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城的天一向亮得很早,這一夜卻像被偷了光一樣漫長。勁之企盼著天亮,興許天亮之后就能看清這座城市正在發生的真相。
救護車上11個人,除去2個醫護和司機,其余9個都是從勝利廣場站接出的“疑似接觸者”。危機制造了威脅,威脅制造了恐慌和孤立。這些被帶走的人,正在成為大眾歧視的對象。這是人之常情,雖然誰都不愿承認這一點。大家將頭埋在膝蓋上,都不說話。勁之倒沒顧慮這個,他現在最擔心的是媽媽。她從來不會忘帶手機或不接電話。
凌晨3點多鐘,救護車開進了一間郊區骨科醫院,順著醫院門口掛著的“臨時隔離觀測點”的指示箭頭往里走,最后在一樓后門處停了下來。醫院很小,總共就一棟三層小樓。樓下黑咚咚的一片,搞得跟秘密押運似的。后門里出來了兩位接護的醫生,一個拿掃描槍掃描“疑似接觸者”的防疫手環碼,一個拿著本子記錄確認。前8個“疑似接觸者”依次被接進了院里去,勁之排在最后一個。
掃描槍對準了他的手環碼,只聽到“滴滴滴滴”的提示音。掃碼醫生反復試了幾次還是如此。
什么情況?難道我已經成了高危接觸者了?勁之心想,倒吸一口冷氣。
負責“押送”的醫生上前和兩位接護醫生交涉了一下,從厚重的防護面罩中隱約能聽到,“押送”醫生說帶錯人了,他會原路帶回到勝利廣場隔離點去。
還好,不是高危就代表有機會早些脫離控制去調查實情。記者出身的他,最受不了身處事件中央卻不能知曉真相全貌。這是職業病,得改。勁之心里嘀咕著。
兩位接護醫生走了,留下了“押送”的醫生和司機。“押送”醫生湊到司機耳邊私語了幾句,司機便也跟著進到醫院里去了。
見司機的背影消失在樓道里,“押送”的醫生一把拽起勁之的胳膊,將他往車里拖。勁之還沒回過神來,他就“嘭”地一聲拉上了車門,伸頭朝門衛處和樓上四下張望了一下,摘下了防護面罩。
“二狗!”勁之兩眼瞪得像銅鈴,摘下防護面罩,往他臂上狠狠錘了一拳,“你這家伙,怎么是你?”
拳打腳踢、滿嘴攻擊是他倆一貫的見面禮。
二狗將雙臂往座椅靠背上一攤,翹起二郎腿,撇著嘴掐著腔調說:“什么二狗,請叫我廖醫生。”
“切,滾吧你。”勁之翻了個白眼,嚴肅道:“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
二狗點了一支煙,叼在嘴邊,不急不忙地說:“這個說來話長……總之今晚哥為了把你給弄出來真是費了吃奶的勁了。”
“那到底……”勁之剛張嘴準備往下問,二狗打住了他:“得了,我知道你又要連環奪命問,但現在哥真沒時間回答你的問題,得先想辦法把你弄出去。”
二狗說著又探頭四下看了看,將煙頭往窗外一扔,從醫務包里拿出一套醫護人員的防護服扔給勁之。“喏,穿上它,看哥帶你怎么金蟬脫殼。”
他說著又掏出另一套裝備——和那個司機一模一樣的衣服。
脫下防護服的時候,勁之注意到了二狗脖子上的異樣。
“你這是怎么回事?”勁之問。
“哥新紋的龍虎爭斗,怎么樣,酷吧?”二狗得意道。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你脖子上的傷疤是怎么回事?”
