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亦文發現黎肅是個工作狂，大多數時候冷冷冰冰，但一聊起本職又沒完沒了。

大概主腦在篩選分析師的時候，已經把愛崗敬業這一項考慮進去了。畢竟是在七千萬人口中選出三百人的工作，如果盡挑懶蛋，到時候肯定會人手不足。

黎肅的兩個指尖在桌上敲了又敲，仿佛在回味找到真相的那一刻。

“這種人擅長觀察，又不拒絕分享情報，一個七百點的東西就能讓他想起些什么。不過他也很幸運，不僅能認出拳手的標志，連兩人的長相都記得清楚，所以我事后又買了他兩樣東西。順便說一句，那兩個人昨天被抓到了，信息還沒來得及更新，但不出意外的話，總部馬上會有發布會。這么一來，十七區的麻煩就解決了。不過老袁對此好像不太滿意。”

他滿意的話就不會有今天的任務了，陳亦文問了句：“為什么？”

“你知道的，大部分中樞人反對荒都移民，認為這些廉價勞動力搶走了他們本就不多的工作崗位，所以兩邊的關系一直不太好，平時沖突不斷。十七區原本想把這件事定義為一般沖突，就這樣結案。”

“我聽說他們從一開始想的就是快點讓把這件事了解，這么結案也不奇怪。”

“話是這么說。可問題是，一般沖突通常是由仇恨，厭惡之類的負面情緒所引起。我們城市的監控接收電子腦反饋的情緒波動，檢測人的負面情緒，以此預防暴力事件的發生。治巡們接到預警、趕到現場、提前制止，很多時候還沒等兩邊的人動手，事情就已經結束了。但是，當時肉腸街的監控沒有接收到任何的情緒異常，這就不是一般沖突，兩名拳手對荒都人不存在仇恨或者厭惡之類的情感，所以我認為他們這樣做，背后一定有更深層次的理由。”

陳亦文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影子曾提起過，近期黑市對荒都人的電子腦感興趣，但考慮到死者并沒有注入電子腦，所以他有些不確定。

“于是我接入那兩個人的意識，找到了原因。”黎肅說道：“近期有黑市商人在收購荒都人的電子腦，價格高得離譜，兩個拳手無意間聽到這個消息，所以想賺上一票。只是不巧，他們盯上的人根本就沒有電子腦。”

懷璧其罪，匹夫其罪。

“要說服其他分部繼續調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事件發生在他們的轄區，他們決定的事，我們能怎么干涉。”陳亦文問道。

黎肅畢竟是調去協助其他轄區，又不是調去指揮其他分部，在大事上他發表不了意見。

“原本是輪不到我去管。我一個臨時工，只負責把自己的事做好。我的事就是查案。”黎肅回答：“從那邊回來之后我把事情告訴袁宇，然后他馬上跑了一趟十七分部。也不知道他和那個女人說了什么，總之，結果就是對方同意暫不結案，順著黑市的線接著調查下去。還有，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袁宇不知用什么辦法，竟然說服她把調查主導權都交了出來。”

說起調查主導權，陳亦文才想起阿武昨天一晚上沒回來的事。信息科為了完成黎肅交代的工作，加了一整個晚上的班。大概黎肅以為所有人都和他一樣，全身上下除了大腦都是機器。

陳亦文一邊在心里安慰阿武，一邊又默默為黎肅的八十代先人惋惜。

“聽說我們把近兩個月的案子都查了一遍？”

“消息挺靈通。”黎肅稍感驚訝，但一想到海馬體總部新入職的信息員是他弟弟，事情也就合理了：“袁宇從十七區回來之后也改變了想法，決定不從泄密方向入手，反正總部的人力肯定在往這方面調查。他想從殺人事件本身入手。”

“我想袁部長有他自己的考量。”

“誰知道呢。不過查案就是這樣，從看似毫不相關的地方入手，最后卻發現自己走了捷徑，老袁在這方面的直覺向來很準。”

黎肅換了個坐姿，接著開口：“我確實是從兩個月前開始調查的。這是個很簡單的推斷，兩名拳手襲擊荒都人，是因為他們聽說了黑市的收購傳聞。那反過來說，知道這條傳聞的人里邊，一定會有人和他們做同樣的事，所以這類襲擊不可能是個例。于是昨天，我向上面提出申請，讓信息科協助篩查最近兩個月與荒都人相關的全部記錄。沒想到那邊動作還挺快，一個晚上時間就有了結果。”

