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運河修完了。陽城又突然爆發了一場瘟疫,羅素還是先派徐白恪去探路。只是這一次,徐白恪再也沒有回來。
徐白恪也染上瘟疫,病逝了。因瘟疫而死的人需要立即火化,她趕去陽城時,連徐白恪最后一面也沒有見上。
羅素也沒找到徐白恪的骨灰,別人都只當徐白恪是一個路過行醫的醫者。
瘟疫被驅散之后,連續七天天空中都下著暴雨。羅素借病在相府修養,其實就是不想再登上滿是明爭暗斗的朝堂了。
雨聲嘈雜,擾得她心煩意亂。她累了。
阿姊死了,徐白恪也死了,除此之外還有無數的人死在了為迎接盛世所鋪的路上,她走在迎接盛世的路上,腳下的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尸骨。
現在,她厭倦了這一切,盛世太貪婪了,吃了那么多的人肉人血,還是不肯到來。
阿雪也長大了,模樣與阿姊越來越像。只是阿雪的眸間永遠是一片澄澈,而阿姊的眸間總是透著冷酷暴戾。
她向來不喜阿姊的冷酷暴戾。
羅素把羅香叫到面前,把自己的烏紗帽戴在她的頭上,把自己的大紅色相服套在她的身上。羅香滿臉疑惑,羅素淡淡說道:“正合適呢。”
羅素又說道:“明日,我就‘死’了,勿念。”她的語氣平平淡淡,似乎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羅香跟在她身邊五年了,雖然面上還是與她不和,可是私底下卻情如姐妹。
她終于要像她的阿姊一樣,把再也懶得去管的事情交給自己的好妹妹了。羅香察覺到異樣,終于在羅素哭紅的眼角找到了證據。
羅香低聲嘆了口氣,說道:“哪天我也‘死’了,又沒有妹妹,怎么辦?”
羅素淡笑,笑而不語。
她提筆給尚一鳴寫了一封奏文,大意是自己要死了,要讓羅香接替相位。
翌日,羅香作為女相上朝。
陌上楊柳,白日似新月。
相府里抬出一架靈柩,靈柩里裝著吃了假死藥的羅素。羅素面色蒼白而恬靜,淡雅如白山茶。
尚一鳴駕馬沖出城門,攔住了靈柩。
他揮劍劈開靈柩,看到了羅素那張清麗的臉龐。他俯身低頭,雙手輕撫著羅素的臉頰。
君臣五年,他不敢說自己對羅素沒有感情。至于,是君臣之義,還是男女之情,他覺得更多的還是君臣之義。
昨日他看見羅素的奏書時,以為羅素只是拖病推辭上朝,心中怒火中燒。可是當他今天看到羅素的靈柩時,怒火的心墜入了寒冰湖中。
她有敏銳的洞察力,可以預見萬世之后。她有機敏的才氣,舌戰群臣不輸一人。也有一雙明凈的眸子,不見俗塵陳規的濁塵。
“痛失我左膀右臂,吾于今日之疾也!”
他痛哭嘶吼過后,便給靈柩放行了。轉身他揮鞭離去,一騎絕塵,漸遠。女相生前為國事嘔心瀝血,死后就還她一片清凈地罷。
史冊《女相》記曰:女相羅素,二年為相,修運河,廣福澤。七年,卒。
靈柩出了郊外,羅素就醒了。
她去羅綺的無字碑前磕了個頭,桑葉紛落。她一襲白衣,身影淡沒出野際。
此后,世間少了一位女相羅素,多了一位賣字畫為生的隱者,名執素。像她這樣淡泊的人,似乎就應該是不問世事的隱者。
朝堂太大,史冊太小。愿融入山水,與天地偕老。天色長清,山水長碧,煙宏云霞,孤煙裊裊吹起,還有一人,一心。
后記。
徐白恪心中一定有遺憾,因為羅素知道,這個跟在她身邊近十年的人,心里始終有一句話想對她說。而她總是假裝不知情,他也總是在等她。
很久以前的某一日,她就在自己的房間里找到了一個木盒。木盒刻著小字,小盒里盛著一粒褐色的藥丸,一張字條。
字條上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端正的就像徐白恪的為人:“念與卿同歸。——徐白恪。”
與卿同歸,而非獨自歸去。朝堂終究不是久留之地,盼望著某日一蓑煙雨,與君同泛孤舟歸去,看山清水白,鷺鷥銜魚。
看倦了山水就尋一處清幽之地,筑起一間小屋,落花雅琴,燭淚閑棋,兩心無他念之意,安然攜手度余生。
或許很多年前,徐白恪就為她想到了今日。都說她目光長遠,可是那個愛她的人,不僅僅看到了與她的當下,連她的未來都看得清清楚楚。
繁花落盡,燈火闌珊,人去樓空。
曾經她以為她有勇氣為盛世獻出她的一切,可真正觸及她心尖之物時,她還是會猶豫抓狂。她已經失去了阿姊,又失去了徐白恪,若是長留下去,或許下一個就是羅香,阿雪。
她情愿做一個自私自利的俗人,與盛世就此別過。人非草木無心,人非頑石無情,她對盛世不計回報的付出,盛世卻將她身側之物一再剝奪,她真心不喜歡這樣的盛世。
即使歸隱,她心中還有家國天下,只是對于盛世她不再那么狂熱。心中長存最初的恬淡赤誠,少幾分急功近利,余生或許就不會那么難熬了。