二狗頓了頓,“沒什么,人在江湖飄,偶爾挨兩刀。”說著利落地套上衣服,坐到駕駛位上,啟動引擎,往院外開。
開到門口,門衛大爺特意從門衛室里走出來,示意二狗出示通行證明。還從門外進來了一個執勤的安保,用手電筒照射救護車后座做翻查。勁之坐在副駕駛,用余光掃了掃,院外已經戒嚴,幾個執勤的安保逡巡著。手心不禁捏了把冷汗,臉上卻得佯裝成醫生樣。
沒想到二狗還真從衣兜里拿了一個通行證遞了上去,拉著笑臉說:“大爺大哥,我們還得趕著去勝利廣場接下一趟嘞,在這耽誤一分鐘,那邊的風險可能就增加了十倍百倍咧……”
在后座排查的安保走上前來,從大爺手里接過通行證,對照二狗的臉看了看,又朝勁之掃了幾眼。勁之感到心跳加速,極力壓制著急促的呼吸。他從小到大都不擅長做偷偷摸摸的事,今天倒好,直接來了個對抗當局的“絕地大逃亡”,真是人生處處是戲劇啊。
執勤的安保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車駛出了醫院,勁之余悸未消。二狗倒是淡定,沉浸在成功“瞞天過海”的喜悅中,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你咋搞到的通行證啊?”勁之問。
“哥新長的本事多著咧,以后再讓你慢慢見識。”二狗的口哨聲更清脆響亮了。
“切!跟你學打架還是學泡妞啊?”
“誒,這你可就狹隘了啊。你們知識分子有知識分子的門道,我們江湖混混有江湖混混的門道,你們那道兒也不見得到處行得通不是?有時候還得用我們這道兒才見效。”二狗說。
“你硬要這樣分就生分了啊……再說了,哪有人管自己叫江湖混混的,聽著陰陽怪氣!”
二狗瞥了眼勁之,看他神情嚴肅,便收起了口哨聲,朝他臂上重重錘了一拳。勁之嘴上叫罵著,臉上卻掛著久違的笑。
從小勁之便很少在人前袒露笑臉,給人的印象是孤僻又清高。唯獨在二狗面前,就會顯露他粗糙又話癆的本性。每個人都有一層防護面罩,在這混沌的世界里罩住自己,形成安全的防御。勁之的防護面罩更堅硬一些。他知道一旦有誰穿透他的面罩走進來,那便是徑直走進他心里去了,也就再難請出去了。從孩提的記憶起二狗就駐在他心里,他不允許他跟他生分。
倆人自幼同在楓渡鎮的白墻青瓦中長大,同為工廠外來務工人員的子女,分享同一條開襠褲。一個狡猾抗打能應對各種霸凌,一個老實好學能稱霸歷次考試,二狗罩著勁之少受校園混混毒打,勁之則罩著二狗少得零蛋慘遭老母親用晾衣架羞辱屁股。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來,說說外面什么情況,廖醫生?”勁之調笑說。
“大型傳染病。傳染源還沒查清楚,據說已經死了二三十人了,官方還沒報。”二狗說。勁之心頭一驚,下意識地緊了緊頭上的防護面罩。
二狗見狀,快手伸過去把勁之的防護面罩拽了下來。“大哥,你戴這面罩也沒什么卵用,不是通過呼吸傳播的。”
“啊?”這消息倒是新鮮,勁之直起身子,“你怎么知道不是通過呼吸傳播的?”
“狗爺我的消息什么時候假過?”
“你是怎么知道的?”
“據說這怪病從十幾天前就開始出現了,只是一直沒查明,沒敢報。官方也一直在做秘密研究。不過我們的專家組速度可能會更快一些。”二狗說。
“你們的專家組?”上一次見二狗的時候他還在KTV當服務生呢,“你什么時候混到專家組了?”勁之問。
“這個說來話長……”又是這口頭禪。
勁之白了個眼,“那就長話短說。”
“長話短說就是,現在被運到這間臨時醫院里的,是上百個疑似感染者,那些確診病例不知道已經被押運到哪里去了。如果不把你弄出來,你要在地鐵站和這個鬼地方關到不知道什么時候了我的哥。”
這么一說勁之才想起來關鍵信息還沒搞清楚。“對了,你是怎么把我弄出來的?”
“是七爺,狗爺我雖然很牛逼,但暫時還沒那本事。”二狗說著吸了吸鼻子。“七爺是誰?”這一連串的信息讓勁之應接不暇。
“你還記得你救的那女孩嗎?”
勁之想起了小女孩那雙畏怯的大眼睛。“采苓?”
“對。她是七爺的閨女。”二狗說。
“那七爺又是誰?”
