余力地贊美那位允許死亡毀滅一切——包括孩子——的上帝。從艾倫·邁克爾斯的死到大家齊聲誦禱上帝賜福的禱文,大約有一天一夜的時間,這期間穿插了艾倫一家對上帝憎恨與厭惡的插曲,因為他給全家帶來了痛苦——當然他們也沒想到會對艾倫的死做出這樣的反應,他們當然也怕惹怒上帝,害怕接下來上帝會把拉里和列尼兩個邁克爾斯兄弟也從他們身邊奪走。

邁克爾斯一家也許沒想到,坎特先生卻不得不多想一層。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外祖父是壽終正寢,所以他當然不敢因為上帝把老人帶走而背叛上帝。但如果是因為上帝在艾倫十二歲時用小兒麻痹癥把他殺了呢?或者如果是上帝讓小兒麻痹癥存在呢?面對如此殘酷無情的事實,怎么會有寬恕呢——更別提什么哈利路亞了?如果這哀悼的人群是為了慶祝太陽神的威嚴,宣稱自己是亙古不變的太陽神的子女,就如同我們這個半球上古老的異教徒文明所熱衷的那樣,圍繞著死去男孩的墳墓,沉湎于祭祀太陽的舞蹈儀式,對于坎特先生來說這些似乎遠遠夠不上冒犯——還不如就這樣,不如圣化偉大的太陽父神直射的光線,平息他的怒氣,而不是臣服于一個至高之主,任由他犯下各種殘暴的罪行。是的,我們不如就贊美那不可替代的造物主,贊美他從創世之初就保有我們的生命;我們不如就在禱告中榮耀每天能接觸到的、無所不在的那藍天中的金色之眼,他生來就具備焚毀大地的力量。相反,我們不會咽下這樣冠冕堂皇的謊言:在殺害孩子的冷血殺手面前,上帝是仁慈的、恭順的。要是這樣,倒不如去捍衛個人的尊嚴、人性和價值,更不用說捍衛對每天所發生之事的知情權。

... Y'hei sh'mei raboh m'vorakh l'olam ul'olmei ol'mayoh.

愿他的大名被祝福直到永永遠遠。

Yis'borakh v'yish'tabach v'yis'po'ar v'yis'roman v'yis nasei

祝福、贊美、榮耀、高舉、歌頌、

v'yis'hadar v'yis'aleh v'yis'halal sh'mei d'kud'shoh

強大的、高舉的、受到稱頌的是圣者之名,

B'rikh hu ...[19]

愿他被祝福。

在這個孩子墓畔的禱告過程中,吊唁者四呼“阿門”。

送葬車隊離開綿延的碑石,從墓園大門駛向麥克萊蘭街時,他突然記起來小時候去格羅夫街的猶太墓園掃墓的經歷。他母親葬在那兒,如今外祖父也葬在那兒,將來,他的外祖母,還有他自己,都會葬在那兒。小時候外祖父母每年五月都會帶他去掃墓,以紀念他母親的誕辰。而從童年第一次掃墓開始,他都無法相信自己的媽媽葬在那里。站在慟哭的外祖父母中間,他總覺得自己在玩一個假裝母親存在過的游戲——只有在墓園他才能編造出這樣的故事,他曾經有一個媽媽,這是故事的開頭。但是,即使他知道每年去掃墓是必須做的最最古怪的事情,他也不會推脫不去。雖然完全不記得母親,但如果去掃墓是成為母親的好兒子的一部分,那么他就會去,即使那看起來像是空洞的表演。

每當他在墓畔試圖喚起適合那個場合的念頭時,他就會記起外祖母給他講的那個關于他母親和魚的故事。所有她講的故事里——那些標準的勵志故事,比如多麗絲在學校里有多聰明,她在家里幫了多少忙,小時候她多喜歡坐在店里收銀臺邊,把所收錢款記入收銀機,和他小時候一模一樣——這個留在了他腦海中。他一直記得這個故事。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離她的死亡和他的出生還遠著呢。那時,為了準備逾越節,外祖母要步行穿過埃文大街去魚販子那里挑兩條活鯉魚,用桶提回家,養在家里洗澡用的鍍錫浴缸里。她會在浴缸里裝滿水,魚就在那兒待著,直到被人砍了頭尾,刮去鱗片,做成魚餅凍[20]。那時坎特先生的母親才五歲大,每天從幼兒園回來,蹦蹦跳跳著爬上樓,看看鍍錫浴缸里游動的魚,很快脫了衣服,爬進浴缸和它們一起玩耍。外祖母每次從店里上樓給她拿點放學后吃的小點心時,都會在那兒找到她。這件事她們都瞞著外祖父,怕他聽了會懲罰孩子。即使外祖母告訴了小外孫這個魚的故事——那時候小外孫也在上幼兒園——他也小心地把這個故事保密不說出來,以免外祖父心煩意亂。在他心愛的女兒死后的頭幾年里,只有不提起她才能轉移失去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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