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珷坐在石桌旁,聽著張澤不知說了什么,把叔公逗的開懷大笑,他自己則是雙手抱著一杯茶水,怔怔的凝望著梅林。
西湖尋梅,當屬孤山梅花。
倚青山靠碧水、以梅飾山,梅因山秀,山因梅幽。叔公的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將孤山梅獨有的古、曲、斜、疏描繪得淋漓盡致。
叔公因為這句詩名震大江南北,林家也因此受益,多年來的付出十倍百倍的補回,甚至得到了求之不得的機會,更進一步……
孤山宅院后面古柏掩映,頗有江南園林的雅致。老藤、古梅、新桂、奇石,種種景觀構成旖旎風光。
宅院沒有圍墻,沿著側邊的蜿蜒小徑拾級而上,便能直達山頂,一路之上仿佛置身于一片梅海之中,春時臨,繁花似錦。
梅開正盛,花海賞梅。
為什么?他品著香茗、看著美景、聽著親人談話,不僅不開心,反而覺得他們吵鬧。
果然,天才都是孤獨的嗎?
林珷捫心自問,是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情況?沒有多久。自己大抵是病了吧?緣由……天妒英才吧!
…………
“叔翁,清風真沒事?我看他一直對著院子默不作聲,是不是生氣了?要不我把這最后一塊酒釀餅給他送去?”
看著自己的“白胖大侄子”因為沒給他留糕點,就一直不開心,哪怕坐在石桌邊,都是一直背對著他們,看向院內?院外?
張澤一時間也分不清他這是看向院內還是院外了,因為林逋的宅院緊挨著梅林,沒有圍墻,真正做到了把景搬進家里。
“沒事,不用管他,這小胖子早就該約束一番了,小小年紀還沒成婚呢,怎能如此癡肥?
清風!這糕點是我拿的,居正怎么會知道你的點心放在哪里?平日里讓你少吃點,你不肯,這些就沒收了,以后用飯還要定量!”
盤算著恢復幾成力氣的林逋先是與張澤虛與委蛇,然后對著胖孫子重拳出擊。
好個大孫子,這么好吃的東西竟然私藏,要不是老夫今天難忍饑渴,嘗上一次,竟被你欺瞞良久。
聽到叔公的話,林珷更傷心了,自己沒有三妹妹受寵就罷了,現在連外人都在他頭上了。
不知道叔公是因為他沒有孝敬吃食,才被罰的,林珷很委屈,剛剛不還是要教訓張澤的嗎?怎么到他頭上了?
叔公平日里飲食清淡,只吃素食,少油少鹽,有次嘗了葷菜甚至會嘔吐,林珷敢把重糖重油的糕點送去嗎?
看著林逋現在還沒有動手揍自己,張澤也能理解,當是還沒緩過來,四五十歲的人了,天天吃那些東西,身體能好才怪。
三年前他也在孤山住過,對于以跑路為先的張澤來說,十分不能理解林逋的飲食習慣。
到了林逋這種級別的名士,還用得著裝模作樣的餐風飲露?不說大魚大肉,精致小菜都沒有,全是少油少鹽的清淡素食,各色蔬菜倒是不少,但和清水焯一下沒有區別。
雖然菜蔬都是難得的鮮品,但張澤跟著吃了兩頓就受不了了,接下來就恬不知恥的混兒童餐,和瓔珞小小娘子搶飯吃。
問及飲食,說是受那些好友的影響,林逋的好友是誰?那些老禿驢……咳咳,佛門高士。
看著林逋說他大驚小怪的模樣,張澤自此就對光頭敬而遠之。
看著林逋如今吃的開心,張澤想趁機解釋一下,又擔心林逋不講武德,于是先夸贊道:
“林公如今的名聲在外,當初小子寫的那首《西湖訪隱士》,確是借了您的光,實在慚愧!”
林逋此時正云淡風輕的品嘗著桌上的點心,說來奇怪,以前他聞到油腥味就惡心,如今吃著這些點心,甚至有些油炸之物,卻是半點也無,甚至滿心歡喜。
明明已經飽腹,可以動手了,心情大好的林逋卻還想再嘗嘗,對張澤的奉承也是隨口回道:
“居正不用妄自……嗯,這個好,菲薄,你那‘落落崆峒一大儒’說的不錯,嘖,這個點心也不錯。”
“是啊,叔公,張公子那句‘東南賴有林君復,萬里清風去不孤’,實在是說到侄孫的心坎上了。”
“傷春感秋”的林珷本不愿低頭,奈何早上一大早起來,沒吃多少東西就趕來接張澤,一來一回又是棹舟又是跑步,喝些茶水有什么用?只把他餓的前胸貼后背。
本就體胖的他看著叔公吃的如此之香,也忍不住湊上來說道。
看著自家孩子餓的可憐兮兮的模樣,林逋沒有說話,對于他摸上桌前的小手,也裝作沒看到。
偷拿起一塊點心,以袖掩口吃進嘴里時,林珷只想落淚,他,太難了!
然后……當……他那不滿足的圓手就撞到了叔公烏木鑲銀的筷子,直撞到指骨,疼的他差點出聲。
孫子,就剩一塊的油炸酒釀餅是老夫留到最后的,你想干嘛?
小圓手上有條紅印的林珷一邊委屈地揉著,一邊不解地抬頭看向叔公,然后就明白了叔公的意思。
還以為是特意給他留的呢!
…………
“今天拜訪,小子又寫了首詩,想請林公品鑒一二?”
林逋頭也沒抬的隨口說到:“說來聽聽。”
“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只因誤識林君復,惹得詩人說到今。”
從張澤說出第一句后,林逋就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當然,嘴上沒停,一臉嚴肅的聽完了整首詩,然后神情急促地問道:
“此詩名為?”
“《梅》!”
“梅?好好好,好一個《梅》,好一個張居正,也好一個‘惹的詩人說到今’,此詩,當浮一大白!”
愛梅成癡的林逋聽聞此詩也忍不住一拍桌子,哈哈大笑。
對于被人稱為“梅妻鶴子”的林逋來說,張澤這首詩就是奠定了他在詠梅屆的地位。
詩好不說,張澤這是用自己的名氣為他背書,張澤名氣越大,這首詩傳播的越廣,林逋的地位越穩。
對于張澤的詩才,林逋也是甘拜下風的,這就是一個妖孽,別人寫詩是一首一首來,他是論本,偏偏喜歡寫些殘詩斷句,惹得無數文人墨客抓耳撓腮。
雖然他之前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也是傳世之作,但終究根基淺薄,就算能傳世、能青史留名,也不知要多少年,這大宋,能不能撐到都不一定。
是的,林逋也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對大宋的未來從來沒有信心。準確來說,所有喜梅的士人,都是如此。
大宋的積弱的國勢,普通人不知道,但士人不一樣,他們不僅有能力,還有見識。他們也學過史,知道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的道理。
只要一句話,就能看到大宋的未來:從古至今,從未見過士兵都要黥面刺字的,如此苛待士卒,動輒以賊配軍稱呼,還是兩側強敵環繞之時,大宋,有未來嗎?
就是這些使得長期生活在內憂外患中,卻又最為敏感的文人,才會對那頂風傲雪、孤傲自潔的梅花有著日趨濃烈的欽佩感,把它當成舒懷詠志的最佳對象。
詠梅之風,自此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