“……我發現這么多年了你這刨根問到底的毛病還是一點沒變啊?”二狗不耐煩地說。
“你這呲牛逼的毛病不也一點沒變嗎?”勁之回懟道。
“哥可沒跟你呲牛逼,哥們現在是真牛逼。來龍去脈回頭慢慢跟你說,現在當務之急是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去哪里?”
“一會兒到市區找個地方把你放了,我先去還車交差。”二狗說。
“嗯。”
夜色漸漸退去,勁之的擔憂明晃晃地掛在臉上。二狗瞅了瞅他,安慰道:“怕他們去找你的話,不行你先去我那兒避一避。”
“不知道楓渡那邊怎么樣……昨天沒聯系上我媽。”
二狗從褲袋里掏出手機扔過來,“再打一個問問。前天我還給我媽打了個電話提醒她們少出門,應該沒什么。就咱們那荒郊小破鎮,病毒都懶得跑過去。”
勁之撥了媽媽的電話,傳來的卻是關機提示音。這更讓他感到不安。媽媽的電話很少會有關機的時候。
“估計是沒電了,兩個月前我還回了一趟楓渡。蘭姨不是喜歡各種花啊草啊什么的嘛,我從單位給他拿了幾盒從南溟國進口過來的上等野花茶。”二狗說。
“但我媽從來都是電量還剩一大半就惦記著充電呢。”勁之說。
“蕭叔的……你打過嗎?”二狗輕柔的語氣試探道,他知道勁之的忌諱之一就是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父親。
“打過了,無人接聽。”勁之沒好氣地說,“不知道又上哪里喝老酒搓麻將去了!”
“這還不簡單,你給我媽打個電話問問不就得了。”
勁之撥了過去,無人接聽。“可能還沒起來,再打一遍試試。”二狗說。
撥了兩三遍,依舊是長長的嘟嘟聲。
“不可能呀,這個點我媽肯定到批發市場進菜去了呀。”二狗也發怵了起來,“打給我三姨。”他說。
電話撥過去,關機。
這時天已蒙蒙亮,未知的信息卻越來越纏作迷霧一團。救護車從郊外的隔離醫院開到了瀚城市區。二狗一個急剎車,扭臉對勁之說:“得回去一趟。”
勁之鄭重地點了點頭,心里的不安像鼓點一樣聒噪起來。
從車窗望出去,原本繁華規整的瀚城街道,像是一夜之間被巫術洗劫一空。早市的叫賣聲靜默了,店門緊閉,行人寥寥,醫護人員全副武裝,安扎在各個街口做臨時篩查,安保人員逡巡著。偶爾從后視鏡里瞥見幾個行人,都戴上了防護面罩,從上到下裹得嚴絲合縫。
頭條消息從二狗的手機里跳出來——“瀚城出現未知感染病例,情況正在進一步研究調查中。為防止疫情蔓延,今晨瀚城下令封城,數千市民連夜外逃。”
危機感撲面而來,勁之的右半邊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二狗緊急拐進一個巷道把救護車停了下來。
“我們不能這么招搖地開回去,得換個裝備。”二狗說著撥通電話。
“對,車在南丁路388號……”
大約過了三刻鐘,一輛豪華SUV停在了救護車旁,一男子從車上下來,把車交接給了二狗,開走了救護車。男子全臉面罩遮蓋,從聲音辨認,也是個小伙子。
倆人快步上了車,二狗從后排座椅上拿了兩套防護便服。換上衣服,又從側邊儲物盒里掏出一個閑置手機扔給勁之。
從他嫻熟的動作可見二狗對這輛車很熟悉。二狗怎么突然這么風光了?該不是混黑道了吧?勁之心里一緊。眼下也沒心思盤問,趕回楓渡才是要緊。
