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并未在意對方略顯冷淡的態度，她端著兩杯咖啡走到透明幕墻前，將其中一杯遞給瑪雅。

瑪雅·宋的手指扣住杯柄，防毒面罩中傳出電子混響的低鳴。“謝謝……”冰冷的合成音毫無起伏。她只是端著咖啡，似乎完全沒有要飲用的意思。

兩人的目光穿過幕墻，投向下方的實驗場——“相位轉移實驗”正在這里進行。

直徑三十米的環形觀測臺上，數十名身著白大褂的研究員如同精密儀器的零件，靜默佇立在半透明能量屏障之后。場地中央矗立著兩座鉻銀色圓柱形容器，管壁內嵌的光粒子糾纏環正輻射出幽藍光暈，無數全息公式如瀑布般在虛擬投影中飛速滾動。

首席科學家阿拉斯泰爾·索恩親自站在控制臺前。他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左眼被一只不斷微調焦距的機械義眼取代，冷藍色的光學鏡頭在數據流中不時閃爍。他目光如炬，手術刀般精準的指令通過意識接口投射至公共頻段：“啟動β-7協議，準備測試有機體相位坍縮閾值。”

閘門嘶鳴著打開。四名仿生人執行者押著實驗體步入光線集中區域——那是一名近兩米高的壯碩男子，特制拘束衣的合金鎖鏈深深勒進肌肉，頸后的神經抑制器不斷釋放電流，每一次脈沖都讓他喉嚨里擠出野獸般的低吼。就在執行者將他推入左側容器的瞬間，男子猛地爆發出駭人的力量，合金包裹的額頭狠狠撞向艙壁，濺出的鮮血在量子場中蒸騰成猩紅霧靄。“殺了我！你們這些……”嘶吼被艙門閉合的液壓聲驟然切斷。

索恩手掌按下，圓柱體霎時化作兩座透明如水晶的棺槨。左側容器內壁瞬間刺出神經探針，精準貫穿男子的枕骨大孔。他身體劇烈抽搐，強直性痙攣使其向后反弓成一道恐怖的弧線。此時，全息屏幕亮起三維解剖影像：他的骨骼在量子場中迅速解構又重組，臟器如熱蠟般彼此交融。

“相位轉移啟動。”索恩的聲線平穩得像機器。右側容器迸發出刺目強光，待光芒消退，艙體內只剩下一顆直徑約一米的肉球。表面布滿搏動的血管網絡，七處撕裂傷不斷滲出組織液。更令人悚然的是肉球中央裂開一道縫隙，里面露出一只完好的人類眼球，瞳孔正瘋狂轉動。

肉球被迅速移出容器，置于實驗臺上開始解剖。

“記錄：實驗體D-779完成相位轉移，基礎形態遭到破壞，但仍保留痛覺神經反應。”索恩的影像指向肉球表面一處正被切開的區域——放大畫面顯示，那片皮膚仍在規律性地抽搐。“準備注入鎮痛劑，十分鐘后執行逆向坍縮測試。”

實驗繼續。索恩又指揮進行了十七次相位坍縮測試，實驗對象從死刑犯逐漸擴展到靈長類動物，最后甚至包括一頭西伯利亞虎。當這頭猛獸在右側艙體重現為一團嵌合著虎爪、不斷搏動的肉瘤，森白的脊椎骨刺穿表皮、形成扭曲外骨骼時，實驗室里彌漫起有機組織被高能量場焦化的惡臭。

“看起來……毫無進展呢~”

科爾指尖輕叩幕墻，觸碰處漾開一圈如水波紋。作為“相位轉移”專利技術初期的研發參與者，她比誰都清楚——智慧生命在空間隧穿過程中，必然會經受“意識”與“認知”乃至作為“活物”自身“可能性”的強烈擾動。唯有非生命體，才能保持結構完整。

（無數次失敗……無數份數據……我們離真理始終隔著一道觀測者自身的維度屏障……可這，不也正是‘求知’本身的魅力所在嗎？）

通訊頻道中突然響起博士的聲音，那柔和的“女聲”讓科爾唇角的笑意微微一凝。

（博士？你能同步我現在這具新身體的視覺信號？）

（阿拉~“顧問”的權限賦予了我‘緊急認知接入權’的哦~）

溫吞的聲線裹著細微電流雜音，像用手術刀切割奶油蛋糕般絲滑卻詭異。

（當然，您隨時可以切斷這條神經鏈路……）

（……無所謂。）

科爾的目光掃過正被清理的肉塊與殘骸，并沒有拒絕的打算。即便拒絕了，“博士”若真想“看”，她恐怕也阻止不了。

況且，她并沒有什么需要隱瞞的事。

實驗仍在繼續，新的受試者是位枯瘦的少年，特制拘束衣在他身上空蕩得像個裹尸袋。當相位裝置上的“光環”再度亮起，他的左半身瞬間坍縮成蜂巢狀的鈣質網格，右肺卻異常膨大成一個半透明氣囊，在艙內無聲沉浮。

……

……

一次又一次……

一個又一個生命無聲消逝，更多數據被源源不斷地投喂進龐大的預測模型。

正如博士所言……

“求知”本就是如此——

將混沌現象關進數學模型的牢籠，

把尖叫的真實馴化為溫順的真理，

以凡人的腦髓澆灌認知之樹，

在此地，滿目血肉皆為筑起真理神殿的基石。

而這個過程……

對博士而言，無疑散發著名為“求知”的極致芬芳，令它食指大動。

這里許多研究者都擁有高品質的大腦，它很想將它們全部打包帶回一號站點。

但受限于“博士”這一皮套的“規則”，它暫時不能親自下手，這才需要科爾代為執行。

（感謝您的寬容~）

博士的嗓音里帶著饜足的笑意，卻忽然話鋒一轉。

（1號站點偵測到異常：3分鐘前，密城外海300公里處，檢測到持續4.7秒的“███-7型污染波形”。）

（污染波形？和‘零件’是類似的東西？）

聽了博士的話，科爾的臉色微微一沉，她心中掠過一絲不詳的預感。

（放輕松，在無垠‘星圖’之中，可被稱作污染的存在多如恒河之沙…該波形已與1號站點部分修復后的數據庫進行比對…）

博士話音未落，海量數據已涌入科爾的意識網絡。

（波形特征與‘盜火者聯盟’吻合度達71.3%。）

（盜火者？）

（一群專偷世界本源之火的鬣狗罷了~不過鑒于我們現階段還很虛弱，建議您近期不要靠近海岸線。）

——說得好像不靠近海岸線，那東西就不會上岸一樣……

博士算是提前進行了一次小小的“劇透”，也不知道科爾如果知道所謂的“盜火者”其實也是“它”的造物會怎么想。

幸運的是……

她并不知道……

“……”

就在科爾理事打算在通訊頻道中追問細節時，身旁瑪雅理事的呼吸閥突然增壓，呼出一縷蒼白的寒氣。她佩戴防毒面罩的側臉轉向科爾，那無機質的眼神仿佛在無聲質問：你在和誰說話？

“我沒事，”科爾淡然道，“只是剛好想到些煩心的事情。”

就在這時，下方的實驗場中，新一輪的試驗也暫告一段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