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青子衿(貳)
- 遠行客
- 青蓮池上客.
- 3419字
- 2022-07-08 21:22:16
次日的晨曦微露,京城客棧內,人們驚愕地發現一位剛至弱冠之年的少年靜靜地倒臥在血泊之中,他的手中緊握著一把長劍,劍刃上似乎還殘留著昨夜皎潔月光的清冷輝映。
回溯至昨晚月輪尚未高懸之際,李衿陽輕啜了一口京城的竹葉青酒。那酒液過于熾烈,滑過齒齦,猛烈刺激著舌苔,令他不禁咳嗽起來。他曾屢次目睹戲劇中的英雄豪杰從容赴義,臺下觀眾高聲叫好,此刻他也想仿效,然而多年來不勝酒力的現實卻無情地擊碎了這份幻想。
他放下酒杯,轉而咬了一口五仁月餅,依然是那股熟悉的京城味道。“終究還是不好吃……”他輕聲抱怨著。思緒不禁飄回故鄉的月餅,那里的月餅皮薄餡美,松軟甜膩。
可惜,他與父母僅嘗過一次,那巴掌大的月餅被分成三份,父母將最大的那塊留給了他。
記憶中的那個夜晚,一家三口愜意地躺在漁船的甲板上,四周被輕紗般的煙波籠罩,靜謐而安詳。小船無目的地漂浮在映照著點點星辰的海面上,一輪圓月從海天交界處緩緩升起,皎潔明亮的光輝使他們忘卻了饑餓、寒冷以及縈繞不去的魚腥味。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在人生的最初十五個年頭里,他猶如一葉扁舟,在那深邃寧靜的海洋中漂泊。與父母相依為命,以捕魚為業,常聽他們述說遙遠的故鄉——那片鋪滿椰樹的潔白沙灘,每至盛夏,孩子們手持寬厚深綠的芭蕉葉,嬉笑玩耍,仿佛置身于夢幻的綠傘之下。然而,這座小島似乎游離于大晉的版圖之外,又仿佛因其微不足道,而被政府遺忘。
對于李衿陽而言,土地并非故土,唯有大海才是靈魂的歸宿。
十五歲那年的風暴,無情地奪走了父親的生命。秋初,政府開始嚴厲打擊偷渡者,官員們逼迫他們母子繳納稅款。面對無力支付的困境,母親被強行帶走。
臨別之際,母親不顧散亂的發髻與殘破的衣衫,竭力揚起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阿陽,別等娘了,娘只是去地上走一遭,終會回到海上。”
然而,母親最終未能歸來。
李衿陽后來得知,母親在縣衙遭受殘酷折磨致死,而那些官員為掩蓋罪行,將他痛打一頓后草草將母親葬于亂葬崗。母親的故事,永遠留在了那片海。
帶著對大海的眷戀,李衿陽離開了那片每日清晨被潮汐輕撫的海岸,投身軍旅。連綿起伏的重霄山與波濤不息的洛湫河,時常在他夢中縈繞,但他的心靈深處,始終回蕩著那片海的聲音。
后來,他在邊境與姚遠和部隊里的兄弟們,晃過了幾年“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的日子。
弓弦如急雨般錚錚作響,破空而出,廝殺聲與馬蹄聲交織在一起,血光映照天際。
在安槐戰場上,血腥的氣息濃重得令人作嘔,李衿陽已將所學武藝盡數施展,卻依舊難以抵擋北涼軍那如潮水般的攻勢。里衣被汗水與血液浸透,他抬頭望去,只見烏鴉孤零零地棲息在枝頭,發出幾聲凄厲的叫聲,仿佛在譏嘲他的狼狽。一股絕望與無力之感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幾乎讓他窒息。
“當!”冷兵器碰撞之聲震耳欲聾,李衿陽未能及時出劍。
“李衿陽,戰場上豈可容你半點分心!”姚遠側頭喝道。
“姚將軍!”李衿陽驚呼。
姚遠卻猛然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緊緊扶住他的肩膀,翻身潛入長滿荒草的低洼處。淤泥瞬間將衣襟緊緊纏住,最近未曾下雪,這些泥濘不過是因浸泡了血水而變得濕滑。
枯草刺痛了李衿陽貼在地上的臉頰,他剛想撐起身體,卻被姚遠死死按住。姚遠做出噤聲的手勢,隨即將自己的頭盔摘下,推至李衿陽手中。那頭盔冰冷且沾滿黏膩的血液,令李衿陽掌心一陣冰涼,不由得汗毛豎起。
姚遠嘴唇輕抿,盡力壓低聲音說道:“衿陽,安槐此戰似有蹊蹺,恐是兇多吉少。你拿著這頭盔,快馬加鞭趕回京城,交給我父親,切莫回頭,這里由我來周旋。還有……面圣之后,告訴圣上……我還在那門兒旁樹下藏了一壇桂花酒……待到深秋時打開,味道正好……”為防引人注意,他的聲音雖輕,卻字字咬得極重,力求讓李衿陽聽得清清楚楚。
李衿陽的瞳仁不住地晃動,話語梗在喉間,難以出口。
“無需為我憂心,離別之際,切莫回頭。我生來即為戰場而生,逝后亦當長眠于此。這片國土是我誓死捍衛的,而國家的子民更是我舍身也要守護的。我一生未娶,大晉的海清河晏便是我的至愛。”
生于斯,長于斯,逝于斯,這是對他靈魂的至高加冕。
他機警地環顧四周,隨后果斷地拉起李衿陽,用盡全身力氣將他向前猛推。
邊塞的落日渾圓如盤,余暉灑滿天際,將半邊蒼穹暈染成橘紅。枯枝上的鴻雁發出聲聲哀鳴,北風凜冽,攜帶著漠北刺骨的寒氣,劃過李衿陽的雙手。
他翻身上馬,自此再未回頭。