從瀚城市中心到楓渡,要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在一個小地方,一個半小時幾乎是一個市到另一個市的距離,但在這個巨型衛星城中,層層的外擴似乎無邊無際。車向東郊開,仿佛途經了一座鬼城,平時人流最密集的早高峰地鐵口了無人跡,這座鬧騰的不夜城像一夜之間熄了火。
一路上,二狗沒再說笑,勁之也沒再問詢。勁之閉著眼用手按搓著右邊太陽穴,推想著種種可能。
車穿過東郊的工業園區,原本日夜通明的電子廠緊閉著。過了工業園區便是楓渡鎮。這個位于瀚城東南角的水鄉小鎮,原本只是一片荒郊農田,偶有幾戶瀚城本地人在此居住。后來邊上建成了工業園區,拿了土地征用款的當地人搬到了市郊的新樓房,將殘余的破舊民房租給了外來務工人員,通常是幾戶人家一起擠在一棟民房里。經過二十幾年的發展,不斷壯大的打工隊伍將棚戶區擴充了好幾倍,原本荒涼的楓渡成了熱鬧的流動人口聚集地,北國各地的語言和文化在此交融糅合。
“先去批發菜場看看。”二狗說著將車拐進鎮上街道。
此時已是上午8點多鐘,以往街口那家陸師傅包子店已經排起了長龍,今天卻空無一人,店門敞開著。車往街道里開,除了亂飛的塑料袋之外,尋不見一點動靜。頭頂飛過的鴉雀聲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傳遞著不祥的預兆。
二狗踩緊油門直奔批發菜場。往日擠得水泄不通的批發市場不見一個人影,瓜果蔬菜散落在地上,踩踏過的西紅柿將地染成一片鮮紅。
勁之握著電話的手顫抖了起來。二狗將車往橋東村開,當車駛進村主路,突然一個身影從側面巷道里奔出來,“砰”地一聲撞在車頭上。
二狗緊急剎住車,握著方向盤的手僵住了,呼吸急促起來。勁之也嚇得青了臉,緩緩將僵直的身體挪出車外去看情況。
是村頭小賣部老板娘。她癱在地上,身體抽搐著,臉色煞白,瞳孔放大,鮮血從鼻子里冒出來,微弱的氣息聲呢喃著什么。
二狗也下了車,蹲下身來要去扶她,被勁之拉住。
“別……是昨天地鐵上那個……沒用的。”勁之青紫的嘴唇顫抖著說。
幾分鐘不到的功夫,小賣部老板娘就斷了氣。
倆人驚恐的四目對視了一眼便徑直往家的方向跑。路上橫尸三兩,一樣臉色煞白,鼻孔里滲出的鮮血凝成了黑紅色。
勁之和二狗逐一翻開每一具尸體辨認,悲傷漸漸沒過了恐慌。橋東村的每一個人他們幾乎都認識,大家雖來自天南地北,操著平仄不同的語言,吃著五花八門的口味,但客居異鄉邊緣的流落感是相同的。
走到村主干道盡頭,倆人岔開各自往家跑。
勁之家租住的這間小瓦房,上下兩層加起來50多個平方,樓下做客廳,閣樓上住人。墻上的石灰皮已大片脫落。后院里是用石棉瓦搭起的簡易廚房。正門前的一片荒地被媽媽改建成了小花園,一年四季花草繁茂瓜果殷實。這是她每天16:30從工廠下班后耕耘的樂土。
他剛奔到瓦房前,就感覺一陣腿軟。花園里的花草都枯了,瓜果攀爬過的木棍光禿禿地杵在那兒。青石板上覆滿了青苔,看樣子好些日子沒清理過了。生銹的鐵門敞開著。
勁之輕步走進屋里,極緩的目光掃視著樓下的各處角落,不敢再快一絲,生怕觸目的場景會猛地撲過來將人吞噬。客廳里沒人。茶幾上的酒瓶子和杯子碎了一地,滲到地上的黃酒還沒干涸。桌椅橫七豎八倒著,看起來像有人打斗過。
