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韓壽離了賈府，賈充之妻郭夫人曉得，便滿心歡喜，但愿他有去無來，便打點要與賈午商量，卻又一時不便。過了些時，正值春光明媚，萬物鮮妍，便帶了幾個丫鬟到萬卉園來。到了園中，因著丫頭報知小姐。小姐見報，忙出來迎接，到花萼樓上，拜見過，說道：“連日孩兒因貪刺繡，不曾問候母親。不意母親忽有興到此。”夫人笑道：“我原是還不來，因見此春天百花開放，又值偶閑，欲與我兒同到各處去游賞游賞，以作一日之樂，庶不負(fù)人生富貴?！毙〗愕溃骸澳赣H偷閑取樂，正宜如此。孩兒愿隨?！?

說罷，母女便同下樓來。侍女跟隨，到各處去游玩。仆婦聞知，早一處處俱備下茶果食物。夫人同小姐到一處，就有一處的供給。夫人、小姐略坐坐，又往別處去了。

游了半晌，夫人道：“百花開時，誰人不看，誰人不賞。貴乎留題，方成佳話。我想古人多才，定然如此。我兒久讀詩書，可將古人賞鑒事跡，對我說說也好?！?

小姐道：“孩兒若指花而說，只說孩兒言出成心。請母親隨便指來容孩兒說吧。”

夫人聽了便走向花陰，指著一枝草道：“此草有何出處？”

小姐道：“曾記得古詩云：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狈蛉擞种钢饺亍?

小姐道：“”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夫人又指著蘭蕙。

小姐道：“慧心種蘭蕙，歲寒久當(dāng)知?！狈蛉说溃骸盎从腥祟}詩，這竹亦有詩么？”

小姐道：“竹怎么沒有？詩云：冉冉孤生竹，結(jié)根泰山阿。與君為新婚，菟絲附女蘿。菟絲生有時，夫婦會有宜。千里遠(yuǎn)結(jié)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亦何為?！?

又行到池沼邊，夫人指著池中水萍道：“此亦有詩么？”小姐道：“也有。詩云：?！币蛲贤?。

夫人遣去侍女，因?qū)π〗阏f道：“我兒論花可謂博古通今，足稱才女。只不知可能論人么？”小姐道：“人具陰陽，各秉天地之秀氣。男子賢則為忠、為良；愚則為奸、為佞。女子賢為貞、為節(jié)；愚為蕩、為淫。然則皆在人為，又不可一概而論。”

夫人道：“我看這些花草，種植園亭，得人灌溉，方才花發(fā)芬香，邀人寓目。設(shè)若栽之郊外，置之糞廁之旁，雖有芬芳，亦將棄之、擲之，孰得而賞之。今我兒論人賢愚不同，賢則人欽，愚則人賤，確然是矣。我為母的，許多心事，向來見妳年幼，恐不明大道，故含忍而不言。妳今既如此精明，我只得細(xì)細(xì)與妳說知。妳今盈盈十五，生長朱門，已非凡品。何況賦此姿容，就如嬌花異卉一般，宜乎貯之金屋，配之玉堂，方不辜負(fù)。若與腐草同根，飛蓬接葉，豈不令人恨死。我今所恨者，是妳父當(dāng)初一時不明，收留了韓壽來家，又許他結(jié)親。還只說他讀書長進，故我向來不言。不期他如今一竅不通，竟成了呆子。若真將妳配他，豈不是以鸞鳳配與山雞了。這苦哪里去說，這冤哪里去申。我如今細(xì)細(xì)想來，他又不曾遣媒說合，我又不曾受他半絲一線，只不過妳父親隨口之言，怎當(dāng)?shù)脤崜?jù)。妳一個千金小姐，又生得千嬌百媚。何不另擇卿相豪門，招個風(fēng)流貴婿，方才遂我心愿。此乃為母的一片苦心，妳萬萬不可逆我?！?

賈午忽聽了這番說話，直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夫人因又說道：“我兒不必沉吟，此事我籌之熟矣。”賈午驚定，方說道：“母親之言，雖為孩兒深思遠(yuǎn)慮，但念孩兒雖受胎母腹，無奈生性卻與母親有幾分不類。不期又蒙父母教訓(xùn)，自幼我讀了許多圣賢之書，一發(fā)將性子造成一塊鐵石。只認(rèn)得女子從一而終，生死不易。至于愛富嫌貧，這些世情丑態(tài)，皆兒所最鄙。母親所說韓郎，雖無雁幣盈門，斧柯奔走，然嚴(yán)嚴(yán)父命，皎皎盟言，豈不重于斧柯雁幣。況韓郎又與孩兒久同筆硯，只因婚好，不避嫌疑，屢屢見面相親。若遵母親之命，中途改節(jié)，不獨敗壞綱常，而回想從前，日與韓郎一個路人言笑，可謂無恥矣。此言兒實不愿聞，望母親體諒?！?

夫人聽了，拂然道：“孩兒小小年紀(jì)，只曉得讀幾句死書，卻不知誤了終身大事。妳想，人生在世，圖些什么。只不過受享些風(fēng)花雪月。就是貧家女子，也指望仰攀富貴，何況妳貴為八座之女，嬌如三月之花。我做娘的憐妳，風(fēng)吹尚且肉痛，豈忍將妳嫁到貧賤人家，操井臼，作駑駘之婦，事貧賤之姑。一向還望韓壽上進，今韓壽不才不肖，眾所共知，尚將何望？孩兒萬萬不可錯了主意，貽誤終身?！?

賈午小姐道：“黃雀從來不知鴻鵠。韓郎肖與不肖，才與不才，父親未必不識?？v使終身貧賤，孩兒與他既結(jié)絲蘿，亦是孩兒命該如此，只得安命由天。母親不必過為憂慮。”夫人見她分辯不從，便悶悶不悅。因暗想道：“我若再說幾句，就不妙了。莫若且順?biāo)?，使她放心。況且權(quán)柄在我，豈得由她做主?！彼燹D(zhuǎn)過嘴來說道：“我兒既是心愿，我也不好十分強妳?！庇谑悄概畾g然。在園中樂了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