不知策馬奔馳了多久,疲憊不堪的他竟在馬背上迷迷糊糊地陷入沉睡。的確,這一日經歷了太多風風雨雨。他用手抹去鬢邊的泥土,閉上雙眼,思緒紛飛,回憶起姚將軍的諄諄教誨以及軍中結交的生死兄弟。他曾翻越重重山巒,也跨越了生死的界限。
李衿陽將手伸進里衣,觸摸到一袋沉甸甸的錢幣。這是同鄉元日托付給他的,要交給在京城的姐妹元夕和元月。
棗紅馬停下腳步,似乎也在詢問:“你也疲憊不堪了吧?”李衿陽輕拍馬背,輕聲問道。隨后,他翻身下馬,棗紅馬乖巧地趴下,讓李衿陽倚靠在其身側。
“呼——”李衿陽長舒一口氣,這便是戰敗的滋味嗎?他抬起頭,將手舉過頭頂,仰望那古老而遙遠的星空。銀河如練,繁星點點,閃爍著璀璨的光芒。一輪碩大的月亮緩緩升起,散發著慘淡的幽光。他猛然想起中秋節快到了。
手搭在額上,透過指縫,他如饑似渴地欣賞著這抹月光,沉浸在這難得的寧靜之中。他默默無言,任由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五萬將士,僅他一人幸存。他是逃兵?是懦夫?還是罪無可赦之人?他在心中反復質問自己。
他有什么資格享受這份寧靜,他還有事情沒有做完,他還沒有把消息帶到京城。
以他的軍事眼光,從北涼的視角審視,那確實是一場近乎完美的戰役,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打了一場極為巧妙的仗。正如姚將軍所言,其中透著幾分“蹊蹺”。北涼向來以游牧為生,其軍隊大多散漫,不擅長以智取勝,通常依賴地形之利。然而這一次,他們的表現卻截然不同。
他心中隱隱有一種感覺,北涼軍很可能更換了將領,而這位新將領必然與中原有某種關聯。他熟讀中原兵書,深諳中原作戰之法,懂得如何巧妙地利用地形與天氣。北涼軍沒有屠城,而是帶走了城中的所有男丁與錢糧,從而避免了姚遠“以戰養戰”的策略。
在不知不覺間,李衿陽陷入了沉睡,等他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翻身上馬,接下來的幾天里,他都在不停地奔波,日夜兼程。
終于,他抵達了京城。守城的官兵迅速將他的到來報告給朝廷。李衿陽沒有立即面圣,而是直接跨過張燈結彩的街道,穿過甬道,來到姚府門前。
他敲響了大門,門環輕顫,開門的奴仆見到他一身甲胄,氣度不凡,雖有些吃驚,但還是惶恐地請他入內。
不一會兒,身著鴉青長袍的姚肅匆匆趕來,兩人之前便有過一面之緣,沒有過多寒暄。李衿陽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情況,并將那個飾有紅纓的頭盔交給姚肅。
他沒有注意到姚肅的神情變化,只是盯著臘梅屏風后投下的小小身影。每當提到姚將軍時,那個身影便似乎微微顫抖。
“請您讓她出來吧。”
李衿陽的目光轉向屏風后的身影。
姚肅面露難色,說道:“此乃吾外甥女,尚未出閣,按禮數不便見外男。”
李衿陽語氣平靜地說道:“這是重要的事情,需要單獨面談。”姚肅沒有回答,轉身走出前廳,算是默許了他的請求。
那少女不知何時已走出屏風,她看起來約莫二八年華,眼尾帶著一抹紅暈。她恭敬地行了一禮,說道:“小女子姚初兮拜見大人。”
李衿陽有些慌亂地推辭道:“不,不用叫我大人……我,我才弱冠,沒比姑娘大幾歲,姚將軍常常提起你。”說話間,他下意識地理了理凌亂的頭發。
當聽到“姚將軍”三字時,她突然抬起頭,中秋佳節的燈火映照在她的眸子里,波光粼粼,面龐未施粉黛,卻清麗動人。
“大人,姚哥哥,他真的……不在了嗎?我真的回不來了嗎?那五萬士兵真的再也回不來了嗎?”她嘴唇顫抖,聲音有些哽咽,雙手在身后緊緊握拳,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言,雖相隔一段距離,卻又仿佛心靈相近。氣氛有些尷尬而又嚴肅,李衿陽還有重要的事情未曾提及。
“姚姑娘,如果可以,求你幫我兩件事,可以嗎?”他輕聲問道。
她堅定地回答:“你是姚哥哥的下屬,拼盡全力才回來,我們就是朋友,如果是我可以幫到的,我一定盡己所能幫你。”他恭敬地行了一禮,感謝她的理解與支持。
“請姑娘幫忙找一個叫元夕的娼女,她有個妹妹元月,弟弟元日曾掩護我逃出安槐,但他永遠留在了那里,他的恩情我無以為報,請你幫幫他,還有……”李衿陽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如今,他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不再擔心有人因他而垂淚。他生命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也意味著安槐之戰的徹底落幕。五萬條生命,沒有一個人能安安穩穩地等到鬢發如霜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