勁之箭步沖上閣樓,幾團卷成拳狀的雜草散在木板上。步子踩著雜草緩緩往前挪,挑高的那洞小窗戶里照進幾絲清冷的光。順著那光,勁之看到了一半熟悉的背影倚著床邊。
“媽媽……”呼喊聲從肺腑深處沖到嗓子眼,又低沉了下去,生怕再高一個分貝就會將末日喚來。
勁之屈下雙膝,從背后扶住媽媽的肩,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身子轉過來,腦海里預想著那個最壞的畫面。媽媽的臉終于朝向了他,慘白的臉色中透著幾抹烏青。
“媽媽……阿勁回來看你了……阿勁回來看你了媽媽……”勁之久藏的淚水終于決堤而出。年少時他就做好了孤行世界的打算,并刻意與人情保持距離,以求修煉一顆冷硬的心。媽媽卻是這心上的一道環,不管他走到哪兒,總能輕易勾起他的柔軟,令他無法與本性的欲望決裂開來。
他不想禁錮在某地,為謀取一房一物而販賣生命。但他又是那么地渴望讓媽媽住上一間大房子、過上物質豐裕的好日子。于是便有了現實欲望的羈絆。他選擇了先屈從于孝道,計劃著先努力掙錢孝敬媽媽,再去考慮個人理想,雖然媽媽從不鼓勵他這么做。
“阿勁,聽從你內心的聲音。人生短暫,按自己的意愿來過。”媽媽總是這么對他說。
媽媽又可曾按自己的意愿活過一天?勁之端詳著媽媽的臉,心里問道。自上次分別不過短短幾個月,她臉上的溝壑卻深了許多。
他這樣細細打量,才隱約覺得情況不對。這些天他前后也目睹了幾十個身亡的感染者,他們無一不是鼻中噴血而亡。但媽媽的臉上并沒有任何血流的痕跡。他急忙脫下防護手套,將手指放媽媽的鼻前探觸,雖然體溫冷到近乎冰凍,但鼻孔里隱約有幾絲氣息尚存。
勁之喜出望外。他將媽媽抱起放在床上,拿出手機準備打急救電話。撥出的時候,他想到了什么,又迅速掛斷。如果現在打官方急救電話,媽媽肯定會被送到未知隔離點,目前關于這個病官方尚未有任何查明的信息公布,肯定也沒有有效醫治方法;況且他現在又是在逃接觸者,上報后定會被抓到臨時隔離醫院去,什么時候能再見到媽媽就不得而知了。
他想找二狗合計一下,箭步跑向二狗家。剛拐進巷道,就看到二狗顫顫巍巍地走出來。
“狗子,怎么樣?”勁之捉住他的雙臂問。
二狗沒有回答,佝僂著身體,像失了魂。
“狗子……狗子……廖子杰……”
二狗不應聲。
不妙!勁之撒開腿就往二狗家跑。映入眼簾的情形把他也嚇得丟了魂。門敞開著,兩個人躺在客廳里。走近一看,正是二狗的媽媽和小姨,鼻孔里滲出的血已經凝固在臉頰上。身上蓋了白色床單。
勁之踉蹌著奔回巷道,只見二狗癱坐在地上,頭倚著掉皮的白墻。勁之匍匐下來,雙臂攬他入懷,眼淚再次漱漱落下。
“狗子……”話堵在喉嚨里,怎么也發不出。
“全沒了……全沒了……媽媽沒了……全沒了……”二狗唇語呢喃著。
“還有我呢,狗子,還有我……”勁之努力繃著淚。
自從6歲那年二狗爸在施工隊意外受傷去世后,二狗的親人就只剩媽媽和小姨。
“我都看過了,整個橋東村都沒了……”二狗咕噥著,聲音異常冷靜。
“我媽她還活著……二狗,幫幫我,救救媽……”不知為什么,此刻這求助的話讓勁之難以啟齒,每擠出一個字都帶著幾分愧疚。二狗剛剛失去至親,卻還要向他請求救自己的至親。
二狗抬眼,“蘭姨還活著?”