“我弟弟和我說了，他們三個組忙了一個晚上。”

“加班？原來是這樣，沒想到老袁的面子還挺大。”黎肅沒過多表示，只接著往下說：“清單里一共有4117個案件，信息科在凌晨的初步報告中將這個數字縮小到137。隨后，他們在其中七起事件中找到了一個共同點。有一個人在這七個現場周圍都出現過。”

陳亦文接收到同步資料，七個地點，七張照片，同一個人物。男性，沒有姓名，沒有電子腦識別編號，沒有基本資料，約三十歲，灰發，身材修長，棱角分明，左右臉的對稱度極高，給人一種不真實感，明明長相俊美，看過以后卻很難記住。

“看起來不像真人。”陳亦文隨口說了一句。

“看過他照片的人都這么覺得。”黎肅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老袁同步的任務資料看了嗎？你這次的任務，就是參與對他的抓捕。”

陳亦文點頭道：“不過我不太明白，人是你找出來的，為什么你不親自參與抓捕，反而讓我去。”

黎肅壓了壓眼皮：“說到這個，因為我在那片地方是被掛了號的。我自己都不清楚為什么會出名，大概是得罪的人太多了。袁宇害怕我出面會打草驚蛇，所以才決定讓你去。十七區想把自己摘出去，三十九分部的記憶師又只有我們兩個，所以他也沒得選。好在你只是個新人，下區不可能有人知道你，你也不會遇到什么危險。事情順利的話，你的評定分大概也能漲不少。”

“聽你的意思，我們已經知道他在哪里了？”

“報告上沒說，但既然你已經接受任務了，告訴你也無妨。”黎肅用手指地：“就在我們腳下。誰會想到離我們轄區這么近的地方，還住著一個殺人魔。”

想來也是，監控雖然有死角，但是對一個知道長相的人，找起來不會太難。

從看似毫不相關的地方入手，最后卻發現自己走了捷徑。

想到這里，陳亦文竟有了些顧慮。

葉明珠曾和他提過，記憶污染會把人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他又猜測羅非是因為掌握了部分“記憶污染”的秘密，才主動摘除自己的電子腦。

而今天這次搜捕的起因是黑市高價收購電子腦，兩者之間確實有可能存在聯系。

陳亦文有些不好的預感，有一種可能，他還不能排除，即患有記憶污染的人最終會被身體里的另一重記憶取代，羅非得知了這個秘密，為了防止自己被替代，不得不摘除電子腦。

這是最壞的猜測。

如果調查的結果和他猜測的一致，那他……該怎么把這件事告訴他的弟弟？

希望不會如此。

不過從袁宇同步的資料來看，行動本身也做了三手準備。

首先是抓捕小隊本身。

如果抓捕行動和計劃得一樣順利，那當然就沒有陳亦文什么事了。期間他不需要露面，只要老老實實和隊伍里一起返回即可。

其次才是陳亦文這個分析師。

為了防止可能出現的意外，他會跟隨抓捕小隊一起，保證在突發狀況下及時獲取目標的記憶。

最后是特種采樣機器人。

記憶分析師本身不參與抓捕過程，所以突擊隊員通常會攜帶特種采樣機器人，以保證在最壞情況下能獲取一定程度的情報。

說到底，即使陳亦文表面上加入了這次任務，但是在整個過程中他可能什么都干不了。

陳亦文想知道真相，卻又不想承擔真相的后果。他仔細衡量了一番，還是前者占了上風。

“該說的都說了，最后還有一點我覺得應該提醒下。”黎肅站起身道：“那個人的身體應該經過強化改造，光看臉就知道不是便宜貨。與他相關的七個案件里，受害人也沒有任何反抗跡象，所以這家伙不是職業刺客就是格斗高手。單獨遇見的話……我是說萬一發生意外，你單獨面對他的時候，千萬別想著當英雄。”

陳亦文心想，我才不要變成英雄。

“我明白，謝謝提醒。還有，前天的事……”

“什么？”

“沒什么。”

陳亦文本以為兩人的關系不算好，畢竟在他們認識的第一天就發生了些矛盾。但現在看起來，對方完全不放在心上。

“差不多到出發時間了，你自己準備下，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隨時聯系我。”

“好。”

黎肅說完，整了整外套：“這破沙發坐著真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