“嗯!不過現在打急救電話……”
“肯定不能打急救電話,現在瀚城的醫療系統也接近癱瘓了……我想想……”
二狗思忖了片刻說:“找七爺……”他站起身,撥通了電話。電話里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簡單幾句交談后便掛斷了。
“去二號基地。”二狗對勁之說。勁之也沒多問,只要有一線希望能救治媽媽,他都愿意試試。
在等待前往二號基地前,勁之和二狗跑遍了整個橋東村也沒找見蕭父的身影。從村頭到村尾,一部分的人家人去樓空,但絕大部分都是橫尸家中,一片狼藉。
兩個多小時后,一輛救護車開進了橋東村。下車的是一個司機和一個身著藍色醫護服的女子,醫護服上印有“瀚海醫藥”四個字。這是瀚城最大的民營醫藥集團。勁之媽媽先被抱到車上,女醫護量了體溫,仔細檢查了眼球和皮膚狀態,對勁之說:“幸虧你們發現得早,目前病癥還沒到那個程度,我先給她注射兩針鎮靜和消炎劑。”注射完后,她扭頭看了看勁之說:“不過……”
“不過什么?”勁之問。
“等她醒來后,還是有可能……和他們一樣。”她指了指二狗媽的遺體。
勁之浮起的一絲希望又掐滅了一截。雖然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死亡和別離,是不管人怎么預想都無法完全準備好的事。
“還有你們兩個,得盡快回二號基地進行掃描隔離。”女醫護說,“另外我問一下,子杰你母親……愿不愿意捐……”女醫護話到嘴邊,看著二狗落寞的臉,又收了回去。
“捐吧。我想我媽她……”二狗哽在眼角的淚終于噴涌而出,他背過身,赤拳叩向白墻,哽咽道:“可是以后就再沒人……打我屁股了呀……媽媽!”
二狗媽的遺體也被抬上了車,小姨則被安葬在了楓渡河邊的野菊地里。現在這光景,送到瀚城火化是不可能的了,倒不如給小姨一個完整的歸宿吧。二狗說。
臨走前,二狗回屋收拾東西,他將這破亂的小屋四下打量,發現媽媽沒了,也就沒有任何值得帶走的東西了。熟悉的衣架掛在床邊鐵絲線上,銹跡斑斑,將兒時灰色的回憶也晾成了磚紅色。從小到大,媽媽不知道打爛了多少衣架,他屁股上痛開花心里卻從不當回事兒。以后再沒人打他了,身上空落落的了,心里卻壓滿了難以承受的沉痛。
他拉開床頭柜的抽屜,一件件整理著媽媽的遺物。抽屜里有一個熟悉的曲奇餅干盒,那是他小時候的“藏寶盒”,贏了的玻璃彈珠、奧特曼卡和電池蓋都會藏到這里。卡片下掩著一個藍色復讀機,機身上貼了一張大頭貼,是他和勁之的合影。
一段暖黃的回憶在腦海里蕩滌開來。那是13歲那年暑假,他和勁之即將升入初一。聽說進入了初中人人都需要一臺復讀機來學英語,二狗也問媽媽要了兩百塊錢,和勁之約好了下午到楓渡鎮上買復讀機。結果錢在兜里還沒揣熱乎呢,和別人玩了幾把牌就全輸掉了。
輸了錢的二狗沒敢回家,他知道迎接他的又是一頓“衣架鞭刑”伺候。雖然屁股都打出老繭了,但二狗媽的“行刑手法”每次都能叫他痛得涕泗橫流。他躲在墻角,將頭埋進膝蓋,天快黑了也沒敢進門。
一個彈指彈了彈他的后腦勺,二狗抬頭一看,是勁之。
“我有一個驚喜給你。”勁之背著手,得意地說。
“切,你能有什么驚喜。”二狗繼續低頭摳腳丫。
“諾,送給你。”
二狗仰臉一看,是一個藍色復讀機,包裝還沒拆封。
“我下午剛買的。給你。”勁之說著,將復讀機遞向二狗。
“那你呢?”二狗問。
“哥英語這么好,用得著用復讀機嗎?”勁之傲嬌地說,“周一到周五你用,周末兩天借我用用就行了。”說著就把復讀機塞到二狗懷里。“快回家吧,你媽找你找了半天了。”
他也是后來才知道,那是勁之攢了好幾個月的零花錢才買的。記憶中的光景漸漸清晰起來,二狗淚眼中亮起了一絲暖光。雖然媽媽走了,但他也沒覺得自己是個孤兒,至少他還有勁之和蘭姨。兒時媽媽起早貪黑去賣菜的那些日子,他都是在勁之家吃住長大的。算起來,他也是半個蕭家人。想辦法救治蘭姨找到蕭叔,自己也算保住了半個家。想到這里,二狗擦了擦眼淚,將復讀機收進衣服內袋里,起身再望了望這一片狼藉的房間,關上門,闊步走向救護車。
勁之也就這樣不假思索跟著二狗上了去往二號基地的車。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這個不假思索的選擇,才是他人生歷險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